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度过了危险期,转到了京城的医院,但由于颅脑损伤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合伙人的话里留了余地,但我觉得,很可能几乎就代表着一定,母亲有几种基础病,身体本来就很弱,这次只是暂时逃离了鬼门关,却还在门廊处徘徊,无法回到人间了。
我心里并无悲伤,只遗憾她没能完成她的计划,让我连最后得救的希望也破灭了。
至于这个结局,也算她咎由自取。
我与合伙人几天不见,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老了,还是他真的快速地老了,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四处奔走,一定让他筋疲力尽。
唯一的好消息是,我探视母亲的许可批下来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和医生沟通后续的治疗方案——或者放弃治疗。
他坐在我对面,时不时皱眉和揉眼睛,手边的保温杯打开,不是热水而是浓茶,他在检察院干了二十二年,又出来做事务所做的风生水起,经历的案子数不胜数,能从他嘴里得到很棘手这个评价,实属不易。
是啊,确实棘手。
我把手伸进袖口,搓着又痒又痛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我把袖子撩起来,露出几道紫红色的勒痕:我现在只能被绑着睡觉,不然就会自残。
我的眼睛失焦地看着地面,‘他’出不去,也伤不到别人了,就开始伤我,‘他’不折磨死我不罢休。
合伙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老陈,你要振作一些,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这个案子诡异到……我感觉连我都被套进去了。
什么意思?什么新的变化?老陈,你能对我说实话吗,算我求求你,如果你不对我说实话,这个情况我分析不了,这其中掺杂太多谎言和假象,我需要一些事实作为判断依据,否则假的只能推理出假的。
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说的当然是实话啊!我急得声调都拔高了。
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真不是我杀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死绝对与我无关。
那你觉得是弟妹杀的吗。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觉得她不至于,但是根据警察那边的证据,除了她还能是谁。
那周小姐呢。
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需要细节。
我颓然低下了头。
我早已经向他承认我杀了女友,但是我第二人格干的,对于那些恐怖的细节我更不愿意提及。
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存在着一场博弈。
很多当事人,不,几乎所有当事人都会对代理律师撒谎,如果他们认为交代七分就能换来胜利,绝对不会交代八分,即便是交代出来的,也要经过一番粉饰,人性如此,没有人能全心信任一个陌生人,更没有人一开始就有勇气把自己的龌龊全盘托出。
我做律师的时候,不仅要和诉方斗智斗勇,还要和当事人玩儿心眼,软硬兼施,连哄带诈加威胁,有时候当事人蠢坏到我想大嘴巴抽人。
现在立场互换,我完全理解了当事人。
合伙人急得拍桌子:没有时间了老陈!你现在脑子坏了,不清醒,你陷得太深了,你自己认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告诉我吧,或许我能救你!我点点头:好,好。
我把我如何和女友起冲突、如何杀了女友、如何发现尸体、如何处理现场,又如何抛尸的全过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他,但有一张王牌我到死都会攥在手里,那就是抛尸地。
合伙人听完之后,汗水把额发都浸湿了,看我的眼神好像也不一样了。
我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合伙人沉默了好半天,才给出一句评价:找不到尸体,我们的胜算就很大。
我也是这么判断的。
这张王牌决定着我的生死,只要它不出,我大概率不会输。
这个故事很惊悚,但我觉得也有些值得怀疑的地方。
你还怀疑我?合伙人摇摇头:你说周小姐是被你掐死的,你袭击弟妹的时候也是掐她脖子,都是成年女人,她反抗了还把你打伤了,周小姐难道不会反抗吗。
她当时在睡觉,就睡我身边,而我老婆是我闯进她房间,她肯定已经醒了。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合伙人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的?从‘他’半夜假装周小姐回复你的微信开始?差不多吧。
我想了想,在那之前,我已经几次梦游,但我当时只单纯地以为是梦游。
‘他’一开始只是暗暗行动,后来逐步升级,现在甚至开始攻击你自身,这跟你的精神和身体能量越来越弱有很大关系。
合伙人又思考了一会儿:我现在也有点混乱,我把外面的最新进展告诉你,你听完之后或许能有启发。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两件事,第一,你岳父突然向警方自首,说自己是杀害你弟弟的凶手。
我瞪大眼睛。
目前很多证据都指向弟妹,我听说警方正在申请逮捕令,然后你岳父就站出来了,承认那天晚上是他开车离开医院,约你弟弟见面谈话,愤怒之下将他杀害,原因是你弟弟多次骚扰你老婆。
我大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弟妹有骚扰行为吗?……我不知道。
根据你岳父的供述,一切时间、细节、逻辑、证据链和动机都完全吻合。
我慢慢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脸。
真的是他干的?很有可能,他更想捅死的人应该是我吧。
可是……可是真相当真如此吗?警察相信了?我闷声问合伙人。
你相信吗?合伙人反问我。
我心中一片茫然。
听听第二个信息吧。
合伙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综合了你的三份体检报告,一份是你主动入住私立医院时做的,一份是警察给你请权威精神科专家鉴定时做的,一份是你到这个医院时做的,加上你近期所有的诊疗记录,以及你提供的药物使用名单,然后我去找了两个人,最开始给你开药的医生和那个权威专家,我们分析完之后,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
我缓缓抬起头。
你身体比较大的药物反应,未必是来自于你乱吃的口服药,你两次在两个医院砸镜子,都被注射了镇定剂,注射镇定剂后的数值,和你进入私立医院时的那份体检报告里的数值比较接近,其他时间并没有这么高。
我用充血胀痛的眼睛死死盯着合伙人:你是说,我之前就被注射过镇定剂。
不能确定,因为没有人能监测你在什么时间段到底吃了多少药,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些白纸黑字的数据里,我们分析出有这个可能。
我整个胸腔都在颤动,这种颤动剧烈到逐渐产生了鸣震,让我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抽搐起来,我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笼罩,我想逃,可四肢百骸没有一处听我使唤。
我好像被魇住了,被恶鬼的力量,被黑暗的诅咒。
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测,不能算作事实,但是,也不能放弃这个怀疑的方向。
合伙人沉声道,毕竟,‘他’真的存在,且‘他’的存在超过了科学解释的范畴,‘他’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什么,无法想象。
我抱着脑袋,用力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歪栽到了地上,将整个人身体蜷缩起来。
心中有个声音在喊着救救我,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喊着去死吧。
如果他能消失,我甚至愿意亲手把自己的脑袋敲碎、捣烂、挖空!老陈,老陈。
合伙人扶起我,我叫医生!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用。
合伙人惊讶地低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我仰头看着他,视线仿佛变得血红一片,没错,这就是我的世界,被鲜血、恐怖、绝望、黑暗和死亡笼罩的世界,我死死擒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不要叫医生,我要去看我妈,我要见……她。
合伙人知道我口中的她,指的不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