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从未想到他能有此好运,他连忙写信给宝瑞,告知好消息。
也让宝瑞转告家里的忆莲放心,不用担心他,也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等条件允许,他会接一家团圆。
启元以一如既往的专注与负责的态度投入到工作中,积极配合上级拍下来有银行工作经验的行长建立全新的县支行。
他与秦向东一样,也是吃住在办公室,工作起来不分日日夜夜。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
但是偶尔晚上得空,启元好奇心炽烈,就会出门走街串巷,看那陌生地方的风景,看起来他以后会在此地安家落户了。
他在路上看见土改运动的宣传标语,那些文字他想看又不敢看,忍着心痛看完,与他在卢少华那儿看到的文件内容一致,看起来,卢少华暗示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有一次,他看到一场批斗大会,几个地主站在台上,双手反绑,躬身低头,旁边有激动的农民流着眼泪慷慨痛诉深仇大恨。
启元吓得双腿发抖,仿佛站在台上双手反绑的人就是自己,也有他爹爹。
唯一心里安慰的是农民的痛诉,他打心眼儿里觉得爹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坏事,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不敢也不忍看下去,强自镇定地默默回家,跟谁都不敢说,捂头就睡。
只是心里想到秦向东的话,爹爹的不配合,难道是不配合这样的批斗大会?爹爹这样的人,从来是站在台上一呼百诺的人物,若是有朝一日如此狼狈地被绑在台上,情何以堪。
启元继续安慰自己,爹爹而今病得需要支拐杖行走,他们总会放过生病的老人吧。
翻来覆去,想得睡不着,脑袋热得发烫。
同屋的行长被启元的翻身吵得也睡不着,就送给启元一粒他自己常吃的安定,让启元吃半颗。
启元依言,吃了果然一睡到天亮。
他赶紧找时间也去医院配了一瓶安定,放在抽屉里。
有天被行长看到,行长会心一笑,告诉启元,以后用得着安定的机会多了,银行工作,一分钱的账面差错都不能有,有了就是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只有靠安定。
启元不敢回答真相,只是一味微笑点头。
果然,启元很快又用到安定。
那一天,整个县忽然似平地一声雷,枪毙了十来个人。
被枪毙的人,有最大的地主,也有前政权首脑,还有当地的恶霸。
启元一得知消息,脑袋就嗡地一下炸了,犹如五雷轰顶。
爹爹也正是全县最大的地主。
而且,据说还不配合土改工作队的工作……-----------------------------------------------------------------------------半颗安定根本无法将启元打懵,启元又吞一颗,头上压了湿毛巾降温,总算是迷迷糊糊了过去,但一整夜噩梦不断,尖利的子弹呼啸声不断在身后出现,他死命地逃,不要命地逃,跑得筋疲力尽,可子弹依然如附骨之疽,从四面八方汇聚如呼啸的海洋,一颗颗地射入已经离乡背井的他的身上。
可他只能麻木地看着子弹穿透自己的身体,将他的身体打成筛子一样,筛子里透出一缕一缕的光,那光,却是血红色的,四周变成血一样的红,在血色中,他见到爹爹在前面疾步而行,他怎么追也追不上。
启元急了,跟在后面大叫,爹爹却始终不回头看他。
启元追着,追着,忽然想到爹爹是气他临阵脱逃呢,气他抛弃一屋老弱病残私自脱逃呢,爹爹是不想理他了。
启元悲从中来,站在血泊中大哭……行长又被启元吵醒,一肚子的床气,忍无可忍,当天就重新安排房子,与启元分屋睡觉。
行长试图从启元嘴里掏出启元睡觉不安稳的原因,可启元给他的是一脸茫然。
幸好启元工作极端负责,为人也很是谦和单纯,行长活得异常省心,行长才没将愤怒化为怀疑,将怀疑化为行动,调查这个宋启元异常行为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启元连日噩梦缠身,白天需得强打精神才能工作,此时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再也不敢出门去走街串巷。
遇到有人来银行说到轰轰烈烈的批斗壮举,启元当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但到了晚上,那据说如林的拳头,和如雷的口号,都一一梦中实景复制。
于是行长若是半夜醒来,又能听见隔壁一夜折腾。
这天,启元正在埋头核对账目,只听耳边似有人说话:啊,启元兄,你脸色怎么这样。
启元以为又是连日失眠多梦导致的体虚耳鸣,并不抬头。
于是耳边的声音继续响起,启元兄,启元兄,是我,宝瑞,我是宝瑞。
反而是行长抬起头来,提醒启元外面有他的熟人找,启元才看见宝瑞站在柜台外面,脸色说不出的不对劲。
启元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是,宝瑞于上班时间专程过来,岂能是其他的事。
宝瑞为人谨慎,见旁边有人,就什么都不说,只用手招呼启元走出来,到外面空旷处说话。
但启元像是傻了,站在办公桌边动也不动。
宝瑞只得自作主张,向行长打声招呼,将启元拖出来,一直拖到一处小山脚下,老大一棵樟树底下坐稳。
启元这时清醒过来,坐立不安地问宝瑞:是不是我家里,是不是我家里……宝瑞冷静地道:对的,我家老三来信,令堂过世了。
信在这儿,我看还是我跟你说为好……但宝瑞说不下去,启元已经将头埋入手臂,哪有精力来听别的。
他相信,启元已经听到风声,了解到宋校长的惨死。
但启元很快就恢复神智,或许是这根导火线已经烧了太久,反而那最后一声轰响变得不那么惊心动魄。
他含泪问:是不是……枪毙?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说道。
最初是你们村里开批斗会,宋校长和师母都上台,小安房的宋老爷父子也上台,先由土改工作队安排的农民发言,控诉两家地主的罪名。
但农民觉悟不高,说着说着就变调了,有一个说小安房比上思房刻薄,上思房大厨房里常年摆着高粱米年糕让长工随便当点心吃,小安房只下午给半条年糕,所以要打倒小安房。
又有一个上来忍不住搬条凳子给宋校长坐,说宋校长辈分大,他不敢与宋校长站着说话。
老三信里写道,宋校长当时背着手站着,他只要扫谁一眼,谁的发言就半途而废。
只有几个看上去泼皮样的在台上闹得很欢,但他们再冲谁吐口水,也不会冲宋校长吐口水。
老三说,宋老爷即使被反捆着手,也看不出有任何失态,大家依然尊敬他。
启元点头,但他心里清楚,当时的场面绝对不会如此温和,他见识过批斗会,起码,被反绑着手站在台上面对一个个熟悉的村人,爹爹常说的尊严何在,颜面又何在。
可启元更愿意听宝瑞的解说,他愿意相信当时的现场,爹爹依然受到尊敬,或者是最后的尊敬。
但在批斗会后第二天,宋校长被请去县里开人大什么会,去了以后就再没回家。
一直到县政府门口布告贴出来……你也知道了。
一起去开会后没回来的还有那个帮过我免抓壮丁的黄院长,还有好几个人,都是全县人认识的。
老三信里写着,布告出来当晚,又在全县各村开第二次批斗会,这一次的气氛与上一次大为不同,听说不仅仅是吐口水了,爬上去拳打脚踢的也有,听说有些人当场给打趴下了。
有地主当夜跳井自杀。
启元惊愕,此后的批斗他确实不再关注,因不敢关注,他想不到还能众目睽睽之下打人,体统何在。
他想,大约也就启樵那种无赖泼皮才会撒泼动手。
可若是爹爹……被启樵那种人打个耳光,挨个窝心脚……他能理解连夜跳井自杀的地主。
但启元又不禁喃喃地问:宝瑞兄,若是我没跑出来,是不是我可以替代生病的爹爹上台挨批斗?我是长子,也可能,我可以代替爹爹去开会。
你说,小安房他们父子一起站着,多少有个依靠,我却在关键时候逃走,丢下爹爹一个人不管……启元兄,你万万不可以这么想。
你在场有什么用呢?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有宋校长在,去开会那种事再怎么都不会落到你头上,你最多只能在台上站着,但你站着能背着宋校长还是扛着宋校长呢。
你不在,宋校长只要想到你不用跟着吃苦,他的孙女以后有人照料,他走也可以走得放心了。
你说人活一辈子图啥呢,还不是为着下面的儿孙。
你别多想了,现在的形势下,照我看,我说句不恭敬的,早去好过晚去,活着的那些隔三差五给抓去开个批斗会,你说还不是生不如死。
对了,阿嫂那儿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
听说小学里的先生们都护着她。
你放心,明白人多,虽然我估计他们现在不敢多说话。
可是,我当时在爹爹面前,他心里多少有个安慰啊,而且爹爹身后我依然什么事都做不了,连尸骨都……而且我若是在家,有些话爹爹不便说,我可以帮他去跟专员求情,我可以说得出口。
哎,我也就只能做做事后诸葛亮,我真对不起爹爹。
启元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哭。
宝瑞没有再劝,他默默坐在一边,任启元哭痛快。
等启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道:启元兄恕我太谨慎,我看你回去后不要再哭,即使背着人哭,被人知道也不好。
这一切就悄悄掩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活才是告慰在天之灵的最好办法。
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回去上班,有人问你为什么哭,你该怎么回答。
这可不能不回答,也马虎不得。
宝瑞成功将启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脑袋扭转过来,当前的生存是如此紧迫而艰难,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谁敢大意。
启元被宝瑞问得愣住,最终还是宝瑞给他想出不错的主意。
八年抗战,宝瑞在战场上面对的生死早已数不胜数,再怎么样的死都无法扰乱他的理智。
他今天纯粹是为启元走这一趟,他知道启元不想他,一个人面对不了那样惨烈的死亡。
他没告诉启元他过几天要结婚,现在这样子,还是别勉强启元说祝福了,虽然他猜得到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收起眼泪将悲伤压在心底,不肯打搅他的喜兴。
宝瑞掏出老三的信,问启元要不要看,但他劝启元不要看,边说边自说自话地烧了。
烧完,还小心地拍散泥土,将黑灰掩盖住。
他让启元以后一段时间内也如此处理家信,再有什么要紧的话,记在脑袋里最为保险。
年长宝瑞两年的启元一一答应,他早已心甘情愿地叫宝瑞宝瑞兄了。
送走宝瑞,启元回去继续上班,什么都照宝瑞吩咐的做,别人果真没有起疑。
因为启元有县专员秦向东陪着登记,组织部门正好百废待兴,工作千头万绪,暂时就将启元作为可靠人士对待,没时间照程序审核成份。
再加启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竟是没人知道他家的底细。
他默默地过着不是工作就是睡觉的劳动积极分子日子,唯有梦中,他总是遇见爹爹,可他再怎么哀求,爹爹都不肯回头看他。
他的心头压着一块大石,积郁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