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粥终究是小孩子,一夜没睡,此刻又舒服地靠在那个青衣男子的怀里,三下两下便睡了过去。
而且睡得很熟,城里鼎沸的人声都吵不醒她。
那男子见她睡熟的脸尤是扭曲着,心里一股怜惜之情顿起,找家客栈先安顿下粥粥,给她舒舒服服睡在床上。
此时才见这孩子好小,睡着只占了小小一角床。
等粥粥醒来,天色已暗。
她睁眼一瞧,怎么草席不是自家草席,蚊帐不是自家蚊帐,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家和娘早已随烟火离去了。
想到这个,粥粥又悲从中来,泪水直流。
外面坐着看书的男子听见响动,过来揭开蚊帐,抱起粥粥,替她擦掉泪水,道:别哭,叔叔给你准备了很躲好吃的,你出来洗个澡,我们到外面店堂吃去。
粥粥听得有吃,伤心的心情给分掉几分,立刻跳下那男子的怀抱,走向放满洗澡水的木桶。
一脚插入水中才想起,回身道:娘说过了,小姑娘洗澡不能给小男孩看见的,你出去,把门带上,给我外面看着门,别让人进来。
被叫作小男孩的男子哭笑不得,道:好,我给你外面看着门。
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小姑娘,给你买的衣服是小男孩的,你将就着穿吧。
说着便出去。
粥粥一看木桶旁边的条凳上果然放着一堆新衣服,哪个孩子不喜欢新衣服的?粥粥心里的伤心又减了一分。
一边咕哝道:我才不要做小姑娘呢,我就是要做小男孩,省得洗澡都要偷偷摸摸,摸螺蛳还要穿着小褂。
哼。
这儿的木桶比家里的大,手巾比家里的软,但是家里有娘软软的手帮粥粥洗头梳发摸干身子,这儿只有自己来了。
粥粥想着外面还有好吃的等着,加上一天没吃东西,哪里有心思洗澡,草草全身涂一遍水便当作算数。
出来被那个男子看见硬是拎回去按着又刷了一遍头脸才作罢,粥粥强力之下反抗无效,心中便给他记上一笔变天帐。
她哪里知道那男子心里也委屈得很,人家堂堂才貌双全的武林二骄之一,说一不二伊不二,多少人老远看见就望风拜倒,如今这双操着千万人性命的手却是拿来给个小顽童洗澡。
他要是知道粥粥心里还为此记下变天帐,不知要如何吐血了。
粥粥还是第一次穿上丝绸的衣服,凉凉的,柔柔的,轻若无物,叫粥粥好生不自在。
但一想到这衣服要值很多钱,等下一转身去当铺当掉就可以换得好几件布衣服,粥粥心里就乐开了花。
想想这个男子真是笨,要换她粥粥嘴里得东西,开的价也太高了点。
但是他既然那么阔气,粥粥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两人被小二领到一个靠窗位置,看出去外面有一塘荷花开得正好。
可是现在荷花开得再好粥粥也不喜欢,看见荷花就想到漆黑的四十只马蹄。
于是扭转脸一门心思看桌上的菜。
果然是伊不二早就叫好的,才刚坐下,小二就端上四个冷碟。
粥粥一看,除了那碟海蜒花生米,其他都不认识。
粥粥伸筷夹上一堆毛茸茸金灿灿的东西,一口进去一嚼,咸咸的,甜甜的,很鲜很好吃,忍不住下手又来了一口。
这是什么东西?伊不二自己吃了口玫瑰大头菜,抿一口女儿红,笑道:这叫肉松,选用上好猪前腿肉,不膻,比后腿肉嫩,比五花肉精,炒制出来的东西色泽金黄,吃口香酥,余味无穷,这道是这家店的招牌好菜。
粥粥吃着心想,不知道娘吃过这东西没有,听说爹在世的时候家里还是有点钱财的。
不过精致小菜一般量都不大,三两口下去就见底的,何况是被粥粥这样叉稻草似地夹来吃。
粥粥一见见底,立刻转移阵脚,看伊不二老在吃那暗红的东西,就抢上前夹了一筷,一吃感觉酸酸的,香香的,脆脆的,有点甜,有点咸,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
这又是什么?象我们吃的萝卜丝,味道又不象。
伊不二又是一笑,道:这个叫玫瑰大头菜,拿春天里新挖大头菜去皮腌去水,浸在酸梅汁里泡上一月入味,然后取出切丝,用春天最早开放的似开非开的玫瑰花蕾垫底,一层大头菜丝,一层玫瑰花瓣,压紧扎实,闷上两月,才可以取出食用。
现在是最好的时间。
如果换成是萝卜的话,味道未必差,但是不会有大头菜的脆劲,究竟是差了一层。
粥粥听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又指着一盘墨绿打底上铺粉红圆球的东西问道:那这是什么?边说边夹了一只粉球吃了,呀,是虾肉。
伊不二笑道:这次终于对了。
不过这是东海很不起眼的一种大头虾做的,这虾离水就死,而且一死头就脱落,卖相非常难看,寻常人看它难看,上不得台面,不会要它。
其实这种虾的肉最嫩,斩为虾茸后做出来的东西吃进去还是脆生生的,你吃着是不是?粥粥又吃了一个,点头道:嗯,跟在家里吃醉虾一样脆。
与伊不二说说吃吃,新奇不穷,分散了她的伤心。
伊不二点头道:这就是了。
不过这还只是其一。
虾茸还得用最细腻的猪脊肥肉拌匀,配上五年陈加饭酒去腻提香,搓成丸子下温油锅里炸熟取出,再将油烧得火烫,下虾丸下去一过,这才会外皮酥脆,内里嫩滑,一只虾丸吃出百种味道。
粥粥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小小一碟菜竟然有那么多套路。
不客气,这虾丸味道就是好,也不给伊不二留了,粥粥一口一个,消灭干净。
看看下面垫的东西色泽墨绿,油光发亮,心里喜欢,也夹了一筷吃吃。
可就是吃不出是什么东西,非常酥脆,一咬就碎。
见粥粥一脸疑问,伊不二也不等她问,自发地道:这东西叫菜松。
用最肥大的青菜叶子切丝,腌去水份,下油锅划熟,出来就是这种东西啦。
粥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道:什么,这是青菜做的?我天天吃青菜怎么就没吃到这个味道过?伊不二心想:你自然吃不到这种味道的青菜,那得用多少油才弄得出来。
不过他自然不会说出来,怕惹恼了粥粥,就问不出话来。
他只是微微地笑,管自己喝酒。
倒是旁边桌一个公子哥儿样子的人起身过来道:小弟冒昧,刚才情不自禁偷听了这位兄台的高论,真是羡慕得紧,如蒙不嫌,小弟可否叫伴当过来与兄台合上一桌,聆听兄台高论?粥粥探头一看,那家桌上有条大红烧鱼,还有个走油肘子,明显的是好东西,立刻自作主张道:好啊好啊,人多热闹,我们合一桌吃饭。
伊不二不知道好在哪里,但见粥粥叫好,那个公子又长得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只得也允了。
待那伴当过来,伊不二扫上两眼就看出这人内功非常深厚,有这等好手作伴当的人,必定非大富即大贵。
倒是要小心了。
粥粥却是对着那公子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道:这位公子我认识你,你两年前来过这儿。
伊不二见那个伴当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警觉,看来没看错,这个公子确实是有身份的人。
那位公子却是笑道:小兄弟眼光不错,我确是两年前来过。
但是那天不巧,才进城里,便叫家里叫了回去,来去匆匆,没想到就被小兄弟认得了。
小兄弟好记性,请问贵姓啊?粥粥见这人长得好看,又有钱,对她却是那么客气,非常开心,对那人好感倍增,道:我叫周竹生,你们叫我粥粥便是了。
那位公子看看她又看看伊不二,笑道:周竹生,好名字。
也就南边的人才想得出那么风雅的名字来。
我们北地即使有棵竹子,也是给养在盆里,早没有了雅致。
小弟叫海地,请问这位兄台大名。
伊不二一听海地这两字,就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名,更是确定了这人身份之不凡。
但他不欲隐瞒,随意地道:在下姓伊,名不二。
只见那伴当脸色大变,盯着伊不二道:公子可是江湖上人称说一不二的伊不二公子?久仰久仰。
粥粥此时处身局外,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心想,原来这个伊不二是那么个大有名气的人,好像别人还很尊重他来着,看来应该是可以相信的了。
不过钱一定还是那个海地公子多,看他吃的大鱼大肉的,多好。
见伊不二点头,海地笑道:小弟真是有眼不是泰山,原来兄台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真想不到,兄台之风雅居然可以鱼刀光剑影结合得那么好,真是高人一个。
今天真是幸会,幸会。
说着便亲自给伊不二斟酒,两人碰杯一笑,喝了。
粥粥见他们谈得似乎很热络,但是酒下去,却没见以前村里见过的拍桌打凳,说胡话挥拳头,觉得没意思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就算风雅了。
粥粥目下唯一遗憾的是肚子不够大,面对大鱼大肉心有余而力不足。
菜足饭饱,外面天又暗了下来,粥粥没劲地打个哈欠,见大家没反应,只得又打了个出声的哈欠。
伊不二笑看她一眼,便知她用心,与海地道了别,拉粥粥回屋。
粥粥一路还是大打哈欠,搞得伊不二一头雾水,原来还以为是小家伙吃饱喝足嫌闷气,所以假装打哈欠脱身,现在看来是真的。
她不是才睡醒吗?怎么又想睡了?看她两只眼睛如黑水银掉进白水银地灵活,该不会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吧?要这样的话倒是糟糕,想问的不是都没处问了吗?伊不二略一思索,便道:粥粥,伊叔叔带你回家看看要不要?粥粥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刚才她是真的又困了。
好,我要回家去。
我不能总是住在这儿,家里鸭子要喂,房子要收拾,我也不能离开娘。
伊不二见她小小人说出的是大人的话,想到她刚家破人亡,心里不忍,道:粥粥啊,今天你就住这儿了,明天回家去,伊叔叔送你回去。
否则今天晚上那里只你一个人,你就不怕?粥粥道: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变成鬼了也与我认识,不会来吓我。
只是我家里的东西全烧光了,得买一点回去,伊叔叔你帮我买好吗?粥粥想这个伊不二刚才吃完饭付的银子都够她和娘吃上个多月的,一点是钱多得慌,拿他一点钱出来换她的回答,应该不算亏他。
但是粥粥还是第一次算计别人的钱,心里感觉不好意思得很,只得用上第二十七计假痴不颠,他能上当最好,不上当也没办法,但她粥粥也不丢份。
伊不二心想她一个小孩子,从小闷在小村落里长大,可能不知道这些是要钱买的,所以提出叫他买东西说得理直气壮的。
好在这些也值不了什么,便也不去纠正粥粥。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么一做正好中了粥粥的圈套,所谓的老拐上小骗当。
不过粥粥不知道要买什么,只想到她的鸭子们,要求买细糠一袋,菜刀一把,竹箩一只,木桶一只。
还是伊不二替她想的周到,给她买了衣服铁锅等日常用物,非常刹风景地叫那匹高大白马驮着,两人回去粥粥家。
才到村口,却见里面人声鼎沸,伊不二一想便是了然,缓下马来,道:粥粥,你看村里那么多人在做什么?粥粥坐马上看了一下道:做道场呢,肯定是他们谁家出嫁的女儿回来看见家里这样,给爹娘兄弟做法事呢。
伊不二心想,看来还是聪明的,只是不大见世面而已,道:这就是了。
一定是这样的,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又亲戚在这儿的都来收尸安葬亲友了。
但是你说昨天晚上放火烧这儿的人会不会也在呢?粥粥一听,心里紧张,不由自主地背一挺,道:呃,难说。
他们会不会看见我杀掉我?伊叔叔,刚才他们说你是本事很大的人,你打得过他们吗?伊不二笑道:我就是打得过他们,也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保护着你的,是不是?所以等下粥粥回去人家问起你你怎么活着,你就说昨天跟我出去玩,早上回来见家已经没了,所以我们又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重新安家,那人家就不会怀疑道你,也不会杀你了,明白了吗?粥粥点点头,心想,这就是第一计:瞒天过海。
但是粥粥自己心里重打腹稿,怎么才可以真的瞒得了天。
果然到村里的时候,有从这儿嫁出去的女子见了粥粥就哭喊着追上来,问粥粥道:这不是周家的妹子吗?你怎么还在?你娘呢?昨天是怎么回事?粥粥认识这人,见她提起娘,又哭得伤心,自己也忍不住哭了,一边道:我昨天帮娘到城里送鸭蛋去,回来天暗了不认识路,宿在城门外的凉亭里,还好这个叔叔天暗了也进不了城,陪我壮胆。
没想到早上回来时候这儿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忙把娘埋好。
里面全是死人,我不敢多呆,跑出村去,又见到这位好心叔叔,他还给我买了东西送我回家。
还好你们都在,否则我又要怕死了。
说完放声大哭,这一来别人再有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再说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伊不二一边一眼关六打量周围围上来的人,一边赞叹粥粥这个谎编得好,而且声情并茂。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周围人里面有哪怕一个是身手好一点的,心想,难道那些凶手就这么放弃这儿了吗?不过他不排除有人躲在避光的角落窥视这儿的一切。
粥粥一边哭,一边却越想越不对,那帮黑衣人会得杀光烧光整个村子只为不留一个活口,他们会不会知道还有个小姑娘活着,虽然有她的谎言哄着,但是他们会不会为以防万一,而来把她粥粥杀掉?粥粥感觉很有可能。
她很想这时就拉着伊不二逃走,逃得远远的,但是又想着从张先生那里偷出来的那个油纸包,这算是张先生留给她唯一的纪念了,不能不拿走。
想了又想,计上心头,扯扯伊不二的袖子,道:伊叔叔,我怕。
伊不二来前早就想到这一点,那些人既然会得杀光全村,一定是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理念的,粥粥回到村子,说不定就是自觅死路。
但是想到粥粥昨晚一个人度过却没有被杀,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那些人可能杀人放火后不会再回来的。
因为他是个潇洒不群的人,如果没安置好粥粥而自己走掉,他会不忍心,但带着粥粥走,他又怕麻烦,心里也是矛盾得很。
此时见微光下粥粥的小脸蛋满是恐惧,想她可能也想到这一层了,只得叹口气,道:你怕,咱们就回去吧。
粥粥却摇摇头道:等我下好吗?我喂饱了鸭子再走。
它们都是我抱着孵出来的,是我捉泥鳅摸螺蛳喂大的,我喂他们最后一口好吗?伊不二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有什么人来犯。
再说小姑娘可怜,这么个小愿望就满足她一下又如何?便拉着粥粥随她到荷花塘边。
看她从袋里倒出细糠,拿起那把菜刀,吃力地端到河边,手一勺一勺地往锅里弄水。
伊不二想这大概都是她平时做熟了的,可怜见的,这没爹的孩子,从小就是吃苦一点。
他回身往别处看看,见好几户人家断壁残垣间插裹了白纸白布等东西,独粥粥这家什么都没有,她家人丁也太少了点。
才四处看着,忽然听得一声水声,好像夹着一声叫声。
伊不二一回头,却见河边除了那只铁锅还在,粥粥却不知去向。
伊不二相信绝对不会是有人掳了粥粥去,一定是她不小心掉下水了。
忙甩掉鞋子,想也不想跟着跳下去。
不想他才下水,就见一个小小的头冒出来,吃惊地看着他,不是粥粥是谁?伊不二要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忙一个千斤坠往下站去,幸好水不深,站住了头还露在外面。
显然粥粥是会游泳的。
其实粥粥在拌糠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声东击西的招数了的,装作落水,去找到藏在水里的油纸包。
这一带河沿粥粥闭着眼睛都熟悉,但毕竟是黑夜,一下下去还没摸着,想上来换口气,却遇上伊不二居然也跳进水里。
她看了伊不二,心想,怎么办呢?怎么才可以不让他知道?忽然灵机一动,道:不好,刀还在水里,我去摸上来。
立刻又潜了下去。
伊不二在水里的动作哪有粥粥利落,只见她头一缩水上只剩涟漪了。
想着这小家伙水性好得很,也就随她了,站旁边等着。
偶一侧目,却见菜刀稳稳地躺在细糠堆里,原来并没有掉下去。
不管她,小姑娘如果摸不到刀子,自然会得冒出头来的,到时告诉她一下就成。
自己也就翻身上岸,等在一边。
果然不久就见粥粥冒出头来吐出一口水,小手一抹抹掉脸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喘气。
伊不二见机立刻道:你的刀没掉。
其实粥粥此时已经摸到油纸包插进怀里,见他这么一说,乐得顺水推舟,啊了一声,便游回岸边,被伊不二一把拉上。
粥粥每天在水里泡着的人,知道衣服打湿了贴在身上,伊不二一定看得出她身上有东西,便抱着身子喊冷,把放油纸包的部分挡住,跳着脚到白马边掏出一件新买的衣服披上,衣服宽宽的,再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了,这才放心。
喂好鸭子,粥粥把新买的刀拿几张荷叶裹了,插在腰上,这下伊不二如果不经意间碰到她身上有硬物,就不会有什么怀疑了,此乃第十一计:李代桃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