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4-03 07:59:51

当我从浴室出来,女友缩着肩膀,将身体蜷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有一种无声的易碎感,很能激起男人的怜惜。

我对她的评价介乎于聪明与蠢之间,她聪明在令我不屑的地方,她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年轻、貌美、乖巧——针对目标群体换取自己无法创造的价值,她蠢就蠢在她自己无法创造价值,不读书,不进取,不依附别人就活不下去。

不过我可以理解她,我和她一样来自没有资源和背景的小地方,越是贫瘠的土地,想要活下去就需要拥有更多的生存智慧,比如依附。

我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女人生的儿子,尽管我确实想要个儿子。

没有儿子是我和妻子之间一个显性矛盾,事实上,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矛盾,只能算之一,但以此作为外层涂装,可以掩盖我内心深处更多的愤懑和屈辱,毕竟如果我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男人,就可以嫁祸给家乡的传统糟粕,胜过被指责为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自私薄情的人。

不过在短暂的权衡后,我还是决定让她生下来,我的年龄让我有紧迫感,这是一个很合适的时机。

我上床抱住了她,温柔地安慰她:你确定是男孩儿吗?她连忙点头。

你找谁测的?国内不允许性别鉴定的。

我同学的亲戚,花了点钱……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估计你也找不到特别靠谱的地方,这毕竟是违法的。

我来安排吧,你再测一次,咱们稳妥一点,好不好?这个孩子的出生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我必须确保这真的是个儿子,并且真的是我的。

她轻蹙着眉:老公,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拿自己的职业和未来冒险的人,乖,这件事交给我,这样咱们都安心,好吗?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通过自己的人脉网找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约好了周末带女友过去。

周五晚上,我回家吃饭。

我平时应酬多,即便没有应酬,也会创造应酬,尽量不在家吃,而每周五女儿会从寄宿学校回来,周末两天她都要去上各种课,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成了我们夫妻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女儿捧着手机在打游戏,见到我也只是抬头叫了声爸,我随口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也随口回答都挺好的。

女儿正直青春期,我完全搞不懂十几岁的女孩子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我们平时见面少、交流少,她怕我,我对她了解也不多,甚至忘了她现在到底上几年级。

但我为她铺好了未来的路,也会给她备一些嫁妆,总归是我的骨血,感情是有的,不会太亏待她,可惜只是个女儿,终究要成外姓人。

如果我有了儿子,一切就会不一样。

想到女友肚子里的孩子,我心头有些雀跃,尽管为了这个孩子我要面对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麻烦,但值得。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饭的妻子,她发丝有些凌乱,眉眼间的纹路里藏着道道岁月赋予的疲倦,居家服上沾了一点油渍,应该是刚从厨房带出来的。

如果让我选的话,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婚生子,可惜妻子不可能了。

与妻子走到今天这步,我是有些后悔的,虽然后悔是无用的。

当年我拼命追求妻子,不仅仅因为她是本地人,是厅长的独生女,还因为她高挑曼妙,白皙秀美,是个男人见了都不免心动,在学校里也曾是风靡一时的美人,我真的爱过她,我们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热恋。

我也曾想,如果当时我没说那句话,如今或许会不一样。

不过,现状也算不错,至少她把我、把女儿、把我妈都照顾得挺好,而我也没亏待她家。

当年她家是帮过我,但后来她爸生病,家里不行了,这些年可都是靠我,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在外有自由,在家有地位,除了工作其他都不用操心,一个男人能活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是相当舒爽了。

等我再有了儿子,就完满了。

恍惚间,我顺着漆黑的公路一直走、一直走,很遥远的前方,一点萤火依稀可见,但我走了很久还是无法企及。

我有些着急了,那萤火是在指引我,还是逃避我?我失去了耐性,加快脚步,甚至逐渐跑了起来,我伸出手,去够那细小的光点,但它每每从我指缝间漏过,我气急败坏。

随着我越跑越快,我发现我的影子因为追不上我的速度而被甩在了后面,很快与我的身体分离了,我吃惊地回头去看,我的影子也做出伸手去抓的动作,两条腿也飞快地交替着。

我在追光,我的影子在追我。

我的影子越落越远,它边追边喊着等等我……我害怕了,拼命地跑。

等等我啊,救救我啊,不要丢下我啊——影子哀嚎着,声音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我再次回头,见我的影子从中间裂缝了,有什么东西如蛇蜕般正在褪去影子浓黑的外衣,那是一个人,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没有任何毛发,皮肤皱巴着,眼睛还无法睁开,带着一身红白掺杂的恶心粘液,从包裹他的影衣里爬了出来,肚脐上还拖拽着一条长长的肉条……他张开了嘴,他甚至没有牙,用空洞洞的嘴发出诡吊的呼唤:大哥……救救我啊……大哥……他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大哥……别丢下我……你别想丢下我……永远……不能丢下我……如同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我在极度的惊恐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在我无法用感知去度量的时间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我僵硬地坐在床上,等待意识和官能重回我的躯壳。

良久,我缓过一口气,人也从浑沌中醒了过来。

我又做噩梦了。

在被失眠症折磨的这些年里,噩梦成了我的一部分,相对应的是我在清醒的白日也不断经历着生活的各种磋磨,这给我一种荒诞的启迪,好像我的白天和黑夜上演着两出不同的故事,相同的是主角都在搏斗,都在冒险,都在挣扎,所以我并不因噩梦而过于忧心,比起现实中尝不尽的人生之苦,梦终究只是梦。

但最近的梦越来越让我害怕了,因为它们围绕着我非正常死亡的弟弟,愈发地具象化。

出事之后,我梦到过弟弟两到三次,我的病本来就容易忧虑和燥郁,做噩梦也正常,但唯有这一次,我十分确定梦里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尽管我们长得有七分相象,但那个、那个东西,是我。

或者说,或者说不是我,而可能是……我不敢再往下想,伴随着生理性的反胃,我身上流了很多汗,被褥都是潮的,我想起来洗个澡,但双腿发软,几乎没有力气撑起身体。

我缓了几口气,才挪到床边,在我的一只脚将要落地时,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黢黑的、浓稠的、模糊又膨胀的,我的心狠狠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缩回了脚。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像两只虚张声势的兽,互相咆哮着想要吓退对方,最后却发现彼此的恐惧同宗同源,只能一同驯顺地沉寂于长夜。

由于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我比约定时间迟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我约好的私立医院。

女友早早已经等在那里,正在和我朋友给我找的医生聊天。

医生当着我的面给女友抽了血,送去检测。

趁着女友上厕所,我问起了做亲子鉴定的事。

医生说道:白总在电话里跟我说了,说你想确定这孩子与你的亲子关系,这个可以做是可以做,但现在太早,最少也得等孕十周,为了婴儿的健康,建议是十六周之后,做羊水穿刺。

他顿了顿,这得孕母签字同意。

我皱起眉:就没有别的不让她知道的办法吗?医生苦笑着摇头:一般都是生下来再做。

看来亲子鉴定只能等孩子出生了,如果孩子万一真的不是我的,那我也落得轻松,谅她既没胆子耍我,也没本事赖上我。

她现在怀了多久了?得根据性生活和月经时间去倒推。

正巧女友回来了,医生便与她一起推算起怀孕的时间。

我是10号测的,例假最后一次是……嗯,往后推几个星期,那就是……女友和医生对了半天,她才确定地说:那就是七周了。

七周。

我点点头,确实还太小。

是啊。

女友笑看了我一眼,应该就是14号那天……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扭头看向她。

女友被吓了一跳。

你说哪天?!我瞪直了眼睛,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吓人,就连一旁的医生身体都下意识地往后仰去。

14号……女友惊惶地看着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就是那天在温泉酒店啊,难道你忘了吗?我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侵入骨髓。

我怎么会忘,14号晚上,我弟弟死的那天晚上,我的女人怀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