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背后的太阳大概是越来越低,山的阴影越拖越长,越过沙滩,伸入大海。
伴着阳光的远去,山风海风一起呼啸起来,吹得人身上虽然不冷,但听着那声音心冷。
齐葛不知怎的摸出一支烟来抽,以前也没见他抽过。
我正好处在他的下风头,被烟味扰醒过来,只得转移到上风头,顺便看一眼齐葛,觉得他的眼神有点空洞,一种绝望后的空洞。
本来刚刚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他们的闲事,但事到临头心又软了。
刚才还打得那么狠,好像要置对方于死地,但是这会儿却又这么无助,像是迷路的孩子。
我返身回房间取出几罐啤酒,碰碰齐葛肩膀,递给他一罐。
要是告诉齐葛这啤酒是姚文起置下的,不知他还会不会喝。
也不管齐葛愿不愿意听我说话,自己拉开先喝了一口,说实话,并不好喝,这一下便摆开说话的架势。
齐葛,刚才听你和姚文起吵架,我不是最清楚内幕是什么,但是就你们两人说的话,和我所知道的资讯来分析,我有些话要说,中不中肯你决定。
首先,你其实是早知道常万春的集团是个烂摊子的,你早先决定与他合作,本就是看准这一点,而我就常万春那个食品公司窥点知面,他的经营理念中,重政治效应多于重经济效应,我感觉这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常万春的集团走向倒闭是迟早的事,但他个人如何,我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要逮捕他。
我说得对不对?齐葛却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叹气道:丁丁,你不用开解我,姚文起这点子小事,一时还伤不了我。
我担心的是其他,说出来你会笑话我,我急等钱用。
我一听,想起姚文起三番两次拎着我耳朵嘱咐的话,亲兄弟明算帐,与齐葛经济上一定要划清界线,说起来,即便是姚文起利用我,他对我还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可我这不还没给他利用上嘛,也没什么损失。
我暂时把钱的问题放一边,接着说我的想法,其次,面对如此一块肥肉,姚文起没有不想吃的道理,他这么年纪轻轻能发展到今天这地步,虽然有虚肿的成分在,但也不能否则,那是大成就。
显而易见,他手头的产业不可能是一五一十全靠自己胼手胝足建立起来的,他的扩展过程必定是弱肉强食的过程。
所以我觉得就他谋划设计吞并常万春手头的优良资产这件事本身而言,在商言商,并没有什么错。
只能说他眼光准,下手快,手法狠。
他对你,我看并不单纯是利用那么纯粹,不排除也有提醒你注意的成分在,因为据我看,常万春出事是迟早的事,你的角色只是推波助澜一下而已,最多导致量变,但改变不了事情的发展轨迹。
但是事到如今,这个可能也只有凭我们自己猜测了。
我知道我这人滥好心,不过这已是我心中自以为最客观的想法了。
齐葛,这话肯定伤你,你可以不表态,我这个局外人的观点谨供你参考。
最后,我不相信姚文起嘴里有关你大学时候的坏话,你不是这种人。
姚文起单纯因为这句话也该讨打。
齐葛放下啤酒罐,静静看着我,眼睛中平静如水,没有感激,也没有愤怒,好像我说的这些都与他无关。
我说完这些,觉得心中有口郁积之气全然排出,可以重新快快乐乐做人。
也不管齐葛回不回答,歉然对齐葛道:齐葛,我把钥匙留给你,我准备回城,今天我的心情不适合在这儿住过夜。
不知为什么,齐葛的眼神这下反而有了情绪,不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前面种种与我有关似的。
过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也回去,说实话,这种心情,晚上听着海浪还怎么睡得着。
我们先把这儿收拾一下,快点动手,天也不早了。
看着齐葛的不开心,我欲言又止,管闲事到此为止,以后不是他们摆明了告诉我,我再不想管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再一次悲哀地意识到,过去只是过去,靠我的一点脉脉温情是于事无补的。
齐葛帮我一起收拾,楼上铺好的床也随它们了,我没心情。
下山找到车就回城。
战战兢兢绕了一段乡间小道,好不容易开上国道,忽听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齐葛开口说话:丁丁,你读大学时候有没有勤工俭学过?我不知道齐葛要说什么,只得挑最简单最中性的话来回,刚刚这么一闹,我心里早凉了,再没有以前对兄弟掏心掏肺知无不言的单纯。
没有,爹妈给的钱够用,学校图书馆也够大。
齐葛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对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书,我也没变,大学里还是喜欢打电动。
可是电动游戏升级太快,我的钱包却是很有问题。
所以我就给系实验室免费打工,只希望能用用里面的那台苹果机。
那时候我已经练到自己编程序自己玩,或者修改别人编的程序来玩,但是那些比起游戏室里的大型游戏还是小儿科,时间久了自己先不耐烦起来。
齐葛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顿,我虽然没接口,但是心里却在想,要上街玩电动的话,那他的钞票怎么可能够用,难道后面所谓的偷东西事件是真的吗?报上就有很多打电子游戏打出来的犯罪,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钱字。
但是父母给我的钱哪里够这么花,学期还没到头,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所以后来就跟着人倒电影票,火车票也倒过,但是那个风险大,没倒几回就不敢了。
因为倒电影票,那时候几乎所有的电影我都看过。
也因此认识一些人,这些人恐怕你一辈子都不会遇到。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齐葛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剑走偏锋的吧,那些人必定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见不得光的世界。
要是那样的话,不知齐葛所谓的融资是怎么回事呢?大四的时候,我跟两个最要好的同学一起帮人运走私货,一个至今还是好朋友,另一个现在是仇人。
那时候电视机紧俏,尤其是走私来的日本货,但是路上查得很严,他们的货很难往全国运,我们的名校学生证很帮了我们的忙。
走一次,就可以打上好几天电动,我的衣食问题基本解决了。
本来我准备着大四第二学期收山,想把毕业论文好好写出来混个学位,但其中一个在学生会当生活部长的那个同学不答应,他的意思是读书时候能做就多做点,出了校门分配后就做正经人。
我们相持不下,他就把寄来的我们三人的劳务费扣了,因为他知道我们两个用钱大手大脚,此刻正等米下锅,他想借此胁迫我们继续做。
我们俩手头拮据,与他吵闹无果,最后没办法,趁他不在时候把属于我们的钱偷出来,当然为以示惩罚,也把属于他的那部分拿了。
没想到那小子够狠,竟然去校警那儿把我告发了,一点不怕我牵出他。
我要到后来才知道,他确实有恃无恐,因为他告发我的同时,也通知了走私的那帮人,而且还说了他愿意继续走货的誓言,所以当晚就有那帮人找上躲在校外的我,在我腿上插了一刀,要我自己考虑嘴巴不严实的后果。
所以我不敢回校,怕被捉去拷问出来些什么,你应知道,拘留所里面犯人收拾犯人是多容易的事。
而我又身无分文,就这样扒煤车睡桥洞到了广州。
但是我偷窃的罪名因此就背上了。
我并不以为走私有多么不堪,但是我讨厌偷窃,虽然后来我找人收拾过那个分配回家的做学生干部的同学,但那有什么用,这个污点恐怕是再也抹不去了。
这件事只有有限几个人知道详情,虽然你表示相信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而误会我。
我心里几乎在同时说,怪不得,换谁这么经历一次,以后谁心里还敢存朋友俩字?我才稍稍被刺激一下就吃不消了,几乎打定再不管闲事的主意,那么齐葛对姚文起一直有隔阂也是说得通得很,再说他们有利害关系在,齐葛更是得防姚文起三分。
唉,人就那么长大了。
但是齐葛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对我解释清楚?我一厢情愿地想,是不是因为他认为我还是他真正的朋友?但我随即就自嘲了一下,这时候还敢再奢谈朋友?这两个古道热肠的字眼在我们之间还没变味走样够?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心疼于齐葛的遭遇,我还是相信他对我说的是真话。
心还是软了一大块。
齐葛说完这些就再不说话,我也一时无话可说,因为我知道齐葛需要的不是我说几句谴责那个陷害他的老同学或对他表示同情的话。
还好我要开车,不至于太尴尬。
但我自己也知道上车时候不顺的一口气此刻有点消减,看天看地似乎也顺眼起来。
沉默了很久,才对齐葛道:问你两件事,你通知常万春用的是你自己的手机吧?会不会因此出问题而牵连你。
第二件事是常万春真的走了吗?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辞?你不要因为与姚文起赌气而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才好。
就像你说的你大学时候的事,我听着似乎你最后把什么都自己担着了,你那个至今还比较要好的同学似乎没什么事。
这种血气之勇要不得,我认为谁都得为他自己所作所为负责。
齐葛几乎是立即回答,而且用的又是他一贯沉稳而略略偏慢的声音,这你放心,第一件事我也考虑到过,所以我没有直接给常万春电话,因为他的手机知道的人多,以后公安肯定会去电信查前此他这个手机究竟收到过谁的电话,要是顺藤摸瓜上来,我不就惨了。
所以我给他的BB机打,那个机子是不公开的,我买给他随时联络用的。
只要我或者他不说出来,没人知道这个BB机归属,自然别人也不会查到他这个号码上去。
我当下就情不自禁插了一句:对了,那时看见你在传呼谁,原来如此,你没事那就好。
齐葛闻言特意转过头,冲着我微笑,一会儿才道:第二件事又被姚文起夸大了。
出逃是多么重大一件事,出逃就意味着基本放弃发言权,由得别人拿捏了,所以常万春一定会征询其他朋友意见的。
而那些以前得他好处过的人,这种大事情面前本来可能是准备袖手一边先看看风向,因为这是上层的政治斗争,没人愿意贸然出手给自己惹麻烦的,没太多牵涉的话一般是不会即时仗义通知常万春。
但既然常万春找上门,没有不说的理,除非他们是想自己受贿的事情被常万春曝光,当然还是喜欢他跑掉的。
所以我最多是导火线。
而常万春即使没有我去通知他,他迟早也会逃走的,他能有今天,只要拷问一下,一定能拎出一串受贿官吏,那些人只有比我更希望他逃跑。
这一点上,估计姚文起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他只是借此迁怒,发泄他无法从我这儿得手的怨气。
我也想看看他的真面目,果然他还是露出来了,也好,省得我还有一层顾忌。
我叹了口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一句那就好。
但是心里却对齐葛最后一句话心生疑虑。
齐葛准备对姚文起做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