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培森醒来时候,只觉全身疼痛。
他睁开眼,看到陌生而雪白的天花板,愣了一下,醒悟过来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医院正该有如此雪白的天花板。
他长舒一口气,看来他好歹活着。
但下一刻立刻有新的恐惧席卷心头,他会不会断手断脚,或者半身不遂?他想即刻知道答案,可又惧怕答案,不敢撑起身来查验,沉寂之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重重地擂打。
他此时很后悔。
下班时候他手里倒拖着一瓶年份红酒,满脸挂着轻蔑的笑容穿越一楼大堂,一一掠过众人了然的眼神,如将军凯旋般被同事目送上他新买的卡宴。
原本他应该老老实实回家,可他心里正为赢得这瓶红酒而兴奋,不,根本来说,他正为轻而易举地让郭副总哑口无言,不得不掏出宝贝之极的红酒而兴奋。
他今晚岂能不喝了它,要不太对不起手中彩头。
郭副总,切,别以为有历史功绩有副总裁头衔就可以对他葛培森发号施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郭副总早该乖乖闭嘴,这瓶酒是给他的一个教训。
与朋友约下沐王府,他便携红酒同往……他此刻躺在床上猛想,对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喝那红酒,那红酒瓶碎了没有……他竭力让自己胡思乱想,让自己忽视全身的酸痛。
可是他无法回避一个常识,全身骨头那么痛,他这身皮囊还能不支离破碎。
他越想越恐惧,全身似乎也越来越痛。
他忍不住哼出声来,心想长痛不如短痛,死也要看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手有脚。
他尝试着拿手掌撑到床上,忽然想到,奇怪,他手上没吊点滴。
他又忽然想到,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住院,为什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家上代上溯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他平常只要手指割伤,身边都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触目是满天星斗般的泪眼。
为什么今天这般安静?不,他是公司的命脉,他的办公室是大楼内出名的熊猫馆,为什么他今天车祸,却没人来看他?太反常了。
他鼓起勇气,正要撑起身子,突然头顶飞来一片乌云,一张憔悴的笑脸对上了他。
他一口真气全泄,放弃起身努力,心说即使进医院都避不开女花痴。
可更让他惊恐的还在后头,他明明听得那女花痴用他即使满心厌恶也不得不承认的轻柔甜美声音跟他说话,仔仔醒来啦?睡得好不好?妈妈给仔仔揉揉背好不好?葛培森只觉全身毛骨悚然,天,他今天虎落平阳,浑身伤痛时候却落入女精神病人手中。
他还惊奇,为什么这个女人行止错乱,两只眼睛却一直神智清楚地留意他的喜怒,而且一直满脸腻死人的温柔?但事情发展根本不容他细想,只见那女人自说自话将他身上被子掀开,两手伸到他身上。
他当即大怒,住手!滚开。
他见那女人立即笑眯眯缩手,只是眼里有些惊讶。
而且那女人嘴里还念叨,仔仔又学会新词儿了,真好。
葛培森却看着女人两只小巧的手,惊恐地想到,刚才那女人的小手分明是覆盖了他整个腰部。
鬼?仔仔,是妈妈呀,仔仔是不是又梦梦了?那么让妈妈帮仔仔把被子重新盖好?葛培森见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存心跟他耗上的模样,意识到他车祸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有人想要他好看。
他冷冷问道:你是谁?问话间,他见被子又被那女人自说自话盖到他身上,奇怪的是被子上印满天线宝宝,绝对不是属于医院的被子。
女人依然好脾气而见怪不怪地道:我是妈妈呀,爸爸叫我michelle,仔仔记起了没?对了,妈妈做了淡奶糕,可好吃了,妈妈立刻去拿来。
葛培森忍痛只能微侧头颅,看着女人轻盈地出去。
此时他心中更大的恐惧压倒一切,不行,他必须立即了解他所处的环境,了解他的自身状况。
他现在问题大了。
他毫不犹豫、强忍疼痛硬撑起身来,却见床尾墙上一面镜子,镜子分明映出,床上只得一人,而此一人身形瘦弱,秃头大眼,状似《魔戒》中的咕噜。
他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他?这难道是他?他清清楚楚看到镜子中的人也是惊叫,然后仰天倒下。
镜中人羸弱的双臂再也支撑不住硕大的脑颅,也是颓然倒下。
车祸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凭白连骨头也缩小了吗?他又想到那女人小手能覆盖他全部腰肢,难道……他车祸死了,然后又在其他躯壳上面复活?可阴曹地府呢,孟婆汤呢,牛头马面呢?就这么草草了之打发了他?没等葛培森细想,头顶乌云再来,花痴笑脸再次悬挂在天花板一方,伴随着女人的道歉,妈妈在呢,妈妈来了,仔仔起来好吗?妈妈给仔仔先换个尿布……我是谁?葛培森打断女人的絮叨,几岁?哪年出生?随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回答,他赫然发现,他竟然穿越到两年前。
他有个爸爸叫丹尼,有个妈妈叫米线,他小名叫仔仔,如今三周岁零六个月。
他惊恐得只会抽冷气,一向追求完美的他随着全身席卷而来的疼痛悲哀地鸣叫,天哪,他本是人称金融天才、巴菲特再世、绝世美钻男的葛培森,他本来有如花前程……可他现在却像个邪恶的咕噜!葛培森的哀嚎听在梅菲斯的耳里却是司空见惯,她亲手伺候了三年多的儿子她最清楚,小身体因为病痛的折磨经常脾气暴躁,但是暴躁累了就改成呻吟,这个时候正是她趁机出手快速替仔仔擦拭更衣的大好时机。
刚才仔仔的问题虽然异常,但她也不以为异。
别的孩子这个时候都学着走路跑步探究世界,仔仔受病痛之困却只能磨练一张嘴皮子,因此常有惊人之语,甚至经常恶语诟骂父母,她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从不生气于仔仔的无礼,因她知道仔仔那只是为发泄身受的病痛,她恨不得替仔仔受了病痛,换儿子一身健康活泼,可是老天甚至还不如信访办。
葛培森从震惊中回过魂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女人的怀里,他又郁闷地想反抗,这都把他当什么了,猫猫狗狗吗?可是女人温柔而略粗糙的手却奇异地抚平了他身上的痛,让他决定忽视刚才被剥光光看光光的窘迫,他现在的身体容不得他形而上的骄傲,他只好低头选择形而下的享受。
清醒过来的他决定闭嘴。
他已经看清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局,他是个病童,他依赖这个米线而活,若是被米线发现他已不是她的儿子仔仔,他的命运堪虞。
别的正常儿童还有人贩子盯着,他咕噜一般出街,恐怕连福利院都争相趋避。
他很悲哀地想,他以后得依靠这个憔悴的米线而活,而且过的将是要质量没质量,要快乐没快乐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是如此痛苦,那是何等的行尸走肉。
可是刚经历车祸获得新生的葛培森此时却是无比留恋生命,他忍不住紧紧抓住米线的衣襟,即便是行尸走肉,也好过眼睛一闭。
只是他想念前世的亲朋好友,他已经窝窝囊囊地再世为人,他们却该怎么办?米线似乎是看出葛培森身上痛苦减少,他手里被塞一个黄色塑料小鸭,放在床头靠着枕头看米线出去。
一会儿,他就听见外面的人用流利的英语讲电话,丹尼?仔仔今天很乖,你早点回来吃饭吧……真的很乖,起床都没吵一句,可能那药有点用了……好吧,那你早点儿回,别太累着。
葛培森虽然被极端荒诞的死而复生事实打击得昏头昏脑,可还是听清外面说的是什么,心说这咕噜的爸爸并不待见儿子,也没良心地不肯回家接替辛苦的妻子。
但葛培森心里有更多的迷乱,他的脑袋一心多用地闹哄哄地想着前世今生,他压根儿放不下前世,可是他却得艰难地面对今世病弱的身体。
那个米线却不容他静心想个明白,打完电话又好死不死地飘到他的面前。
葛培生见她明明眼睛里都是失望,可是脸上却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
他看着这么一张不事修饰的脸厌烦,听米线问他要不要去厨房看妈妈烧菜,他有点儿不想理这女人,哼道:我要那个。
他勉强抬起手指指向床头柜上摆满的药瓶子,他要清楚自己的病是不是有救。
好的。
梅菲斯经常应付这样的要求,儿子最恨吃药,对这些药瓶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抓到药瓶就一定死命摧毁。
她悄悄侧身遮住仔仔的视线,飞快将几只药瓶与药盒分离,回头就笑眯眯将纸药盒放到婴儿车上。
葛培森心说,成人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孩子。
但他很快就被梅菲斯不由分说地一把抱到婴儿车上,推去厨房间。
葛培生非常反感米线不顾他的私人感受自说自话,可是他本质还是大男人,不肯跟小女人一般见识到为小事斗嘴,可是他又郁闷自己束手无策,只得狠狠捏一把手中那只滑稽可笑的黄色小鸭,听到鸭子响亮尖锐地发出一声怪叫,吓得米线推车的手一滞,他才满意放手。
葛培森看出这是一个小小的才一室一厅的房子,厨房小得无法转身,只好弄个看似时髦的开放式厨房。
用他前世的话说,这种房子只能称其为窝,只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性的需求。
他轻蔑地想,这样的居住条件,说明米线和丹尼并不出色,难怪米线看上去一脸憔悴,丹尼没人性到不肯回家。
他不屑视察米线奋力做菜的英姿,抓起药盒,用不够灵活的手指艰难掏出里面的说明书,认真阅读起来。
梅菲斯不时抽空看儿子一眼,见仔仔一脸人小鬼大,皱着眉头似是很有学究样子,不由好笑,因丈夫晚归而不佳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专心烹制适合仔仔口味的软糯菜肴。
葛培森却对比着手中几张说明书,看得面如死灰。
原以为总算是前世今生,即使长得像咕噜,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好死不如赖活。
没想到说明书针对的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起码两年后的他知道,这种病没治,属于胎里带来的基因病,他目前生命的唯一使命竟是——等死!葛培森此时忽然意识到遭遇车祸,立马咽气是种多么幸福的死法。
而现在的他却得承受病痛等着慢慢地死,等着病魔一丝一丝地抽走他的生命。
他毛骨悚然地想到古时酷刑千刀万剐。
老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过是犯上不尊一些,老天至于如此惩罚于他吗?梅菲斯惊异于垂着头的仔仔反常的长时间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不管锅上正炒着菜,立刻关火,蹲下来细看仔仔脸色,却见蜡黄一张小脸就跟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最先以为是痛出来的眼泪,可仔细一看不像,那是冷汗。
她急得大呼:仔仔,怎么了?痛吗?仔仔……葛培森满心惊惧,可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米线可以对话,他垂头丧气地道:我是不是很快会死?梅菲斯舒了口气,忙道:不会,仔仔是妈妈的天使……死了进天堂的才是天使!不,好孩子都是天使。
可能是鸟人。
梅菲斯被儿子呛得咽气的时候拼命地回忆,她什么时候灌输过天堂天使鸟人的知识给儿子,也可能是他爸爸吧,他最近总是脾气不良。
她收拾心神,眼睛与儿子的对视,温柔而坚定地道:妈妈爱仔仔。
仔仔不会死。
骗人的把戏!葛培森懒得再与这个米线打嘴仗,管她爱谁,他又不是她的仔仔。
他刚刚忙活了会儿,倦了,脖子酸痛,靠着软垫才舒服了点儿。
梅菲斯见此,知道每次儿子闹累了都是这样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她忙拿来柔软的小毛巾,倒一点儿温水浸湿,轻轻抹过仔仔的汗脸。
舒服的感觉立刻画满葛培森的心,他懒懒抬起眼皮,看眼前的米线如对待珍宝一般地擦拭他一枚枚的小手指,虽然依然觉得这个女人愚蠢,可心里跟着温暖的毛巾也温暖起来,刚刚满心的对前世的对今世的混乱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他想,蠢有蠢的好处,要是这米线聪明一点儿,他早给扇耳光扔阴沟了,哪还轮得到这般待遇。
即便是最高贵的俱乐部都享受不到如此体贴入微的服务呢。
梅菲斯见儿子久久不语,以为他闹累了,就轻轻地道:仔仔,以后痛了就立刻喊妈妈,千万别自己忍着。
仔仔疼,妈妈更心疼。
知道吗?葛培森合上眼帘,忽然有些不敢看眼前这个傻女人的眼睛。
米线这张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波光涟漪,充满甜甜的温暖。
他即使性子再狂傲,而现在又痛苦万分,还是不愿伤了这么一双对他全心全意地真诚着的眼睛。
他只有闭上眼睛,唧唧哼哼一下,算是回答。
好在他有病躯可以成为借口。
他后来一直没说话,即使又哪儿痛哪儿痒,也不叫嚷,只咬牙死忍。
他的心是强大的男人,他又不是婴儿。
米线后来喂他吃饭,他也毫无抵抗,即使吃下去肠胃并不舒服,嘴巴里一点没有味道。
他无非是不想与小女人为难,那很不男人。
饭后米线扶着他,数着一二三四让他在客厅散步。
他每走一步,脚底就跟针刺一样地难受,他苦中作乐地暗笑自己是雄美人鱼变的,又暗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泡沫。
他现在心灰意赖,反正一死,很快地死,只要不麻烦,随便米线折腾去,即使吃一把药也顺从。
但走了一圈他就累了,他已全无过去累不死打不垮的身体,他倚在米线怀里昏昏欲睡,等不到看晚归的那个真仔仔的爹丹尼了。
好在米线了解他,抱他上床,轻轻为他做着按摩,让他僵硬的躯体得以放松睡去。
葛培森倦极睡去前,一直念念不忘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趁米线不在身边,给他前世那个从来没变过号的手机打个电话,他努力回忆两年前他有没有接到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来电,但似乎都没有,他原来的生活太正常,才显得而今的咕噜是如此不可思议。
二身体的病痛,和满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恶梦割裂成溃不成军的片段,前一刻还水深火热,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总有无数细小而嘈杂的声音嗡嗡不绝。
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时候,还在苦中作乐地想他这是肾虚,才会耳鸣不断。
可他分明又听到熟悉的米线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入,此时米线的声音一改白天的温柔耐心,变得尖锐而刻薄。
别忘了你是仔仔的父亲,神圣的父亲。
我没忘,我不正是为了仔仔的医药费才每天做牛做马吗。
你以为我喜欢离乡背井?驻外才有高工资,我没办法。
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你倒是遍地看看,哪个三十岁男人一年到头一小时娱乐都没?只有我。
你对我公平点。
丹尼,你说这么多掩盖你的心虚吗?别告诉我接到任命的时候你心里没算一笔经济细账,你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你会算不出你驻外多出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因你驻外产生的额外费用?而这其中更有你抛下我一个人照料仔仔的辛苦。
你不如实话实说,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寻找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娱乐。
你怎么可以这么猜度。
很不辛,对你,我总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驻不驻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们老总,告诉他,我们家不方便没男人,仔仔上楼下楼出门就医,一个女人对付不过来。
遇到仔仔半夜急诊,你让我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吗?你忍心做甩手掌柜抛下我们母子?我没有,我这是工作,工作,我没办法,我要挣钱养家。
你扪心自问,你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亲的责任!里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闹得差点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听见外面那个仔仔的爹丹尼终于激动得无法压抑,大声吼道:你小人之心。
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吗……小声点。
本就是你家坏胚子基因作梗,论逃避也轮不到你先逃。
这是你的本分,你的责任。
我已经辛辛苦苦养家……更轮不到你说这话,我们可以对换,换我出去工作养家,你回家。
换吗?我原本的收入并不亚于你。
好像我住家也没白吃白喝你,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辛辛苦苦,你这个月有哪天正点回家,你伸手帮过辛辛苦苦的我一点儿忙吗,你好意思理直气壮。
葛培森在里面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被他几句话就呛死的米线吵架挺勇,倒是能压得丹尼说不出囫囵话。
从两人的吵架里,他大致听出这个家庭的现状。
贫贱夫妻百事哀,拖着个全身是病的仔仔,这两夫妻即使原本家财万贯,也给一夜打回解放前了。
不幸摊到仔仔这样的儿子,明知没有明天,却还得养着,还得精心照料着,交给谁都不敢放心,这样无望而辛苦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对任何人都是煎熬。
葛培森想,这两夫妻凑合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耳听着丹尼在外面气势全无,除了小声坚持外派无法改变,再无还嘴余地,葛培森才意兴消褪,疼痛顿时席卷而来。
他终究是不肯照米线说的大声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
他摸到手边的黄色小鸭,狠狠按了下去,小鸭才一声尖叫,外面的米线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
但说话的米线旋风般地刮进卧室,一看儿子的脸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手轻轻按摩,嘴里一改刚才的彪悍,轻轻哼唱小曲。
米线的手指底下有奇迹,待得疼痛稍缓,葛培森才睁眼看去,却见夜灯照得隐隐约约的米线的眼睛里明显有泪光闪烁。
他原以为米线把丹尼数落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应该满眼的志得意满,却不料事实正好相反。
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在这么日复一日无望的煎熬之中,这个傻女人已经濒临强弩之末了。
透过米线的肩膀,他终于见到仔仔的亲爸爸丹尼,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年轻人,恐怕这个人也是濒临强弩之末,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空洞。
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再也无法承担责任了,再多一份责任,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可是,可怜的米线又还能要求谁?葛培森现在是真的可怜米线,好好一个本来工资比丈夫高的女性,却现在形如困兽,生活的苦难是如此无边无涯,米线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
他忍不住对米线道:米线,你别太担心,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葛培森没想到,他这一句小小的安慰,却撕裂梅菲斯脸上最后一线伪装。
梅菲斯大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看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儿子懂事若此,让她感动,更让她对丈夫绝望。
既然伪装开裂,积蓄多日的眼泪就跟决堤溃坝一样,刹车艰难。
葛培森从小到大,最怕见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声哽咽。
他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无力的手却勉强伸出,抢在丹尼纸巾之前准确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线决堤的眼睛。
梅菲斯读懂儿子的手语,可是儿子的体贴和懂事,却更让她满心委屈,她怕影响儿子,赶紧抽身离开,冲进卫生间才嚎啕大哭。
这一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兴,她为在儿子身上看到的进步而高兴。
哭泣之中,有一线小小的希望,悠悠回归她近乎枯槁的内心。
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
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
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
丹尼走了。
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
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
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
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
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
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
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
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
她笑道:妈妈不累。
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
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
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
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
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
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
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
哦,你看妈妈都忘了。
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
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
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
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
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
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
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
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
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
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
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
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
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
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
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
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
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
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
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
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
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
他唉声叹气地晒着太阳,对周围属于低级小区由黄杨树和夹竹桃组成的绿化视而不见,只看到对面过来一个也差不多两三岁的胖小子和一个胖女人,他看出那胖小子一脸不怀好意地指着他道:妈妈,妖怪,妖怪又出来了。
噢,妖怪,小妖怪……葛培森自己无所谓,这个仔仔的模样酷肖咕噜,可不就是妖怪嘛,仔仔长得丑又不是他的事。
可是梅菲斯不干了,以往遇到这对母子她都走开了事,可今天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着,见胖小子又侮辱她的儿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位孩子妈,请你管束好你的儿子。
胖女人还没说,胖小子就抢着道:妈妈,管管妖怪,宝宝不要妖怪。
胖女人就顺势道:你看,你听见没,你这位妈妈以后管好自己,别带你儿子大白天出来吓人。
我儿子见你儿子一次,晚上睡觉出次冷汗。
葛培森讥讽道:敢情白长了个子,遗传他妈的智商啊。
连梅菲斯听了都是一愣,阻止都来不及,心知闯祸了。
果然那胖女人怒道:小妖怪你说什么,你这长不大活不长的小妖怪……闭嘴!梅菲斯怒喝,你跟孩子计较算什么事……行啊,你想跟我吵架?吵啊,我陪你。
宝宝,妈妈跟妖怪妈吵架,你跟妖怪吵去,吵不过打,咱不能白长了个子。
小胖子听他妈一说,立刻摩拳擦掌冲来。
梅菲斯见阵势不对,急忙冲到前面阻拦,不料胖女人见梅菲斯气势汹汹,担心儿子吃亏,连忙打横冲过来,将她撞开。
梅菲斯担忧儿子,想推开胖女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缠斗在一起。
白领文弱知识女性梅菲斯岂是乡野女人的对手,三招两招就被按到黄杨树丛,挨了好几个耳光拳头。
可是梅菲斯担心儿子被小胖子打,也不知哪里的力气,一脚踢在胖女人肥肚子上,终于挣扎着起来。
不料胖女人吃打更是兴起,跳起来扭住梅菲斯的头发兜着背心就是一拳,直打得梅菲斯眼冒金星。
她这从没打过人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却只会祭出本能的招数,仗着指甲猛抓,一边又担心儿子受欺负,一心两用,越发处于劣势,从黄杨树从被打到地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周围有看见的退休老太只敢吆喝,却没人敢上前拉开两个似乎打疯了的女人。
这边小胖子似乎是为证明个子没白长,不顾远处有人呼喝,奋力将坐着葛培森的推车推翻,葛培森大骂无效,随着推车翻倒,他一头撞地上,直撞得脑袋嗡嗡如同开裂。
等他清楚过来,却发现上面一只穿着开裆裤的肥白胖屁股一股脑儿坐了下来。
葛培森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等屈辱,没料到他还有虎落平阳受胯下之辱的一日,他气得吐血,可他终究不是懵懂小孩,他有的是智慧。
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在肥白屁股坐下来前死命一伸头,顺势一口咬住小胖子的小鸡鸡。
顿时,随着小胖子一声惨叫,场上形势逆转。
梅菲斯只觉身上重压骤减,立即妄图反扑,却一眼看见眼前形势,忙大叫道:仔仔,谁敢打你,你咬断他命根子。
胖女人吓得立即刹住冲去的脚步,披头散发冲小胖子道:宝宝,别动,别动,妈妈来救你。
胖女人原想即使踩扁小妖怪脑袋都得救下儿子命根子,可是看到下面小妖怪杀气腾腾的眼睛,心下竟然怯了,一叠声地道:你张嘴,小孩子张嘴,不能咬下去。
喂,女人,你管管你儿子。
梅菲斯想站起来支援儿子,可一时竟站不起来。
她也不管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早看到儿子虽然占据场上优势,可已经被小胖子坐得脸色发青。
即使如此,小子依然死死咬住那小鸡鸡不松口。
胖女人急小胖子的命根子,她更急儿子的性命。
她急得歇斯底里地道:你拿你儿子性命发毒誓,两母子不许碰我仔仔,我才让我儿子松口。
胖女人眼看着儿子惨嚎,什么都不顾了,什么毒誓都敢发。
梅菲斯忙爬过去,用力把小胖子搬走,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
那胖女人见儿子得救,命根子看似完好,她虽然拿儿子发誓不碰小妖怪,可没说不碰妖怪妈。
她急忙抱起儿子,抬腿就给梅菲斯一脚。
但是她不敢恋战,眼看儿子命根子通红,她得赶紧抱着上医院去。
这边梅菲斯给一脚又踢得撞地,她都顾不得自己,紧紧护住儿子不让受伤,可她的手肘却是重重撞在水泥地上,痛得她差点儿抱不住儿子。
旁观的人总算敢上前来将母子扶起,也帮将推车扶起。
梅菲斯根本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见儿子呼吸急促,她心如刀割,不知哪儿又生出力气来,尖叫着仔仔,仔仔,抱起儿子飞奔回家。
一位老头看着他们可怜,帮助推车跟上。
总算氧气袋见效,看到儿子脸上青气渐渐退去,又转为病态却常见的蜡黄,梅菲斯却终于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跟着来的老人将推车放下,提醒梅菲斯擦鼻血,可梅菲斯没动,呆呆看着老人道谢,请老人出门帮带上门。
老人也不好多留,带上门离开。
梅菲斯发了半天呆,等儿子终于睁开眼睛,她的力气也仿佛才回身上,两行眼泪才缓缓流出。
三葛培森虽然几乎九死还魂,可见梅菲斯如此,他没法张嘴说痛。
可是他全身被那小胖子压得酸痛,后脑勺撞地后依然刺痛,他都痛得手指抽搐,却依然不愿开口。
他默默忍着,咬牙死忍,可是他管得住嘴巴,却管不住痛出的眼泪。
两个残兵败将牛衣对泣。
即使梅菲斯满心委屈,可母亲的责任让她不肯放肆自己哭个痛快,她很快抹干眼泪,看清儿子一头冷汗,忙将儿子抱进怀里,急切地问:仔仔是不是很痛?痛就告诉妈妈……眨一下眼睛也好……你尽管喊痛,爸爸现在不在……啊,黄色小鸭……屋子小,手臂便有了优势,梅菲斯伸手就够着黄色小鸭塞到儿子手里,不免牵动自己的收口,可是她哪儿还顾得上自己。
她见儿子连捏住黄色小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确认这是疼极了,便从药箱翻出止痛药。
儿子久病,她成良医。
药效和按摩双管齐下,焦急的梅菲斯终于等来结果,眼见着儿子额头皱纹渐渐淡化。
她身上的力气再次几乎消失,只够轻轻抱着儿子贴在身上,有气无力地问:仔仔,你痛了,为什么不喊呢,要告诉妈妈啊,怎么可以自己死忍,万一妈妈没看见怎么办?葛培森终于缓过气来,舒舒服服地躺在米线怀里,苦中作乐:我是能帮米线打架的男子汉,我怎么会喊疼。
梅菲斯也由不得笑,可又不禁叹息,可是妈妈没用,都不能好好保护仔仔。
没,你杀气腾腾,再打会儿你就赢了。
葛培森说得很郁闷,不能使用平时爱用的词语,非得装幼稚瞒过米线,他又没接触过小孩,不知道小孩子该怎么说话,只好尽量装白痴,说短句。
可他终是本性难移,又添一句说笑的:米线这么勇,我好放心哟,以后出去晒太阳,没人欺负我了。
梅菲斯听了又羞愧又骄傲,有仔仔在,没人敢欺负我们。
梅菲斯说得言不由衷,她很担心吃了亏的胖女人回头会变出什么幺蛾子来,靠一个毒誓怎么管得住那种市井小人。
可她的家人远在他乡,丈夫又自求放逐,她到时候连求靠的人都没有,她该怎么办?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心里却是彷徨无所依。
是啊,我们有希望。
葛培森自嘲。
他也想到那胖女人可能携家人卷土重来,可是他没法多说,也懒得多想。
对,仔仔是妈妈的希望。
梅菲斯将叹息咽进肚子里,紧紧抱住儿子。
无论如何,儿子每天都在进步,这就是她的希望。
葛培森痛感过去,却觉得昏昏欲睡,你给我吃的是麻醉药?我想睡了。
梅菲斯道:是啊,止痛药,跟麻醉药差不多意思。
葛培森抓住最后的精力,道:米线的希望,跟我吃的麻醉药一样。
梅菲斯听了一怔,还没回味过来,怀里的小不点儿又嘟哝一句:米线,你受伤了,对不起。
梅菲斯张口结舌,忽然想到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借仔仔之口提示她,她屏气凝神等待下一句,可等来等去没等到,却发现仔仔已经沉沉睡去。
她带着一肚子疑问,攒足力气将仔仔搬到床上躺舒服了,自己却来不及收拾创伤,坐地上发愣。
仔仔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希望是麻醉药。
是,就像前儿仔仔问她的,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她可不一直是拿着子虚乌有的希望麻醉自己,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鼓励自己坚强地面对所有的困难。
可其实,她有希望吗?她真不敢细想,认真起来,她看到的只有绝望。
而今天,她甚至斯文扫地,跟市井无赖扭打在一起。
她即使上辈子都不会料想到她有这么狼狈无助的一天,这一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周围是冷漠的人们,是冷漠的世界。
她只有仔仔。
她趴在床沿,眼泪汪汪地看着熟睡中没有痛苦的儿子的小脸,心如刀绞,这么坚强的孩子,这么聪明的孩子,却是没有明天。
她真恨自己没法给儿子一副强健的身体,她也真恨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给儿子更好的生活。
她一直默默地流泪,让眼泪顺着被抓破的脸庞,顺着被掐出乌青的脖子,流到她被揍痛的胸膛。
她在心里告诉儿子,你不用跟妈妈说对不起,即使刚才这一幕再来,妈妈还是会毫不犹豫冲出去帮你抵挡一切拳脚,妈妈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换你的健康啊。
趁着儿子被药物迷睡,梅菲斯放纵自己哭个痛快,直哭湿一条手臂,才哽咽着起身收拾自己。
洗手间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只有周星驰电影里才见识得到的糟糕女人,鬼一样的惨淡面孔,惊得她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做起鸵鸟。
天,这是她?这是从小被父母老师捧在手心里百般宠爱的梅菲斯?她跌坐在马桶上,愣怔半天之后才问自己,梅菲斯,你在做什么,你难道真用子虚乌有的希望麻醉着自己,过着自欺欺人的日子?她又第一时间想到,她拿同样的希望去麻醉儿子,是不是也是错?她此时全身痛楚,却脑袋分外清明。
她想到生下仔仔以来,亲朋好友对她的趋避,她今天不想再欺骗自己,那是因为大家不在同一城市。
她想到丈夫放弃责任弃他们母子而去,她今天也不想欺骗自己,以为等待就会有未来,捱得一天是一天。
她想到在门外虎视眈眈的胖女人,未来肯定还有更多下流的人等着打她这个没有丈夫却要拖着一个弱子的女人的主意,她今天也不能再骗自己,越是市井的地方越有质朴的好人。
她更想到她的儿子。
她可以用明天来自欺欺人,可是她的儿子有明天吗?她最知道儿子去日无多,她怎能再用明天来欺蒙儿子。
而且,她凄然想到,她的仔仔是如此乖巧,知道她受伤,就忍住自己的伤痛,不给她增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又泪如泉涌。
仔仔死命帮她打架,仔仔安慰她很勇敢,仔仔还跟她说对不起,仔仔真的说到做到,丹尼走后不给她添麻烦。
这么好的孩子,可是命运对他何其不公。
她又哭了会儿,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低头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又几乎浑身擦满云南白药。
最后挽好头发,她才抬眼看向镜子,对着镜子中鼻青脸肿的人握拳发誓,她要清醒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为自尊,更为仔仔。
梅菲斯心里既然有了大方向,就开始按部就班地为未来的生活好好规划,并积极行动。
但为了躲避刚刚惹了胖女人的风头,她有时不得不趁儿子睡觉时候,单独赶紧奔出去办事。
但是葛培森却正好相反,他感觉自己如同跌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他站在中心看不到出路。
他趁米线外出时候,给所有他脑袋里存储着的电话号码拨打电话,可那些电话要么是空号,要么接电话的人与他全不相干,问起来都没听说过葛培森这三个字,包括应属他父母的那个电话号码。
葛培森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他原来工作的集团。
当总机接通的时候,他全身过电一般的兴奋,从没哪天觉得集团有这般亲切,终于有一个跟他密切相关的实体存在于世。
但实情却像是有个谁跟他恶作剧,而且是玩笑开大了。
所有接听电话的异口同声说不认识一个叫葛培森的人,就好像有人恶搞于他,统一排练统一口径,将他变成一个被开除地球球籍的人。
前世的葛培森仿佛就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便是连痕迹都给抹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连那么大的集团都不承认他的存在之后,葛培森终于放弃与前世联系的所有努力。
他猜测着种种可能,可他更清晰地意识到,在眼下这个世界上,他——葛培森——仔仔,唯一可靠的社会联系人只有一个:米线。
葛培森觉得前所未有的被动。
尤其是想到他将无法通过外力延长自己的生命,消减身上的病痛,他得就这么一天萎靡过一天地没指望地生活下去,他几乎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自杀。
一颗自由的心受困于羸弱的躯体,那该是怎样的境况,葛培森现在已经尝尽滋味,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能理解那个伟大的霍金。
但是霍金身边有一大堆医护人员,他身边则只有一个打一架后忽然精神焕发的米线。
他第一次意识到米线对他是如此重要。
因此他深深地担心,万一有一天米线不堪其累,终于厌烦终日伺候一个没有未来孩子的日子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他葛培森地狱般生活的开始?或者是他可以直接下去地狱了?他无法不考虑,该如何抓住米线的心,不让米线抛弃于他。
可是想到今后的生活只有两件事,等死或者死,如此了无生趣的生活,又何必持续,持续了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又何必在乎米线对他的感受。
他此时异想天开,反而希望米线被繁重无趣的生活逼得反社会,将他一把结果了,他可以换个躯体投胎。
他经历过了一次躯壳转换,现在万分相信,或许死亡,反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并不害怕死亡,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害怕仔仔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
因此米线回家出现在卧室的时候,他理都懒得理,巴不得米线生气掐死他。
他拿着遥控器切换到央视二套,听他熟悉的那些老调,对于米线的问候听而不闻。
梅菲斯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进门见电视开着,仔仔醒着,心里担心,但见仔仔什么事儿都没,一颗心才落下,笑眯眯地走近嘘寒问暖,等半天也不见仔仔说话,就道:仔仔生妈妈气呢,妈妈替你换天线宝宝录像好吗?葛培森这才不得不道:我喜欢听这个,不喜欢天线宝宝了。
窗外什么声音,这么烦。
梅菲斯立刻跳起来,但才打开窗户,就黑着一张脸缩回头,楼上把刚洗好的拖把搁防盗窗,水都滴在我们雨篷上了。
仔仔再一个人呆会儿?妈妈上去跟楼上说说。
你又打不过他们,说有什么用。
梅菲斯默然,是,楼上屡说屡犯,对于不讲理的人,说了有什么用。
她一个大人还不如小小孩子看得清透。
她沉默好久,才下定决心,道:仔仔,妈妈今天去看了一间单身公寓,那儿离市中心远了点儿,但是生活很方便,楼下有大超市,附近有公园和菜场。
虽然租金挺贵,但是现在……梅菲斯叹了口气,妈妈想租下来,我们需要有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仔仔需要有地方玩。
葛培森奇道:钱呢?梅菲斯又是暗自叹一声气,强打笑颜,跟小小的儿子似乎有商有量,她是实在没人可以商量,与儿子说说也好。
钱的事,仔仔不用替妈妈操心。
这间屋子是妈妈婚前按揭,写的是妈妈的名字,妈妈打算把这儿卖了,我们以后租房子住,换好地方住。
葛培森才想说你不管以后生活了,但他忽然想到,米线这是为了他而孤注一掷,卖房所得,正好可以让他美美地过完他短暂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米线把她的所有全部精力和财力倾注在他这个没有未来的人身上。
这是不是就是那种被称之为伟大的母爱?葛培森动容,把所有打算激怒米线嘲讽米线的话都咽进肚子里去,吞吐半天,才道:这儿挺好,我们省点儿花钱。
梅菲斯感动于儿子的懂事,伸手抚摸儿子稀疏的头发,坚决地道:妈妈要做好力所能及的每件事,尽力提高我们当前每一天生活的质量。
未来?Who care,我们活在当下。
葛培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换作以前听人如此豪言壮语,他一准飞出去一个傻,但今天,米线让他震撼。
他不知道米线什么时候脑子转的弯,不再提努力为将来,是前几天跟泼妇打一架之后吗?他斜睨着米线,将刚才一个人时候想的不如自杀的念头压了下去。
面对这样为了他而认真辛苦生活的米线,他即使再骄狂,也不忍再打击。
好在梅菲斯本就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病中而年幼的儿子能帮她拿什么主意。
她说完,紧紧握拳给自己鼓气,便打电话给中介,要求租下那房子。
而另一个电话,则是同意卖了现在住的房子。
她没与丈夫商量,对于那个抛弃他们母子的人,她已将其排除在生活之外。
接下来的日子,梅菲斯意识到,当她愿意放弃某些东西之后,有些事情可以变得简单直接。
她得心应手地应对着复杂的家务,人却变得眉眼舒展,精神越来越开朗。
四他们很快搬了家。
那边是精装修的公寓,硬件设施一应俱全,只要提皮箱进去入住。
拿到钥匙的当天,梅菲斯凭一个人肩挑手提,先转去一部分必需品,晚上就推着仔仔,又拎一只大皮箱,叫一辆出租车,搬去新居。
下车,见到干净的街区,看到优雅的绿化,又继续看到高耸的住宅,公寓底楼亮堂的门厅,一直到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前,葛培森吐一口长气,终于回到熟悉的环境了。
他感谢那个名义上母亲米线,进去电梯就在推车上转头亲了一下米线的手臂。
梅菲斯惊喜,附身轻问:仔仔喜欢这儿?真的?见到儿子点头,她笑道:妈妈做对了,耶。
葛培森从电梯镜子中看清米线脸上由衷的喜悦,虽然知道米线这一切是为他的躯壳而发,他却也无法不受感染,心里也是充满温情,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他们终于来到新家,打开门,梅菲斯就像君王入城仪式似的,将两人衣冠都整理一下,才骄傲地推着婴儿车进内。
仔仔,喜欢吗?我们以后就住这儿。
葛培森看着一目了然的单身公寓,虽然知道这屋子很小,他过去肯定不入法眼,可还是由衷地道:真好,以后米线在哪儿,我随时都能看到。
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大大有意,梅菲斯没想到儿子对新家最大的感受竟是与她有关,顿时一天来所有的辛苦全化为泡影,心中洋溢满满的幸福。
她深深亲吻儿子的小脸,觉得即使为儿子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妈妈也真喜欢这样的房间,一转眼就可以看见仔仔。
而且仔仔你看,这房间没有阻碍,妈妈晚上就把绳子装好,仔仔明天可以用学步车了。
啊……以后出门方便了,我们可以经常去公园,去超市,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想淋雨就淋雨。
仔仔,妈妈最喜欢这儿窗边。
梅菲斯喜悦地唠叨着,一边将儿子推到视野开阔的窗边,拉开窗帘,正好可以看见闹市区璀璨的夜灯。
漂亮吗?以后妈妈就坐这儿给仔仔将故事。
葛培森见窗台低矮,估计这正是米线精选的要素,米线希望让他多多接触外界。
他看着外面万家灯火,听着米线抒情的言语,心情好了很多,便发现这个米线很浪漫,内心原来是个筑梦少女。
他为这个认知而好笑,看着米线流光溢彩的眼睛,笑道:米线,没有我,你会更好。
梅菲斯立刻纠正,不对,有了仔仔,妈妈更完整。
仔仔是上天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妈妈最爱仔仔。
在米线的亲吻下,葛培森有点儿嫉妒地心想,这个仔仔躯壳虽然多病多痛,可摊上这么个充满爱心的妈妈,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不由想到自己的妈妈,他虽然从小健壮,不劳妈妈殚精竭虑,可是妈妈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他以前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现在才渐渐体会出一丝伟大来。
而米线已经又唠叨起来。
仔仔自己坐会儿好吗,妈妈拉两条布绳。
我看电视吧。
葛培森几乎是话音刚落,手中便给塞进一只遥控器,他惊讶地看着倏忽来去米线的身手,心说做妈妈的真神奇,似乎是千手观音,又似乎是踩着风火轮。
他习惯性地将电视放到财经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同时也留意米线在做什么。
他见米线将一辆半新的有靠背的花花绿绿的学步车放到开阔处,然后比划着学步车的高度,拉出两条这几天编好的布绳,从门到窗贯穿整个房间,两条布绳之间相距的宽度比学步车稍宽一点儿。
葛培森心说,不会是米线打算让他手脚并用以后坐学步车吧。
但有这两条布绳贯穿,米线行动可是不方便许多。
但他旋即想到,米线似乎只要是为了仔仔,什么牺牲都愿意做出,区区两条绊马索何足道哉。
他看着米线精工细作,忍不住问:米线,你是工程师?梅菲斯得意地道:妈妈是不是做得很好?但妈妈不是工程师,而是执业律师,考出注册会计师执照的执业律师。
妈妈很能干的呢,怀着你的时候考出的注册会计师。
葛培森心说真看不出,这个傻傻的梅菲斯这么天才。
他以前常接触的也是顶尖人物,知道这两个照一起这么短时间内考出来不容易。
但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小孩,有些话不能说,只好道:这是干什么的?梅菲斯微微一笑,这说明啊,妈妈很能讲故事,做好菜好饭给仔仔吃。
仔仔,以后别总叫妈妈米线,不好听。
葛培森将小手往电视机一指,那边都这么叫。
哎哟,电视误人子弟啊。
梅菲斯搬进新居后心情大好,你这么爱米线,明天开始妈妈每天给你做炒米线汤米线烤米线拌米线,吃得你以后听见米线就逃走。
好了,活动设施安装完毕,我们试试运行?不要,会痛,会累。
葛培森几天适应下来,已经太清楚这身躯壳的能耐。
都没几天可活了,还练习走路干什么,还是能怎么舒坦就怎么舒坦吧,别折腾得一把小骨头不安生。
梅菲斯却是坚持,走过来蹲在儿子面前,微笑而坚定地道:仔仔是最聪明的小孩子,对吗?对,我是霍金。
葛培森沮丧地寻自己开心。
哟,电视并不总是误人子弟。
梅菲斯被儿子的答案弄得大笑,可是聪明的小孩子如果能自由地行走,他的天地就会更加开阔,他的生活会步入新的台阶。
仔仔明白妈妈的意思吗?葛培森却冷冷地回她一句,会让我活更久吗?梅菲斯顿时黯然,但依然坚定地道:仔仔,听妈妈说,我们不要听那个医生的结论,仔仔和妈妈一起努力,我们一起把每一天过得最好。
不管未来怎么样,我们可以做到的是让每一个过去的日子绝无遗憾。
听妈妈的,好吗?你不嫌累吗?葛培森面对着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只好妥协,乖乖让米线抱进学步车。
他心想,这么聪明的米线如果把调教他的精力放到赚钱上去,恐怕两人就不用为住哪儿而犯愁了。
可也不得不想到,他的仔仔躯壳若不是因为米线全心全意的照料,应该更加百病横生,弄不好早已奄奄一息。
他一时对这个执着的米线百感交集,她牺牲太大了。
葛培森都不知道,如果他遇到类似情况,会不会做出米线这样全心全意的牺牲。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付出全部。
他此时只知道丹尼很傻,竟然会选择离开米线。
其实丹尼只要再坚持没多久,米线就会回归他身边。
考虑到米线的付出,葛培森现在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违逆这个傻女人的意旨,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起码也让这可怜的傻女人看到成就,心情愉快。
他很快就死,也算死前积点儿功德,做点儿好事。
学步车即使设计再舒适,也肯定不如躺着,何况还得手脚并用地让学步车的轮子转起来。
为了起码能在这斗室里自由行走,葛培森只好忍痛尝试。
梅菲斯一直半跪着在学步车边观察,手里拿着一瓶婴儿油,随时给滑动不良的轮轴加油。
但梅菲斯没伸手帮助推上一步,而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连串的鼓励在她嘴里飞出。
她没想到,儿子这回竟然不哭也不闹,默契配合着她的美好意愿。
她发现丈夫离开后,儿子似乎忽然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这感知令她无限欣慰。
儿子的任何反馈,都是她心中最美丽的阳光。
艰难而痛苦地,葛培森终于走出了这一世的第一步。
在第一步惯性的带动下,第二步相对简单地也迈出了,走得跌跌撞撞。
但是第三步就走得艰难了,他已经后继乏力。
葛培森原想停顿休息会儿,喘口气再说,可是扬脸,却见到米线满眼激动的泪花,令他立刻想到阿姆斯壮一小步,人类一大步。
他自己也挺为这具破躯壳能走几步而高兴的,没想到米线却是激动,可能他能走,对于米线而言意义非凡,这一刻如同阿姆斯壮登月。
下意识地,葛培森想要取悦米线,于是他咬紧牙关,再度手脚并用,艰难迈出小小一步。
可是他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步迈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全身软软垂下。
但很快,他就落入米线温暖的怀抱。
葛培森听到,米线用了所有中文中最骄傲的字眼赞美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赞美他,他忽然也挺为这种不起眼的小事骄傲起来,仿佛他还真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似的,他心里竟满是幸福,情不自禁地道:米线,你对我真好,我爱你。
梅菲斯一味激动地道:仔仔是妈妈的唯一,呵……妈妈想到一首歌: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star。
仔仔真了不起,是小superman,妈妈真为你骄傲。
仔仔全方面的进步,让梅菲斯的心中充满强大的动力。
一直到伺候着仔仔吃药睡觉,她脸上一直散放着由衷的笑意,这一天虽然又是搬家又是收拾地辛苦,可直至夜晚,她一直精神焕发。
儿子,让她的生活恢复生机。
而儿子对她全心全意的依赖和爱,令梅菲斯对搬家卖屋的重大决定感到绝对满意,也对未来的生活提起勇气和信心。
儿子睡后,她对着窗外的夜空静静坐了好一会儿,一直微笑着,时不时擦擦眼角的泪。
她是真的为儿子深深地骄傲,她知道今天走出的三步太不容易,大人尚且畏惧,而小小的仔仔却是为着对她的承诺,用尽所有力气为她走了三步。
她心中暗自念叨,老天保佑,儿子的坚强,能最终战胜那据说无法降伏的病魔。
梅菲斯勉励自己也要更加坚强。
她要寻找更多的兼职,她得看更多的专业书,她要成为儿子最好的榜样。
她满怀希望。
其实,希望还是有用的。
她剥了一块话梅糖扔进嘴里,让熟悉而喜欢的酸甜味儿安抚味蕾。
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握拳鼓励自己:坚持。
也许是住宅环境大好,葛培森搬家之后病痛稍减,做人算是舒服了好几天。
既然少病少痛。
他也就不再心里总是咕噜咕噜冒出生不如死的念头,开始接受现实,接受新生活。
好在米线开明,除了要求他走路,为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其他诸如看图识字之类,米线都不强求。
他睡眠多,他睡觉时候,米线忙着搬家,忙着做兼职赚钱。
他醒来,米线便带着他出去看世面,逛公园,逛超市,还看了一场电影,一场比赛,生活悠闲而充实。
米线总是变着法儿地做好菜引出他的馋虫,为了天天式样翻新,葛培森看她经常打开过时的电脑寻找菜谱,那个时候米线就不能管他了。
葛培森因此无聊得要命,坐在被米线改良得很舒适的学步车里慢悠悠地走过去,站在米线身边看她忙碌。
可能是太闲,太没事儿做,他变得有点儿黏人。
他有时真想出言指点一二,可总是话到嘴边忍住。
以前他是为了保命而不说出此仔仔已非彼仔仔,现在则是不忍拿事实伤害可怜的米线,他现在可以很感性地推断,那么爱仔仔的米线如果得知真儿子已经灵魂归西,不知会如何伤心。
算了,他反正也活不长,就让这个事实隐瞒到他死,灵魂死和躯体死两码事并为一码事,米线即使伤心也只需要一次。
葛培森发现他躯壳的吞咽功能并不好,估计是与疾病有关。
如果换作是真仔仔,吃饭费劲,那就肯定不合作。
但是葛培森是成人,他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他这羸弱的身体没法靠做神仙吸风饮露养活,他也并不追求身材线条,因此他勉强自己吃饭吃菜,比米线要求的还多。
米线每次看他吃得多,就眼睛弯弯的,非常高兴。
他虽然不适,可也高兴,似乎米线的笑是对他吃饭成功最好的奖励。
斗室只有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米线在他心中所占地位越来越重,他因此越来越在乎米线的态度。
葛培森留意到,米线总是等他吃完,才草草地飞快地将剩菜剩饭扫光。
第一次这样的时候,葛培森也没当回事,可次次如此,他即使过去再狂,现在也心里无比内疚,他终究不是米线的真儿子,无法心安理得地占尽所有便宜。
而且米线虽然饱读菜谱,却不为她自己操心,做的菜都是适合他肠胃的熟软货,葛培森至今还不清楚米线究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只知道她好像什么都吃,但什么都没特别喜欢,噢,不,有喜欢的,那就是小时候才常见的话梅糖。
可即便是这看似唯一的爱好,米线也非要拿来与他分享。
葛培森吞咽药片不顺,总是等吃完药的时候留下满嘴苦涩。
米线每每在喂药前将一粒话梅糖扔进热水杯里,等葛培森千辛万苦吃完药,正好话梅糖缩小一半,被米线轻轻巧巧地放进他的嘴里。
葛培森要到几次后才能体会米线这一举动的良苦用心,米线一方面是怕糖粒儿太大,仔仔小嘴接受不了,一方面可能是怕小孩无知,误吞糖果,那么大一粒下去,那就够呛。
葛培森忘了自己的亲妈以前是如何对待他,而米线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让他心中将米线快速升级为最亲爱的人。
梅菲斯却不知这些,她看到的是儿子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坚强,越来越主动对她表示亲密。
她有时会为了兼职那边的催促,不得不将仔仔放在床上或者学步车上,让自己看电视。
有时候仔仔坐在学步车上,就会慢慢接近她,拍拍她的腿,等她亲吻一下,才又慢慢走开回去看电视。
有时候仔仔坐在床上,她偶尔回头看看仔仔在做什么,仔仔就立刻咯咯笑着给她一个飞吻。
有朋友说她与病儿相依为命非常辛苦,可是又有谁能体会她心中的欢喜。
仔仔越来越牵动她的心,以前,或许更多是出于做母亲的责任和天生的母爱,多少有些儿相依为命的意思。
而搬家之后,仔仔天天给她巨大的惊喜,她经常在儿子熟睡的时候看着他想,叫她如何不爱他。
可是每次又看着儿子瘦弱的脸,她心中剧痛,上天为什么不能公平对待这么好的孩子。
她越来越无法想象,在可以预期的某一天,仔仔离开她……而丹尼偶尔打一次家中座机,却被告知已停机,他通过手机找到梅菲斯,梅菲斯直截了当告诉他,房子卖了。
丹尼大惊之下,只问得出三个字,为什么?梅菲斯看看身边拿圆溜溜大眼看着她的儿子,却并不犹豫,我以为,正确的程序应该是,你先问我们母子现在住哪儿,现在好不好;然后问我怎么辛苦搬的家;最后才问我为什么卖房子。
需要我解释吗?旁边葛培森听得爽快,欢快地捏一把黄色小鸭,以示支持。
丹尼无言以对,那你要我怎么办?仔仔好吗?我把买房子的钱投入到哪儿,你应该都想得到。
你……我没要求,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吧。
仔仔最近很乖,身体有改善,已经能走几步路了。
丹尼道:蜜雪儿,你从仔仔发病起,一直不肯认清事实,可是你应该清楚,仔仔一周岁时候还能爬行,后来每况愈下。
我……我不反对你买房子,但是请你客观点儿,起码不要逼死你自己。
但就事论事,我怎么做,才算客观?梅菲斯相信儿子还未必听得懂这些词汇。
丹尼再次无言以对,好久才叹道: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立刻汇到你卡上。
梅菲斯闻言软了身段,轻道:丹尼,请你理解我。
丹尼好一阵无语,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结束了通话。
梅菲斯却是拿着手机茫然,她似乎错怪了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