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5-04-03 07:59:51

从京城开车到我老家,需要四、五个小时,我以为他们追到老家,再找到母亲和女儿,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我在半夜就接到了合伙人的电话。

这种时间,值班警察会允许合伙人与我通话,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想去拿手机,警察抓住我抖得不行的手摁了下去,打开了免提。

怎么了。

我颤声问。

合伙人的呼吸声透出几分迟疑:老陈,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倒吸一口气,勉力把乱蓬蓬的心跳压下去:你说。

孩子没事。

合伙人先说了他认为我最关心的事,弟妹和你岳父追到老家,和老太太起了冲突,动手了,老太太从三楼摔了下来。

……现在她在ICU,昏迷不醒,情况很不乐观。

我咬着牙,握着拳,身体再次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身的戾气无处发泄,我狠狠锤了两下门框,哑着嗓子低吼了两声。

我愤怒,可我不知道这愤怒具体是冲着谁。

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如果她伤情稳定了可以转到京城,但是否转院以及怎么治疗,都得你决定,她没有其他监护人了。

合伙人叹道,但现在的情况,也可能撑不到转院。

……谁干的。

我不禁恨他们害了母亲,更恨他们破坏了母亲的计划,那是唯一可能救我的希望啊!你岳父。

合伙人沉声道,现在人是拘留了,但是他的情况,我估计最后不会起诉。

综合岳父的年龄、病情、以及当时的情况,首先无法认定他有主观恶意,毕竟是母亲骗走孩子在先,其次考虑到他的身体可能撑不到诉讼,即便最终能认定是刑责,根据我们的经验,也就是个缓刑。

我以为听到这里,已经能让我对岳父的恨意达到一个新的峰值,而合伙人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不过,我有一个意外收获。

合伙人压低了声音,但他轻咳两声,想起来警察此时肯定就在旁边,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在他犯了事,心急如焚联系律师的时候,虽然背着我,但我还是很巧妙地发现了,你猜他们联系的是谁?合伙人的话非常隐晦,只有我们彼此听得懂,我身躯大震,如雷贯体。

合伙人在暗示我,岳父联系的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就是说,在背后出资给司机聘请大律师的正是岳父?!我会向法院申请一个临时探视,让你能去看老太太,但你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合伙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天,你好好想想吧。

合伙人的话让我彻夜难眠。

我并不应该感到意外,岳父有足够的动机害我,当我失去民事行为能力,我的所有财产,我毕生拼搏所换来的一切,都将由他的女儿支配。

那么妻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知不知情?她怎么可能不知情。

恐怕岳父把母亲推下楼都是顺势而为,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财产。

我感到彻骨的寒意,二十年结发夫妻,也许正在谋划着怎么让我身陷囹圄,独吞我的一切。

噩梦做了这么久,这一刻恐怕是我这段时间最清醒的时候,清醒的可怕,我开始回溯我和妻子、和岳父的点滴,我想要通过我们之间长期拉锯的爱与狠、恩与仇,换算出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可这真的能判断吗?人性不可估量。

走到今天这步,我可以依仗的人不多了,我以为妻子会救我,看在当年我们那么相爱,看在二十年夫妻情分,看在我们共同的孩子的份儿上,我指望她救我。

我怎么会指望她救我?她恨我呀!她恨我指责她生不出儿子,恨我对她冷漠,恨我在外面找女人,对了,她还说她也和别的男人搞过,说不定她早就和那个姘夫谋划着怎么害我了!可是,可是,她也爱过我啊。

我们当年,就在不远处的那所校园里,真真切切的爱过彼此,那时候许下的每一句天长地久的承诺,都发自我肺腑。

我有再多的不是,我也让她和女儿过着优越的生活,养着她重病的父母,她怎么能不念一点情意?!当我被恶鬼拖进黑暗,向我的亲人伸出手时,他们或许就在暗处冷眼旁观。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

我是否身在地狱,否则怎会冷彻骨髓。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医生警告过我,如果我的暴力行为升级,医院也不得不将限制措施升级。

这一次很可怕,因为我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当我分裂成两个人格时,有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他对话或抗争,哪怕是在很抽象的梦境里,也能区分出我和他,可有时我会失去意识,这个时候他可能会控制我的身体去做失控的事,比如掐死女友,比如试图掐死妻子。

我顿时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昨晚那通电话后,我的精神确实大受刺激,可我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又能伤害谁?我……我感觉到疼痛,尤其是肩膀和胸肋,像是被砸散了架又拼凑在一起,伴随着呼吸传来一波波剧痛。

我挣扎着想起来查看自己,可我被束缚带捆着,我试图大喊,刚叫了一声,肋骨的疼痛就让我直抽气,我左右寻觅,想找到解脱之法,最后发现其实我手边就有一个呼叫铃。

一个护士进来了,我刚入院的时候也是她负责交接,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冷漠麻木,现在那双小眼睛里总算有了情绪,是厌烦和戒备。

为什么绑着我。

我咬牙问道。

你昨晚拼命撞墙,自己不记得了?我摇头:给我松开,好疼。

肩膀差点脱臼了,当然疼。

护士低头看着我,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当然!我观察护士的眼睛里,戒备越来越强烈,又加重语气,我白天是正常的。

晚上呢。

护士给我解开束缚带,心有余悸地说,你晚上像个恶鬼。

我沉默,晚上的恶鬼不是我,但他住在我的身体里。

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朋友。

朋友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抿起唇,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我知道的外貌变化很大,恐怕已经不成人样,我们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哪怕他怨我连累他的仕途,看到我这样也该于心不忍吧。

我惨笑了一下:刘大队长这么忙,还有空亲自审犯人。

朋友在我的病床边坐下了,他用眼神示意护士离开,并开始低头翻起手上的资料。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时,还有长达数分钟的沉默相伴。

朋友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对这个医院有印象吗?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医院,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猛然想起,读警校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曾经在教学楼顶玩儿沙盘演练,这个医院就在我们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曾经被我们模拟成一个匪窝。

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它真的成了收押重病犯人的地方。

然而朋友提起这个,重点又岂会是医院,他勾起我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意气风发和青春年少。

我突然就红了眼圈。

朋友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支细细的圆珠笔,这个时候若他说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能赋予这一刻伤痛文艺片的光辉,但这是现实,不是戏,现实中千锤百炼的刑警大队长,没有多余的煽情,他很快就整肃好情绪的裂缝,摆正了彼此警察和疑犯的身份,他说:我今天没带别人来,只有你和我,你这个人戒心很强,我希望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能敞开了跟我说。

我嘲弄道:你拿着录音笔,我能怎么敞开。

我说不录音,你会信吗。

朋友把录音笔打开,这是程序,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按照程序,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我赶紧判了。

前几天我确实有些恨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那个案子,我对你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放水的事,可能让我再也不能往上走了,我和你的私人关系已经影响了我在领导和同事面前的公正度,我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上面,让我继续办这个案子。

朋友平静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吗。

我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你以同期第一的成绩从警校毕业,自学通过司法考试,一步步成为顶级大律师,你有经验,有脑子,有钱,能从诉方和辩方两个角度全盘为自己开脱,甚至弄出一个摘不干净的司机给自己背黑锅,留下一堆几乎没有破绽的口供。

朋友微眯起眼睛,我对他们说,你狡猾至极,可我认识你二十年,只有我了解你。

所以,你觉得你能攻破我。

我笑了笑,想要戴罪立功。

‘罪’谈不上,处分而已,大不了我仕途到此终结,但我必须亲手抓住你。

朋友的目光坚毅而犀利,你利用了我,羞辱了我,耍了我,但我对你恨不起来,毕竟我们曾是兄弟,毕竟你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所以我更不能放任你逃脱法律的制裁。

你或许依然会笑话我幼稚,但我现在依然认为,人应该干净的来,干净的走,你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我慢慢摇了摇头:你确实幼稚,但你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能靠遵循规则活得体面,是最好的一条路吗,你以为我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吗。

老陈,对我说实话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刘队有什么疑问,现在尽管问。

我补充道,趁我清醒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睡着之后会梦游。

你是在告诉我,你有人格分裂,而且分裂出的那个人格还有暴力倾向。

这应该不是我告诉你的,是医生告诉你的吧,现在你相信了吗。

那你告诉我,你弟弟是怎么死的,周小姐是怎么失踪的,这些和你的第二人格有关系吗。

不知道,难道你睡着了还有意识吗?我皱起眉,你扯我弟弟干嘛,周小姐的失踪你或许可以怀疑我,我弟弟……我们找到他遇害时坐的那辆车了。

……在哪儿?!朋友抽出一张照片,摆在我面前,同时深深望进我的眼眸:在你家车库,平时是你妻子在开,座椅上的刀痕被新的汽车座椅套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