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天气冷得早,才是十月,却早已经下过了几场小雪,王府也早就烧起了暖炕。
安最喜欢在这种时候窝在被子里困懒觉,非等人家三请四请才肯下床。
后来她干脆把画的那幅人体血管神经图和从师傅那里要来的经络图移到床尾,早上也不起来,窝在被窝里对着那幅图苦思瞑想。
这一招害得双胞胎姐妹俩再不敢靠过来催她起床了,连劳亲偶尔来都不大愿意靠近。
这一天安依旧高卧,对着图苦想。
双胞胎也知道了她的习惯,把漱口水和小点心放到她的炕沿,便静静退下。
不一会儿,两人又返回来,捧着个大木盒离着床远远地道:姑娘,又有人送东西过来,门房说了,他们还是东西一放就走,门房是看了上面写的帖子才知道是送给姑娘的。
安一听蹦跳起来,欢呼道:上一次送我的是一盒稀奇古怪的羽毛,我想了好几天还没想全是哪几种鸟;前一次送我的是各种动物的刺,这回我赖着王爷才弄明白这都长在谁身上的。
还有那么美丽的雨花石,火山石。
呀,这回会是什么呢?他真应该留个话,好让我去谢谢他。
你们打开看看是什么?双胞胎也好奇得很,他们两个跟了安也有两个来月了,见识已和初时大有不同,对花花绿绿衣料的兴趣淡了点,也关心起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来了。
两人打开木盒,抖出一包白色上好绸缎裹着的一包东西。
打开布包上的结一看,里面是件小小的雪貂皮裘,看来是专门为安特制的。
皮裘还连着一只同样皮质的软帽兜,穿着这套衣服出去,想来再大的风雪也不必畏惧了。
双胞胎看了啧啧称奇,说这么好的皮府里都没见有人穿过,简直是一丝杂毛都无,在室内这么微弱的光线下也都能闪出高贵的毫光来。
安看了却很奇怪,心说这件皮衣虽然价值不菲,但与前面几色礼物的心思完全不同,难道是又有人莫名其妙送她东西来了不成。
她跳下来接过名帖一看,觉得上面的字还真不再是原来那手清雅秀丽的女孩子笔调,而被换成了老练圆浑的男人手笔。
名帖上面简简单单写了没几个字,敬请安小姐笑纳。
飞鹰盟。
果然不是原来的叫任意的女子。
这飞鹰盟是谁?为什么平白无故送东西给她?看来还是起床问问师傅去。
安也不知道客气,穿了人家才送的貂裘就出门,果然好东西,一路寒风竟若无物了。
才出得小院门,就见劳亲远远走来,她忙迎上去笑问:劳亲,你看我穿着这件衣服好不好?刚刚不知道谁送来的呢,好象是正好为我定制的似的。
劳亲刮脸吐舌的羞她:小姑娘尽只知道好看,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两个嘴。
安被他一羞,也觉得穿得太好看与劳亲哥儿们的味道有点不相投了,但她也不容劳亲取笑她,俯身抓起一把雪团打向劳亲:臭劳亲,敢羞你安大姑娘,吃我飞雪冰玉弹。
劳亲不甘示弱,也抓雪还击。
一个初学暗器,手头已略有准头,一个久习弓箭,落点也不算太偏,两下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只是毁了园子里的大好雪景,几个笔帖式看得心疼非常,但都不敢出来劝阻。
劳亲倒也罢了,安可是连王爷都让她几分的。
安闪躲进攻间,忽见福晋房里的姑莱尔捧着个食盒过来,顿时心生一计,待她稍稍走进,便与劳亲做个手势叫暂停,捏了个坚硬刺棱的雪球冷不防重击到姑莱尔脸上,然后一拖劳亲就躲到山子石后背去。
姑莱尔原本专心走着滑溜的石弹路,冷不丁脸上遭袭,唬得食盒一扔,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忙拿眼左右一瞧,见远远两个小孩子跑走,一个明显是劳亲,另一个看不清楚,但想想都知道一定是那个安。
她冷笑一声,心道:我不敢惹安,难道就不敢惹这劳亲野种了?当下跳起来冲着他们隐身的地方大骂:哪里来的野种?王府重地你当是猪屋牛棚,撒野也不看看地方。
安原本以为姑莱尔吃她一球,见是两个主子,一定会忍声吞气当闷亏吃了,她也算是给双胞胎出口恶气。
不想这女人竟然会这般泼辣,她倒有点不知所措。
但偏头一看劳亲在一边气得脸色通红,顿时明白过来姑莱尔骂的是外面领养进来的劳亲。
她知道自己不出去一定难以善了,但她才一动身,便被劳亲拉住道:安,这人是福晋屋里的,她姐姐是福晋心腹,我额娘说过少去惹他们,小事情自己忍人就算了,犯不着与她们下人一般见识。
再说这种话我也听惯了。
安不以为然:不,这种小人你不能姑且,你越是退让,她们越发骑到你头上来。
你别出去,否则你妈妈会责怪你,由我去料理了她,决不会让她好过。
劳亲见劝不住她,便一甩袍子昂然道:你是女孩子,既然你忍不下去,当然该由我去替你出头,你跟我来。
安拖不住他,心里开始有点后悔,她明白这一出去,后面的事就一定会牵涉到劳亲母亲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跑前劳亲一步,冲着小院子边的卫兵大叫:宝福,宝福,你们快过来。
多尔衮小院子里的卫兵都是平日多受安的银钱赏赐的,见她一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慌着飞跑出来应到,一点没比多尔衮叫他们时候跑得慢。
转眼便密密把安和劳亲连带姑莱尔一起围在里面。
见安跑出来,姑莱尔便有点发怵,她终究不过是个下人,指桑骂槐还行,真面对面地来,她还是不敢,何况对的还是如今王爷的心肝宝贝疙瘩。
再一见牛高马大的卫兵把她团团围住,个个凶神恶煞的,吓得她小脸唰的就白了。
安也不与她说话,只对着卫兵小头目道:宝福,这女人在王爷院子前嘴巴不干不净的,很是不恭,咱们王府里面哪里能容她撒泼了。
辛苦你们几位,捆她个结实,扔马圈里饿她一天,我晚上再去看她。
边说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来塞给宝福,完了后,哥儿们几个酒楼喝酒,我请客。
劳亲,走,我们去我师傅那里。
多尔衮的卫兵是多尔衮亲自从两白旗子弟中千挑万捡出来的,平日唯多尔衮和大喇嘛马首是瞻,对府内其他家眷并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礼节上过得去而已,惟独对安服气得很,其一当然是多尔衮的重视,想来其中一定有重大干系,其二她居然成了大喇嘛的徒弟,这是他们努力而不得的,其三是安出手大方得很,兄弟们只要有点表现,她便银票一张摸出来,难得的是她还客气得很,其四是她教他们的几下散手使他们在麻将桌上无往不胜,很为他们长了志气。
于是只要安吩咐,他们无不一丝不苟地完成,果然结结实实地把姑莱尔捆成个大肉粽,抬着她扔进四面透风的马圈。
还特意又设了个人专门看管。
只把被臭布头塞住嘴巴的姑莱尔悔得肠子发青。
劳亲一路上很是担心,问道:安,他们会不会找我额娘吵架去?如果被我额娘知道了,她又会抹着眼泪数落我是闯祸精。
安胸有成竹,安慰道:不怕,事情是我干的,有什么我先冲上去理论,即使福晋来我都不怕。
现在她们先得有马屁精告到福晋那里去,姑莱尔这人我打听了,平时骄蛮得很,我这么一捆她,背后趁愿的人一定不少,都想看看她的好看,一时还不会很快报过去。
她姐姐得知此事后求福晋出面又得有段时间,福晋被挑得火起也先得亲自跑马放了姑莱尔,否则王爷的人不会卖帐,这一来一去时间就更多了。
等她们杀回来捡软的捏时,我早抢在前头挡着他们了,所以不会麻烦到你额娘那里去。
劳亲叹服:安,我额娘就说了,我要有你一半聪明就行了,看你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我看连大人们都不如你。
安正要谦虚谦虚,大喇嘛的声音就从拐角传了过来。
两个小捣蛋鬼,闯了祸都不知道,一个还在那里沾沾自喜。
安笑道:师傅怪吓人的,一定是危言耸听唬我们小孩子的。
我们能闯什么祸呢,不过是替福晋清理周围的小人而已。
大喇嘛微啧道:你还怕我吓?别人不上你的套儿已经该念阿弥陀佛了。
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正盯着姑莱尔两姐妹的可疑形迹,这一下被你打草惊蛇了。
看王爷回家怎么收拾你。
安与劳亲大眼瞪下眼对视了一下,均觉得大喇嘛危言耸听的成分比较多点。
她两姐妹能惹出什么来了?又接近不了王爷的书房,又没什么武功的。
大喇嘛微笑道:人家能下血本挖两白旗的墙角,一定是有所图谋,只是我们一时不知道而已。
我本想放长线钓大鱼的,看看后面主使的究竟是谁,但被你这一闹,人家恐怕得警惕了。
大喇嘛不欲在劳亲面前多说此事,便叉开话题。
你这么早肯起床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安被他看破,只得讪笑道:没事就不能早起吗?瞧师傅把我看扁的。
想问飞鹰盟的事吧?大喇嘛看着这个宝贝徒弟笑,难得能逮着机会糗她一次,大喇嘛自然不肯放过。
安只得祭出小孩子的赖皮神功:嘻嘻,师傅原来是个鸡毛蒜皮的人,连我的小朋友都要管,呀,师傅,我请问你,劳亲昨晚睡觉踢了几回被子?大喇嘛笑道:飞鹰盟是你的小朋友吗?人家的盟主可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子,手下高手无数,每一个拿出来都可以开堂立派,在江湖上挣个一席之地。
莫非他前不久隐名埋姓在赌场里输了你钱赖帐不付,如今心生内疚还债来了?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也许是他近来手风不顺,麻将桌上屡战屡败,想偷偷拜了你为师学得几下绝招,回去好挽回脸面。
哈哈,哈哈。
安被师傅笑得着恼,一拳挥了过去,击在大喇嘛的胖肚子上。
她本想自己花拳绣腿,打到师傅身上犹如隔靴搔痒,不想却见师傅神色一凝,闭目提气好好静默了一会儿,把安看得奇怪,知道师傅平日玩笑会开,但还不至于大动阵仗,装模作样,与他平日庄重作风不符。
等师傅神色一松,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怎么回事?大喇嘛却是一脸欣喜:孩子,你研究那张死人画研究出结果来了吗?来,你再依着前法往师傅掌上打上一拳,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情。
说完扎开马步,竟然规规矩矩地摆出了对阵高手的阵仗。
劳亲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问道:大法师,安出拳根本连力气都没使上多少,还不如我来劲,怎么会打疼你呢?安却被师傅一下提点,心中略为明白,忙密密回想着刚才出手时候的所有举动,手中比划了下,这才道:师傅,我也不确定刚才是怎么就发出那股场的。
昨晚我是有考虑过几种运作手段,可能刚刚是相由心生,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其中的一种。
可能要麻烦师傅多挨我几拳了。
嘴上虽然谦虚,但眼中跃跃欲试,心中不知多想连珠拳出,招招都能结结实实喂到师傅掌上,以便好好验证自己个多月来的研究成果。
大喇嘛挥挥掌,也不打言,示意她快快动手。
自他出道以来,见过的拳脚也多了,但刚刚挨的那一下虽说有出奇不意的原因在,但全身感觉酸麻无力,直吐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气来,这是却绝无仅有的遭遇,他心中也兴奋异常,跃跃欲试地不知多想快点挨拳。
接下来的几拳让安充分体会到了有心栽花花不发这个千古名言之精髓。
她做足工夫,摆足架势,可拳拳只打得自己拳头发麻,不要说是她自己头皮也发麻了,连大喇嘛看上去也越来越不解,反是劳亲在一边幸灾乐祸,我说吧,刚刚那一拳一定是大法师自己走岔气,安这么小的拳头,能有什么力气了。
安也灰心,但又好面子,不想给劳亲笑话了去,伸指狠狠戳上师傅的手掌,边冲劳亲埋怨道:不对,不对,一定是打肚皮有效果,手掌皮粗肉糙,反而不灵得很,你看我拿指甲都戳不进师傅的肉里去忽见劳亲神色古怪,一手指着大喇嘛的方向似乎张口结舌的样子,忙回头看去,只见师傅神色苦恼地握着自己被安戳到的那条手臂,似是在忍受着绝大的痛苦。
安一看不妙,紧张地跑过去拉住师傅的手,道:师傅,您怎么啦?您没事吧?我替您揉揉。
大喇嘛手臂虽然酸麻不堪,但心中却满是欢喜,一时脸上阴晴难辨,把旁边的两小儿吓得半死,以为他痛苦得连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久久,大喇嘛这才按住安替他按摩的手欣慰地道:好,就是那感觉,和刚才打到肚子上的一样。
我试着不动用自己的功力去抵抗它,看看到底能达到怎样的效果,不错,孩子,你这一戳,如果用到劳亲身上,必定出人命大事。
这一次你能回忆起来你是怎么运用内力的了吗?安见他如此说话,这才把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微微想了一想,便已明白其中关键,不由大喜,知道这个发现简直是旷古绝后的,她忍不住上前拉来大喇嘛的手指,与他手掌相贴道:师傅,其实内在发力的原理都是一样的,关键是看怎么用出来,你瞧我现在发力,你没感觉吧?但我化掌为指,师傅,你小心防备了。
嗯,什么感觉?是不是手痛的感觉又找回来了?不,不,师傅,你别太使劲,痛到我手上来了。
她耍赖皮,忙挣开手跳开。
又解释道:师傅,其实如果拿打雷下电火来说吧,一般打雷打不死人,但当雷电聚成一团,而人偏偏又碰到那个东西时候,人就会吃亏了,这么说你看是不是可以说明我手指有用而手掌或拳头没用的道理了吧?不过最终原因还是我体内力气不够,能驱动的内力有限,否则即使手掌大开应该也照样可以发出力去。
安心中这个多月来早对着两幅图把内力穴道等量化成了电磁场神经节点内分泌循环等未来的名词,但要说给师傅听,只得再转回来说他听得懂的,以便得到印证。
劳亲见大喇嘛听着喜得抓耳挠腮的,全没了原来的庄严模样,不由好奇:安,真有那么神吗?你试着轻轻戳我一下给我感觉感觉。
大喇嘛见安真伸指过去,忙拉住道:慢着,你还没熟练掌握内力的运用,万一分寸一个把握不准,劳亲可受不了你的这一指。
你们两个也不用着急,我们慢慢再探榷一下,以后大把时间给你们自己戳来戳去。
如今先去马圈阻住福晋,否则,劳亲啊,你就逃不掉你额娘一顿板子喽。
两小儿这才想到还有更迫切的正事要做,要不是大喇嘛提醒,恐怕福晋就要杀奔劳亲和他额娘住的小院去了。
但随即大喇嘛又正色道:尤其是安,虽然你处罚一个刁奴确实没什么错,但以后还是要注意方式,是谁房里的奴才闹事,找那房主子说话,不要仗着王爷充爱你,你就可以越俎代庖。
越是地位要紧的人,越是要控制自己不要滥用你手中的权力,否则就和历史上那些恶衙内没什么区别。
知道了吗?等会儿见到福晋,不管怎样,你先主动道歉赔罪,我在身边,谅她也不敢难为你们两个,你要知道你这么做,一是给我帮忙,不要打草惊蛇了姑莱儿姐妹和他们的幕后,二是帮王爷的忙,不要让他为军国大事操心之余,还要为难家务事。
师傅难得这么严厉说她,但安知道他说的句句是理,虽然小心眼里很不想照着做,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只得硬着头皮哭丧着脸跟师傅后面走着,不要用脑子想,她都可以猜到,届时姑莱尔姐妹会有如何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甚至可以预测到,未来的日子里,她和双胞胎姐妹将面对无数的明枪暗箭,但她不怕,她甚至还准备等一下还是稍稍要冒犯一下福晋,务必把她的怒气全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免得她以后再去为难劳亲母子。
但她心里却觉得有点倦,她不喜欢这么人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前被关在实验室里,反正除哥哥以外全是对立面,不用与对立面虚与委以,不象这里,没有明确的一是一,二是二,真要是为了权势金钱倒也罢了,偏都只是点鸡毛蒜皮的意气之争,让人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