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武昌,已经有点夏天的燠热。
一行人从珞迦山下官道过来,见前面有棵华盖般的老大乌桕,匝下的浓荫看得人心里都会冒出丝丝凉意来。
旁边一人叫道:宋大哥,我们在这儿喝口水歇歇如何?这都走了连三天了,人熬得住,总得让马歇歇吧?说话之人正是飞鹰盟太原堂堂主庞矮虎。
宋副盟主宋德雨手搭凉棚往前路看了看,道:都已经到珞迦山了,再赶一赶就是黄鹤楼。
弟兄们不要泄气,到得黄鹤楼,大哥请你们吃武昌鱼。
众人欢呼一声,继续催马赶路。
可宋德雨心中却有阴影覆盖,他招手让冷剑秋过来,问道:你弟弟那边有消息传过来吗?冷剑秋摇头道:消息是有过来,可是他说找的人家已经被李闯残部所毁,现在刚发现小王爷的一丝线索。
线索据说绝对可靠,小王爷正领着家将逃来武昌,我兄弟说他已经率盟中好手一路盯来,务必近日赶到。
宋德雨捻须沉吟道:你到黄鹤楼后立刻飞鸽传书,叫你兄弟务必快马加鞭,找到朱小王爷,而且绝对不能让武昌堂的人探到任何风声。
他想了想,有道:再有,庞矮虎这人黄汤下去就管不住这张臭嘴,你相机行事,务必不能让去年底那件事情露出半点风声。
这关系到你我,还有你兄弟,庞矮虎,和锦州堂,燕山堂,洛阳堂等半数盟中兄弟的身家性命。
千万要小心加小心。
冷剑秋肃然拱手道:宋大哥放心,我冷家兄弟的性命是你设法救下来的,这辈子惟大哥马首是瞻。
飞鹰盟为前盟主安大鹰一手所创,盟众遍布全国,下设太原、锦州、燕山、洛阳、武昌、杭州、重庆、广州等八个堂口,由左右两大护盟穿梭联络。
如今盟主之位虚设,由宋德雨暂时掌管全局。
众人虽然目下相安无事,但内部已是暗涛汹涌,隐隐已成南北夹峙之势,今日黄鹤楼头相会,便是为着解决这个纷争而来。
夕阳西下,本是文人墨客在黄鹤楼头披襟迎风,看暮云飞渡,大江东去的大好时光,可如今楼头的一干武人个个心事重重,况且在他们眼中,这等水天交际的风景,还不如一招盟主绝学鹰击九天来的眩目。
楼上诸堂堂主,副堂主眼下正凝神屏息看着左护盟冷剑秋模拟着先盟主的成名绝招鹰击九天,反不如楼下小兄弟们难得相见,呼朋唤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来得热闹尽兴。
冷剑秋一圈下来,沉腰站定,周围的人都默然无言。
半晌,才听宋德雨道:我知道大家都看出来了,冷兄弟‘鹰击九天’的招式是貌似神不似,画皮画不了骨,但这已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宋盟主去的突然,正当盛年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到留几个传人下来。
冷家兄弟是我们盟中得盟主指点最多的人,再加上我平时和盟主略有切磋,三下合起来才有今天这九式,当然也只能领个意思,要想有盟主那般的龙马神威,那是不可能的了。
因楼上的动静,下面低几级的盟众也悄悄走上来,围站在四周。
武昌堂主适时打个哈哈:来,大家难得聚到我武昌堂的地盘上来,一定要尽情享受了我们这儿黄鹤楼顶尖儿的茶酒饭菜,吃了后我们堂里还另外备得充足水酒,没有什么外人在,大家可以尽兴把酒叙话。
这一说才把大家从沉闷中拉将出来,想到这儿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议事什么的确实不大方便。
这才动筷飞盏,享受黄鹤楼大师傅专烹的精致美食。
偶尔也有闻得黄鹤楼大名的人百忙之中往黑沉沉的江面瞟上两眼,见也看不出什么的,就便转回目光了。
一行人酒足饭饱,回到武昌堂叙话。
宋德雨进门便动手解下一直背在身上的一个红布包袱,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出一块木牌放到中央供桌上,肃然道:刚才黄鹤楼不方便,大家洗个手,这都来见过盟主吧。
众人依次拜过,闹哄哄完毕,广州堂主马三略拍案道:去年底小弟病得死去活来,正好没赶上盟主大殓,派来回去的兄弟又说不清楚,众位兄弟不要怪罪,这件事如骨鲠在喉,兄弟我非好好搞清楚不可。
回去也好向全堂弟子有个交代。
宋德雨赞同道:马兄弟说得不错,盟主去世这件事非同小可,务必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时在场的当事人人除右护盟冷清秋外都在这里,马兄弟可以随便问。
马三略也不客气,拍案叫了声好,取过茶水一饮而尽,直截了当问道:请问,我们盟主去关外究竟是干什么去?宋德雨尴尬地四周看了看,道:这件事说出来有点——不过也没什么,大英雄好汉子敢爱敢恨,也是不失咱们豪杰本色。
盟主去年初遇见受伤的雪蛛毒仙任意,并出手以自己多年功力为之运功逼毒,使得任意得以摆脱危境,有时间可以遍访天下神医疗伤。
而我们盟主也因此情根深种。
马三略一听忙道:宋大哥,这个地方长话短说,一笔带过吧。
宋德雨道:马兄弟有所不知,这一节与盟主去世大有干联,若不说出这一段,后面盟主的遭遇也会看上去很不可思议。
所以为真实计,马兄弟还是忍一忍听我说下去的好。
如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还请在场几位知情的弟兄指点。
宋德雨喝口水继续讲下去,那个任意不知从哪里探听到鞑子王爷多尔衮府里有个女孩子,是国医神手万人屠花春花的好友,由那女孩出面,久不理江湖闲事的花春花一定会答应出手给她治疗。
于是她就带着她的阿弟一起远赴关外,我们盟主知道后也跟了过去,住在锦州堂安排的地方。
马三略弹着桌子道:我们盟主一向是有情有义的人,这么跟过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象旁边庞矮虎却大摇其头,插话道:为个娘儿们如此兴师动众,我看有点不值。
马三略冷笑道:值不值盟主心中自有分教,未必你就比盟主高明。
庞矮虎拍桌喝道:马堂主你现在空口说白话好不轻松,那些帮盟主打探任意消息,跟踪任意的弟兄都是锦州堂主临时从抵御鞑子入侵的战场上面拉下来的,他们本可以在前线多杀几条鞑子狗命,如今却要奉命去做这等腻腻歪歪营生。
马堂主你不用瞪我,我当初也是这么直接说盟主的。
宋德雨一见庞矮虎情绪有点失控,忙向冷剑秋使个颜色。
冷剑秋会意,伸手搭着庞矮虎的肩膀道:庞哥,算了,算了,盟主他老人家都已大去了,还说这些干吗?咱们往后只念叨着盟主的好就是了,兄弟我为此失陷于鞑子王府都没说什么呢。
走,庞哥既然不愿听这个,我们去外面看看我兄弟有没有放消息过来可好?说完连拉带拖地牵着庞矮虎出去。
马三略虽然不说,心中也隐隐感觉盟主这么做大节上面确实欠妥,再一听冷剑秋说到他失陷王府的事,亦觉事情比较荒唐。
再要问下去,已少了来时的底气。
宋德雨冷眼看马三略脸色阴晴变化,约摸猜知他的心事,但他当作不作理会,依然讲他的。
得知任意送王府里那个小姑娘东西以示结好后,盟主也叫锦州堂主准备了两色礼物,一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千里马,一是一挂价值千金的雪貂裘,以暗示那姑娘我们有人在‘五千埕’等她,但这两样东西并没有把人招来,盟主去世那天,那小姑娘也告失踪,多尔衮一气之下抄了我们辛苦扶植起来的基地‘五千埕’,往后我们就少了个最好的打探鞑子情报的好据点。
不过这种损失比起盟主去世来,还是小巫见大巫的,如果盟主活得转来,即使再损失几个‘五千埕’又有何妨?宋德雨讲话技巧拿捏得恰到好处,清清爽爽点出盟主折节结交鞑子,自毁盟中基业的事实,又后面轻描淡写地说句好听话,把自己的心迹表上一表,听的人都打心里觉得盟主这么做太是不该,宋副盟主心中委曲含而不发,这等大度越发衬出盟主的无理。
马三略听他说得大气,一时难以调适自己的心态。
他是抱着满腹怀疑来的,不想最后发现他所竭力卫护的人竟然如此荒唐,一时有点不知。
但他也不是个好打发的人,猛喝几口水后,问道:请宋大哥继续说下去。
口气之中已经与原先大有不同。
宋德雨捻须轻瞄他一眼,继续道:一日盟主思念任意太甚,坚持要站在任意所住小屋外等她一点音讯。
我们都想任意这个女子既然是号称雪蛛毒仙,一定有过人的毒辣手段,而盟主又用情太深,对她必不做提防,为防盟主有个三长两短,必须得有人跟着盟主,但我们又怕锦州堂低几阶的弟兄知道内情心生不满,于是我们几个在锦州的老兄弟商量了都跟去保护盟主,这其中有锦州太原燕山洛阳等四大堂主,和跟盟主出来的我和冷家兄弟。
武昌堂主听到这儿,叹道:我去年奔丧时候没听宋大哥说到这一节,现在听来,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兄弟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这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宋德雨叹到:去年盟主大殓时候,我心中悲痛,整件事情说得不够详细,听的人不能理解也是有的。
今天马兄弟提出来很好,说明盟中有这想法的不在少数,当然这也是为我们盟主着想,为盟主好的事情。
但反过来说,这件事情若不明确了,往后盟中兄弟心里互存了一个疙瘩,不利往后弟兄们的感情。
所以今天还是说开了的好,解决掉一个心结,也有利于我们往后更好地做事。
马兄弟你说对不对?马三略此是非常被动,见问,只得点头道:宋大哥说得有理,还请宋大哥辛苦,再说下去。
局面已不是他所能掌控,他只能尴尬地顺着宋德雨的话说。
虽然他知道再说下去,盟主的老脸就得一点一点被剥落下去,可能下面露出来的面皮不会好看。
宋德雨也没什么多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再说:如此站了三天后,冷家兄弟担心盟主和其他堂主身体,约得锦州堂几位高手一起去鞑子王府掠人,心想一小小女孩子能有多少难对付了,只要把人掠来,她还不是得乖乖听咱们的,这样一来,任意性命得保,她难保就心怀感激,从了我们盟主,这岂不是美事一桩?可惜冷家兄弟的完美计划被人家识破,不仅人没掠到,除冷清秋以外的弟兄全部失陷于王府。
冷清秋含羞带伤回来,被盟主责备了一通,这本是盟主爱惜兄弟们的意思。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喝一口水。
但在其他人听来,却是都在心想,冷清秋这顿责备挨得冤。
宋德雨略歇一歇又道:冷清秋挂着失陷弟兄们的安全,恳求盟主允许再带人回去把人救出来,我当时也要求同去,包括庞堂主也要求同去,干脆大闹一长鞑子王府,不信就救不出人来。
但盟主大概是考虑到把损失减少到最少吧,没有同意。
大家争执间,谁都没去注意原来歇下去的火堆又旺了起来,说来惭愧,我也是后来苏醒回来被太原堂神医提醒后才想起来的,一定是任意这个妖女趁我们不在意,悄悄在火堆中添了毒柴。
大家都倒下,我软到在地是还看见盟主站立着,想是盟主神功盖世之故。
后面怎么样我是听恰好在这时候赶到的锦州堂弟兄们说的,可能是那妖女最恨我们盟主,先下手杀了他,但幸好我们的兄弟这时候赶来,她不及再杀其他人,匆匆逃走。
事情就是这样,马堂主还有什么疑问没有?如果没有,可以请庞堂主进来了,我们讨论一下本盟面临的几件大事。
在边上听着的冷剑秋补充道:当时那妖女使毒,天上掉下一团东西。
又恰探知那个王府的小女孩失踪,于是宋大哥以此为据,亲自赴鞑子王府以提供消息为由要求释放我们失陷弟子。
多亏宋大哥足智多谋,勇气过人,冷某才能有今日与各位相聚的机会。
说完冲宋德雨深深一躬,这才出去唤庞矮虎进来。
宋德雨见此笑笑道:冷兄弟客气,鞑子王府肯放人,还不是忌怛于我们分布广泛的全盟众家兄弟,以我小小一人之力,哪里救得出人来了。
不过我那天与鞑子王府里的一个喇嘛过了一招,确信那喇嘛功夫深不可测,我绝对不是对手。
大家也注意了,以后碰到那人一定要慎之又慎。
见庞矮虎进门,招呼他坐下,这才又道:好,咱们一鼓作气,把一些棘手问题解决一下。
以前有盟主在,盟主天纵英明,举手之间便可以把这些问题解决了,我们现在只好把兄弟们聚到一起讨论,也算是求个三个臭皮匠的意思。
锦州堂主,你把打听到的两件事与大家说一下。
锦州堂主忙坐直了道:众家兄弟,据我堂安插在鞑子军营的细作说,妖女雪蛛毒仙任意在鞑子军营出现,还进多尔衮大帐与之交谈片刻,据说,妖女身体已经康复,来去如风,还是那个武功高强的野人男子跟着她。
此其一。
其二,妖女现身当晚,我大明守边主将吴三桂派员与多尔衮密谈,后面几天,多尔衮立马拔营接近山海关,两下互动频繁,看来吴三桂有投降叛逆之嫌。
两件事情说出,顿时满堂哗然。
宋德雨待众人议论一会儿,这才大声道:弟兄们,锦州堂探得的两件都是我盟大事,我看大家也不要说别的,目下我飞鹰盟面临的是家国大难,于家,毒杀盟主仇人已现踪迹,我飞鹰盟全盟兄弟务必同仇敌忾,紧密联络,互通信息,取妖女任意首级谢盟主灵前。
不过此女诡计多端,恶毒无比,遇此人,只要有机会,一个字,杀!免得押解途中夜长梦多,徒生异变。
这一点大家以为如何?锦州堂主是与宋德雨一起围攻安飞鹰的诸人之一,与当时在场诸人一样各自怀着个极大鬼胎。
他也巴不得任意最好是口都没开就被一刀毕命,因此是竭力拥护宋德雨的提议,但又怕表态得太踊跃引起别人怀疑,只得收住心情,貌似平淡地道:宋大哥思虑周详,虽然说得不多,但体恤总家兄弟的心思却是殷殷可鉴。
妖女任意既是被称作毒仙,使毒本事自是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这种人即使捆在身边,也得防她指甲一弹,弄出些什么毒手来害我弟兄性命。
所以见了就杀,杀了得用布裹其头,千万不可用手接触,免得不知不觉间中了什么毒来。
宋大哥说的这一条我赞同。
被他这一补充,众人都觉有理,于是纷纷表态表示赞同。
宋德雨虽然不知道太原锦州洛阳燕山四个堂主会说出什么话来,但也猜得到四人与他一般心思,一定会竭力掩盖当日那个事实,所以也不用引导,非常自然地等他们自己说出来,反而更能服众。
等众人的议论告一段落,宋德雨才捻着胡须轻咳了声道:第一件家事是通过了,大家没异议了吧?那好,第二件还是家事,但这件家事是由国事衍生出来的。
我们把飞鹰盟总堂迁到武昌如何?话语一出,满场哗然,连武昌堂主都惊得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