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4-03 07:59:51

我现在竟连酒量也不行了。

朋友走后,我在医嘱和无梦到天亮的诱惑间挣扎了一下,还是给自己满了一杯又一杯,想要逃避的回忆实在太多,只有醉酒和睡眠能将我从一团乱麻中短暂地抽离。

可惜我很快就吐了,喝不下去了,年轻的时候可以一晚上赶三个局,现在是喝多喝少各有各的难受。

我让司机送我回家。

一上车,司机就将解酒药和水递给我:陈博士,您还好吧?吃点药吧。

我摆摆手:不至于,没喝太多,走吧。

刚刚徐小姐给我打电话了。

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她干嘛?她问我您在哪儿,说给您打电话您不接,好像急着找您。

我把女友电话屏蔽了,她自然找不到我,这个蠢货明不明白什么叫冷静两天。

司机又忙道:您放心,我说今天休班我不知道。

我心头冒火:以后她的电话你不需要接,什么东西。

明白。

我拿起手机,看着对话框上的未读数字还在往上涨,简直烦不胜烦。

我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令我意外的是,女儿居然还在家。

今天是周一,她通常一早就会被司机送去学校,周五晚上才回来。

你怎么在家?我不解地问道。

今天是姥爷的生日,我和妈妈晚上陪姥爷去吃饭了。

女儿也有些疑惑,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忘了?我愣了愣,忍不住搜索了一下记忆。

昨天我起来晚了,赶着去医院,和妻子、女儿匆匆吃了个早餐,好像没说上几句话。

由于那个梦又一次毁了我的睡眠,我早上醒来后浑浑噩噩,现在连吃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自然也不记得女儿说过什么。

我知道我的记忆正在受损,我已经努力将有限的脑力用在工作上,确保重要的事情不遗漏、不出错,加上我有助理有秘书,事务所又有完善的运行机制,所以目前没有影响到工作,生活上健忘就健忘了,还好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姥爷身体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

不太好。

女儿说,比上次还瘦了,吃的也很少。

她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有些失落地说,爸爸,姥爷的病是不是治不好呀。

妻子拍了拍女儿的背:好了,很晚了,去睡觉吧,你明早还要回学校。

女儿还想说什么,但在妻子眼神的暗示下,还是起身回自己房间了。

我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妻子便拿起来抖了抖,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然后又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少喝点吧,你还在吃药呢。

我喝了口水,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是说那个靶向药挺有用的吗。

我对妻子的父亲,一直用他来指代,只要在相关语境之下,妻子总能马上知道我是在说那个他。

我一辈子只叫过他一次爸,就是我们结婚时,当着所有亲友宾客的面儿敬茶改口,而只是那一次,他也只是碍于面子回应了。

他一直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一万个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确实,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写着前程的空头支票。

可惜风水轮转,我已经平步青云,而他如今只是个病恹恹的、乏人问津的老头,还要靠我负担高昂的医药费。

被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女婿养着是什么滋味儿呢?我一边希望他早死,给我省点钱,一边又希望他在病痛和屈辱中活得久一些,把我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都一点一滴还给他。

还可以。

妻子道,指标控制住之后,其实已经比以前吃的多了,精神也好了不少。

那就好,药贵是贵,有用就行。

我看到妻子的面色明显黯然了几分。

其实我提这个并不是为了让她难受,至少这次不是,对比哭闹不止的女友,素来恬静沉稳的妻子今天显得格外顺眼。

暖橘色的灯光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仿佛为她秀雅的面容添了一层毛茸茸的滤镜,她整个人就像温柔的化身。

我发现自己许久没有仔细看过妻子了。

她年轻的时候真好看,细白的皮肤,浓黑的长发,高挑窈窕的身段,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小伙子对她蠢蠢欲动。

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保养得很好,可惜,怎么也无法和青春靓丽的女孩子相比了。

我吃完药,去洗了个澡,然后平躺在床上,等待我的药替我完成一件我从一出生就会,如今却基本丧失了自主的功能——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

当我在吵闹和摇晃中被强行拖出睡眠状态,我感到天旋地转,就像一个人在失重状态下没完没了地翻滚。

花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找回自己的重心,这个过程又像荡来荡去的钟摆终于在阴力的作用下趋于静止。

我睁开其实本就睁着的眼睛,看到了妻子惊恐万状的脸。

屋内光线刺眼,但我的动物本能告诉我这不是自然光,而是环境光,现在天还没亮。

妻子急道: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呀!我茫然地看着妻子。

妻子用手在我眼前使劲晃了几下,大声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

我刚想问问怎么了,就发现自己没盖被子,身上穿着的不是睡前刚换上的真丝睡衣,而是我的休闲西裤和夹克外套。

我更加不知所措,就像一个人睡了一觉发现过了三年一样茫然。

我开口道:怎么了?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你不记得了?记得什么?我转头去找手机,我怎么穿着衣服?现在几点了?天亮了吗?妻子的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她的嘴唇微颤,眼神写满担忧。

我找到手机,仔细核对日期和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多,我才睡了四个多小时,天没有亮,我也没有换衣服和大半夜被妻子从床上摇醒的理由。

所以,怎么了?妻子倒吸一口气,颤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你这是梦游了吗。

我干什么了。

我压下内心的惊惧,尽量平静地问。

你刚刚突然闯进女儿的房间,把她吓坏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看妻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

妻子蹙着眉,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自从老三出事以后,你的失眠好像更严重了,现在还梦游?我狠狠搓了搓自己的头发:我都干什么了?女儿说,你突然打开门进了她房间,好像没看到她似的,就往屋里走,她吓醒了,以为家里进贼了,一叫,你就跑了。

妻子重重换了一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我也以为家里进贼了,结果一看,家里哪儿都好好的,就你房间门开着,穿着衣服倒在床上。

我呆怔地看着面前的墙,久久没有回神。

我梦游了?我在梦里自己穿上了衣服,闯进了女儿的房间,又被女儿的惊叫吓得跑了回来?!过多的信息一下子涌进脑海,让我本就混沌的思维更加拥堵不堪,简直到了要宕机的程度。

妻子沉声道:你明天再去看看医生吧,这个药,有这种副作用吗?我摇了摇头:我去看看她。

你别去了,她吓坏了,不敢自己睡,在我屋呢,我再跟她说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床:我去看看她。

女儿的房间门大敞着,灯也开着,妻子的房间也一样。

我在妻子的床上找到了瑟缩在被子里的女儿,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些犹豫,有点害怕又不该害怕的那种犹豫。

爸爸。

她小声唤道。

爸爸吓到你了。

我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

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担忧,我没想到失眠症会给我的生活带来这么多难以预料的麻烦,这一刻我开始认真考虑医生最初的建议——降低工作强度。

你梦游了吗。

她说,你怎么会梦游呢,好吓人啊。

我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刚刚是怎么回事?我进你房间之后干什么了吗,说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你就,进来之后就往里走,我觉比较轻,一下子就醒了,吓死我了。

然后我一叫,你就跑了,然后妈妈就来了。

你知道爸爸这一年多一直在吃治疗失眠的药吧。

知道。

可能是那个药有点副作用吧。

我安抚她道,一定是我迫不及待想去事务所了,你看,爸爸多敬业。

她噗嗤一下笑了:大半夜都想着工作,工作狂。

我又揉了一把小姑娘软绒绒的头发:让妈妈陪你睡吧,明天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老师请一天假。

我起身离开,跟错肩而过的妻子互相点了点头。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神经质地拧了两道门锁。

可想到这锁是为了防外面的人进来,并不能阻止我出去,顿时泄气了。

我瘫坐在床上,心里纷乱不已。

现在是不可能再睡得着了,又要睁着眼睛煎熬到天亮,这个过程有多么折磨人,我已经领教了许许多多个夜晚。

我拿起被我攥得全是汗的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最新的一条信息依然是来自女友的,时间是半夜两点多,不必打开对话框,一行文字清晰可见:我想和我爸妈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