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跟着我,无论我去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他是我甩不脱的影子,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朝着空气拳打脚踢,我大声谩骂、诅咒,我发足狂奔,我跑累了瘫倒在地上,我抓起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仍向他,可是没有用啊,他一直、一直跟着我,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放过我吧。
我哀求道。
你占了我的命宫,还给我。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他不断欺近,他从黑暗中走来,不,是黑暗向他身后退却,他生于黑暗,融于黑暗,他就是黑暗本身。
他张开漆黑的大口,要将我吞噬殆尽!我猛然睁开眼睛,幽暗的月光下,镜子反射出深沉的银芒,一双森冷又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凄厉的瞳光像要化作有形之物向我扑来!我尖叫一声,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顶上了坚硬的瓷砖,撞得我肩胛生痛。
他来了,他追来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慌不择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想要寻找不阻拦我逃离这里的出口,我一边大叫一边逃。
终于,我脚下一空,摔了出去,我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黑暗中伸出一双漆黑的手,尖长的指甲如钩,朝我的脚踝伸去。
回来吧,回来吧,与我合为一体吧,我们本就是一体啊,我们本就是一个人啊。
耳边回荡着幽灵般的呢喃。
不要,救命啊,救命啊,放过我,放过我吧,啊啊啊啊啊——回来吧,回来吧,我们是共生,我们是一体,我们共生,我们共生,我们共生。
别过来,别过来!我疯狂地往后爬,直爬到墙角,无路可退。
眼前突然射入金色的亮光,那双手快速地消退了,一个白色衣服的人跑了过来,她圣洁的像一道光,比什么都明亮,她握住我的肩膀:陈博士,陈博士,你冷静,没事了。
我看清护士的脸,我惊恐地大吼:‘他’来了,‘他’又来了,镜子,‘他’从镜子里来,‘他’要索我的命,快关上门,快啊!很多人陆续跑了进来,不仅有穿着白大褂的,还有穿着警服的,我听到有人说把镜子拆了,别装镜子了,我听到有人说深呼吸、深呼吸,我听到有人说准备镇静剂。
随后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碰触到了柔软温暖的东西,眼前不断有光影闪烁,有人脸攒动,但都很模糊,还有许多杂乱的声音,我无法分辨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安全了吗,他会不会杀了我。
你昨晚又梦游了。
合伙人双手插兜,凝重地说。
我呆滞地看着雪白的床单,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不是梦游。
嗯?‘他’来找我了。
我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
老陈……合伙人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就我们俩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我从床头柜上拿起便签本。
合伙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一时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什么玄机,他凑近了,大惊失色。
那张纸上满满地写着——我们共生。
虽然很多地方的笔触有明显的抖动,但我依然认得出自己的字。
我的手机已经被警方扣了,否则这些字也会出现在我的记事本里,或者屏保上。
这、这是……是‘他’给我的留言。
我颤声说,我摆脱不了‘他’。
我清醒的时候,也希望自己是装的,可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害怕睡觉,‘他’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出来。
合伙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表情十分复杂,很难说他是在害怕这个像疯子一样的我,还是在害怕我口中的那个他。
良久,合伙人才说:老陈,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
合伙人不相信他的存在,只当我是精神分裂了,我明白。
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状态,我们还能不能沟通。
我又静默良久,才把脸埋进双手的掌心,狠狠搓了搓,勉强找回一些神智:我吃了药了,现在精神还可以,你说吧。
合伙人拉了张椅子坐在我身边:现在有一个对我们很不利的消息。
嗯。
我无动于衷,现在有什么消息对我会有利呢。
如果不是身体状况差,我此刻会在拘留所,而不是医院,门外就是看守我的警察,我一路向着深渊快速滑落。
司机聘了个律师。
合伙人说出了一个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什么?合伙人提到的名字我们都十分熟悉,那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多年来两个律所明争暗斗,在一块固定大小的蛋糕里抢夺着各种资源,那个人,根本不是一个司机负担的起的。
怎么会找他……难道是他听到消息了想搞我?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动用人脉查了一下,但他们律所今年效益不好,他不太像是会为了私人恩怨做白工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说司机的家属是付了钱的。
这个消息你敢确定吗?他怎么付得起,难道他把我给的钱拿来付律师费了?我又马上否决了,不可能,那笔钱他不可能用,也没法用。
即便用了,区区二十五万杯水车薪。
我还在确认,他们毕竟是咱们的竞品,不好查。
但我会尽力,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合伙人眯起眼睛,这是一个公诉案件,就算把你送进去,司机也拿不到好处,可以说这个活儿毫无油水,越是这样,越显得奇怪。
太奇怪了。
我心中敲响了一声警钟。
司机为什么聘请那么昂贵的律师?谁都想在出事的时候找最好的律师,这无可厚非,但我们这个级别的法律服务,要价是业内顶级的,而且正如合伙人所说,这是个公诉案件,赢了官司也没什么钱,分成模式也行不通,除了有人给律师付了高昂的律师费,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目的是什么?我和合伙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一起——我太强势了,如果司机不具备能与我分庭抗礼的司法资源和运用法律工具的能力,他就会趋于劣势,我就有可能踩着他脱身。
说来说去,还是冲着我来的。
你昨天的审讯怎么样?应该没什么漏洞。
我疲倦地揉着太阳穴,我感觉眼压过高,整颗脑袋都在发胀,但是继续下去我也扛不住。
能回避就回避,医院那边我正在做工作,你可能没法待在这里,但有九成把握不用进拘留所。
合伙人面色凝重,但如果司机在他们的引导下补充了新证据,这个案子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我们很可能要转变策略。
合伙人指的转变策略,是从无罪辩护变成有罪辩护,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思路,在这场博弈中,就看几方的筹码能堆到什么程度。
你还是尽快查查,究竟是谁想搞我,看能不能先用我们的办法解决。
如果真的是竞争对手想趁机踩死我,那或许可以通过让利来处理,我们以前有过不少对抗,私人恩怨肯定是有的,至于有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我和他的体感不一样,毕竟我赢得多。
我明白,但如果不是他呢,如果另有其人呢。
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在一个准则上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所有关系都是利益关系,你真正要思考的是,这件事里谁能获利。
……合伙人把椅子往床边拽了拽,但他依然觉得离我不够近,他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床,侵入我的生物安全距离,打破我的心理防线,在我来不及思考对策的情况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我不需要你发誓,我只要你明白,现在只有我能帮你,如果你对我都不说实话,你后半辈子就完了。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的病不是装的,我真的有双重人格,‘他’会做一些我无法控制的事。
合伙人慢慢垂下了肩膀,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低声说道:最快今天,最迟明天,警方会确定你能不能取保候审,现在警察想让你住在看守所,有医生监控,我在极力争取保外监视居住,这个结果最终要看医生的鉴定,我们赢面大一些。
如果一旦你要去看守所,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点头,我现在发疯自残还需要演吗,只要睡一觉就能召唤恶魔。
这里的环境我不太信任,等确定你的居住地后,我们花半天时间,你把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