警察会问我什么,而我会如何回答,我已经提前预演了很多很多遍,我反复寻找其中的逻辑漏洞,优化我的应对内容和面部表情,以求尽可能少犯错。
有过警校生和律师的双重背景,我相信我的表现比绝大部分人都好很多,但我和警察之间的信息差是无法弥补的,比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多深,我也不知道司机的真实状况,所以碰到没什么把握的问题,我就会在不撒谎的前提下含糊过去,当我实在无法回答的时候,我就开始装病。
我不断地假装神经紧张、情绪激动、身体超负荷等,来中断审讯。
很多时候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中,寻求答案的人思路会越来越清晰,回答问题的人则容易越来越疲倦,让嫌疑人疲倦进而说漏嘴,同时伴随愤怒、恫吓、谴责、质疑,以造成心理威压,都是他们常用的审讯策略,何况他们有三个人,而我孤军奋战,我不能在他们占尽主场优势的情况下还给他们那么多时间,我不断出状况打断他们的思路,最后成功激怒了他们。
当一个年轻警察开始拍桌子的时候,我就受到刺激,开始发抖、结巴、语无伦次。
几人脸色发青,只好停止审讯。
不管他们相不相信这番表演,我有医院的证明,我有近二十个月的诊疗和用药记录,我病的合情合理。
他们也害怕真的出事,只好把我送回了医院。
那天晚上,妻子来看了看我,给我带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
起初她只是安静地帮我规整个人物品,我们谁都没先开口,直到她似乎要走的时候,我才说:明天带女儿来看看我吧。
假如我被刑拘,在拘留和搜证阶段,除了律师我就谁都不能见了,这个过程很可能要几个月至一两年。
妻子点点头:好。
我又说:你怎么和她说的?我……妻子慢吞吞地说,我还没说,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让我和她解释吧。
我看向妻子,接下来我有很多事需要你帮我。
我知道。
你全力配合我的律师,照顾好女儿,然后这两天你回趟老家。
我沉声道,你跟我妈说,我遇到点事,但很快就能出来。
然后你去找那个土菩萨,务必让她给一个破解的办法。
妻子摇着头,愁容满面:我不知道怎么跟妈说,老三的事已经快要瞒不住了,这时候你再出事,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那也没有办法,现在顾不了她了。
我冷冷地说,如果她一直问,你就把老三的事告诉她吧。
我想象中母亲知道老三早已经遇害时,一定会哭天抢地,我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抗住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可又觉得很解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三十多年来对老三无底线的溺爱和纵容让我深深痛恨。
妻子犹豫着走到我身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什么?妻子叹了口气:这是咱们家遇到的最大的危机,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生活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女儿也是,她一定会受到非常非常大的影响,她还那么小……她倒吸一口气,我也想帮你,我们的缘分其实早就到头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但我还希望女儿能有一个体面的父亲,一个完整的家,她是我们都想保护的人,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眯起眼睛看着妻子。
我想说什么?!妻子突然颤抖起来,她高声道,你不觉得一切很荒谬吗,你说的这些话谁会相信!什么、什么寄生胎,什么先在老三身体里,老三死了就来找你了,然后他还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干了很多事!如果你是个旁观者,你会信吗!你他妈是旁观者吗!我也吼道,当初我妈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你不也在场?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她什么不信!你让我怎么信!这些事很可能只是你睡眠不足,或者吃药吃多了产生的幻觉,是癔症,或者,或者……妻子咬着牙,或者你没跟我说实话。
妻子是我唯一坦白的人,而这种坦白果不其然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质疑,没错,这一切很荒谬,我也知道说出来几乎没人会信,可我依然渴望我的结发妻子能相信,毕竟她知道我们家的秘密,她和他有最直接的接触,她也是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帮手,可她不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这让我愤怒而绝望。
我在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孤立无援吗!我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以为我没怀疑过、没挣扎过吗,我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把自己置于绝境,都是‘他’干的!你、你可能是精神分裂。
妻子摇着头,显然她还怀疑是我在演戏。
对了,他还‘干’过你。
我的脸都扭曲了,跟我此时的心态一样扭曲,那天晚上,不是我,是‘他’。
妻子瞪着我,瞠目欲裂,她一时恐惧至极,又好像马上要吐出来,她的脸也扭曲了,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怕她不相信,我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玩意儿早就起不来了,吃药都起不来,不信你试试。
唯一接触过‘他’的只有你,你自己想想,我们像一个人吗。
妻子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朝我扔了过来。
水杯摔在了我身后的墙上,应声碎裂。
妻子短促而凄厉地吼了好几声,我十分明白那种无处发泄的恶心和憋闷是什么滋味儿,我想不仅我疯了,妻子也要疯了。
她叫着我的名字破口大骂: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我为不止我一人承受这些而幸灾乐祸,但我也怕她不帮我,我马上软了下来:老婆,救救我吧,如果你不救我,那东西就要找我们的女儿,真的,不管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你得救救我和女儿啊!这时,闻声赶来的护士闯进病房,看到我们对峙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妻子已经夺门而出。
第二天,医院为我从公立医院请来的专家到了,警方原本不肯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和鉴定,但专家说这里的部分设备比三甲医院还好,效率也更高,最重要的是这个专家是国内精神科的权威,多次与公安部合作,没有包庇我的可能,他们才同意。
通过多项检查,专家给出的意见和私立医院的医生一样,认为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宜收押,但精神鉴定不会很快出结果,他对我体内的药物成分提出很多质疑,认为我用药过度,如果不是我自己乱吃药或者擅自加大服用量的话,他就要怀疑之前给我诊疗的医生的专业水平了。
我只能坦诚,我确实有擅自加量,尤其是女友出事以后,精神压力太大,有一段时间我必须服用更多药才能睡得着,后来我又不敢自己睡觉,只能选择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办公室、会所、车后座睡觉,作息完全紊乱,然后吃更多药。
而且,我还吃过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几种治疗失眠的药。
我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连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专家听得直皱眉:你体内的药物反应太大了,这么吃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呢,我粗看了一遍你的诊疗记录,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有些私立医院的医生会为了赚钱,给患者推荐在国内没有标的进口药从中牟利,如果有这种情况,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我摇摇头:我吃过朋友推荐的药,自己买的,那个医生没推荐过。
都有哪些药,我建议你列一个单子,把你吃过的所有药,和每天的用量写下来。
很长的外文,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得想办法查。
这一年多我吃过不下二十种药,家里、办公室、车里都有药,我现在记性特别差,一时真的想不起来我吃过的每一种和用量。
你必须尽量想起来,这对于你的鉴定和后续的治疗,都很重要。
我搓着头发:万一想不起来呢,别说这些了,我连刚发生的事都会忘,我的梦游症和精神分裂,都是因为吃这些药吗。
药物可能导致你的大脑发生质变,进而引发各种精神类病症,我刚跟警察和你的妻子都聊过,你的问题很复杂,毕竟还涉及刑事案件,我要和同事讨论一下,你也尽快把药物名单提供给我吧。
好。
我看着专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你会对我催眠什么的吗?目前没有这个打算,我们还是倾向于给出有客观图像和数据的鉴定结果。
专家又加了一句,但也不完全排除使用这种手段,要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