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5-04-03 07:59:51

我被安置在了监护医院,这家医院不止我一个取保候审的病人,便于公安管理。

和装修豪华、设备先进、医护人员耐心温柔的私立医院相比,这里的环境天差地别,我好像一下子从五星级酒店坠落到了老破小出租屋。

剥落的墙皮,皲裂的门窗框和脏兮兮的地砖缝,简陋的铁架子床和有着不明污渍的床褥,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让我在被关进这里的第一秒,就感到压抑和焦虑。

更别提面容麻木、眼神冷漠的医护人员,看我就像看一头牲口,或者说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没有手机,除了送饭送药和检查,也见不到其他人,窗户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书,我让合伙人送来许多法律类的书籍,我要从里面钻研救命之道。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我就憋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我通过监护警察要求见我的律师。

可合伙人迟迟不来,我好像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只是我被监视居住的第一天,我难以想象,一旦我被收押,甚至判刑,那漫长的、绝望的时光要如何熬过。

直到晚上,合伙人给我打来电话,警察转接给我,我抓着话筒犹如救命稻草,连珠炮一样问:你下午怎么不来,不是说要来聊案子吗,你在哪儿呢?我在处理你家的事呢。

合伙人的声音很疲惫,他叹气道,你妈说要带侄女回去祭祖,给你祈福,弟妹不同意,说孩子马上要考试了,天又冷,俩人吵起来了,你妈就跑事务所来让我给她做主。

我倒吸一口气,光是听着也知道合伙人此时多么地焦头烂额:现在怎么样?我先把老太太安顿在酒店,明天再和弟妹沟通一下,你怎么看?合伙人说道,这个时候确实不好带孩子回去啊,马上就期末考了,考完试就放假了,不差这几天。

我支吾了几声,只好说:是啊,考完试吧。

那我明天劝劝老太太,先把她送回去,等我处理完了再去找你。

我又陷入了焦灼地等待,等待黑夜的降临,等待黑夜的过去。

我的人生好像被昼与夜割据,只有一半属于我,另一半,则被他窃夺,睡不着令我痛苦万分,可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又令我惊恐万状。

为了避免他出现,我向医生讨要强力的镇定药物,但这里不是私立医院,不但预算有限,所有的用药都会被核查,医生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不符合用药标准,无论我如何形容我梦游症的可怕。

我在恐惧中昏睡,又在恐惧中醒来——伴随着碎了一地的镜子和窗户,我甚至分不清,那个在半梦半醒中爆发出破坏欲的,到底是他,还是我,我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想看到镜子,哪怕是能够反射人影的脏兮兮的窗户,他会窥探我、监视我,然后来找我。

我被两个人摁在地上,听到警察气急败坏地对医护说:我都说了他会砸镜子。

腊月的寒意透过防盗网不断地涌进屋内,我的脸和腹部贴着热到发烫的瓷砖,后背却被刺骨的冷风凌虐,我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懂,我也听不懂。

我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身体里分离了,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发疯的精神病人,我知道现在占据它的另有其人,而我只有在天光明亮的白日,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和主控权。

好困啊,好累啊,我真的很想睡觉,可我不敢,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叫、大哭、大骂,最终,我如愿以偿地被注射了镇定剂。

在浑浑噩噩之间,我依稀看到两个工人提着木板条进来,叮叮咣咣地将窗户封死。

再次醒来,狭小的单人病房内昏昏暗暗,最大的光源来自于高高的固定扇玻璃——那里我砸不到,而可以开合的窗户已经被木条封死,偶尔有寒风从缝隙中漏入,并不冷,但我的心在发冷。

我压抑地用头抵着墙,罚站一样杵了许久,然后一下一下地撞了起来,让疼痛给予我清醒,现在对抗他或许已经不是首要任务,过量的神经类药物让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浑噩、迟钝,我从前热爱思考、擅长思考,可现在思考对于我来说十分吃力,我难以集中精力,几页书都看不进去,保持清醒,调动大脑,才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的意识就像陷入了沼泽,缓慢地、缓慢地下沉,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精神病院里那些像被抽空了魂魄的病患,丧尸一样麻木地活着?就在我越撞越用力的时候,警察突然打开了病房门,他吃惊地看着我,马上冲上来把我拉开,接着就要喊医生,我怕他升级对我的羁押方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表现出正常人一样的冷静:我没事,头有点疼而已。

警察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没用力,就是想清醒一点。

警察犹豫了一下:你的律师来了。

快让他进来。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合伙人的到来让我的精神好了不少,期待,是人精神的强力剂。

合伙人看着我的额头:你昨晚磕着了?我摸了摸红肿的额角,懒得解释这是刚刚自己磕的。

你昨晚的情况医生跟我说了。

合伙人叹气,你现在不用药的话,每个晚上都会发作吗。

可能吧。

我无力地靠在床上。

合伙人拿出一份文件:医生刚刚看了你入院的检查结果,又结合你之前的一些医疗数据,说你体内的精神类药物严重超标,所以他昨天晚上不想给你注射,如果你再发生暴力行为,他可能就要采取限制措施了。

我的脸上闪过惧意:不要,绝对不行。

这一方小小的病房,已经是我仅剩的自由。

你不要紧张,只在你睡觉的时候绑着,你醒来不是很正常吗,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激动地说:给我吃药不就行了吗,我不想被绑着。

还用药,你真想变成傻子呀,医生也不会同意的。

我沉默了。

合伙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另外,医生还提出了一些疑问。

你说。

他查看了你提供的所有医疗记录,认为你的药物反应不正常,我跟他说你有一段时间滥用药物,他想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哪些药物,什么时间,用量多少,越具体越好。

前面那个专家也让我提供,但是我想不起来了,跨度太长,十几个月呢,而且我在这里面,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查不了任何购买记录。

合伙人思索片刻:你在哪个渠道买的,什么时间段,把账号密码告诉我,我去查。

查这些有什么用呢,吃都吃了,它们对我大脑的损毁是不可逆的,我现在懒得去想怎么治疗,我只想怎么脱身。

既然医生要,我们就配合。

合伙人很坚持,我帮你查,你现在就写吧。

我只好把我能记得的都写了下来。

写完后,合伙人打开笔记本:我们从头梳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吧,你要巨细无遗地告诉我。

我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的生活从哪一天开始脱轨的?或许就是从老三被杀开始吧,于是我便从接到朋友的那个认尸电话开始说起。

可当我刚刚说到女友怀孕,警察带着合伙人的电话敲开了门,他告诉合伙人,有人不停地打电话,打了十几个,可能是有急事,合伙人便出去接电话。

过了几分钟,合伙人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快速说道:妈的出事了!老太太把孩子从寄宿学校骗走了,弟妹要急疯了,现在正开着车往你老家赶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合伙人。

老太太肯定是带孩子回老家祭祖了,你们家祖坟在哪里?弟妹说你知道。

我张了张嘴,我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和极端,我一时无法思考,大脑呈现短暂地空白,一颗心简直扭曲成了麻绳。

快说啊,到底在哪儿!我……我抱住了脑袋,痛苦,绝望,愧疚,私心,人性,兽性,神性,都在我灵魂中交缠争斗,我小声嗫嚅着,我忘了。

什么?合伙人没听清。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走投无路了。

我……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