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庙位于东市以南, 靠近凌烟湖,其内供奉着善事菩萨与数十位花神,每到花朝节, 花神庙便会举行花神祭祀, 整个京城及郊县的女子皆盛装而来, 多为求姻纳福,平日里,花神庙香火亦盛, 来来往往的香客们衣香鬓影,很是热闹。
戌时初刻, 暮色四合,花神庙外的玉兰街上一片灯火阑珊。
因来花神庙的大多是女香客,玉兰街多售卖女子喜爱之物, 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绫罗绸缎,令人眼花缭乱,期间坐落着雅致秀美的茶肆与花市,更得贵女们喜爱。
秦缨的马车刚驶到花神庙前,便见陆氏的车马在此候着,陆柔嘉正掀帘张望,看到她来了笑意一盛, 很快跳下马车来。
拜见县主——陆柔嘉今日着一袭月白兰纹湘裙,人站在灯火之间, 柔美静婉,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秦缨上下打量她一瞬, 你可来过花神庙?陆柔嘉弯唇,自然来过的, 今日县主邀我来此,是想让我陪你上香?秦缨摇头,指了指花神庙对面的茶肆,咱们先去那边坐坐。
陆柔嘉觉得有些奇怪,却也笑着应好,又边走边说:今日时辰有些晚了,若是白日申时之前来,能找到庙里的慧能师父求签,他的签文极准,好些女子的姻缘都被说中了。
秦缨面上浮着一丝薄笑,心底却沉甸甸的,但瞧陆柔嘉此刻眸似点漆,笑意真挚,她实在想象不出七年后,她被磋磨的遍体鳞伤而后惨死的模样。
秦缨深吸口气,那改日再来求签便是,你该记得,十日之前我曾说过,等崔婉的案子破了,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柔嘉看她,不错,我记得。
她往近前的茶肆看了一眼,难道当时县主便是说要来这花神庙外的茶肆?秦缨颔首,说话间二人到了茶肆门口,小厮热情相迎,秦缨便道:我们要二楼正对花神庙的雅间——小厮连声应下,引着二人上了楼,又择了一处布置精致的雅间给二人,秦缨和陆柔嘉进去落座,却令沈珞和白鸳守在外,白鸳有些意外,但当着陆柔嘉并未说什么。
待小厮送上全新的茶具与茶叶,陆柔嘉亲手给秦缨烹茶,秦缨也未拦阻,只微微侧眸,去看花神庙的方向,没多时她道:待会儿让你看到的,你可能会不高兴,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好瞒着你。
她的表情太过严肃,令陆柔嘉动作一滞,县主要令我看什么?秦缨道:等咱们这盏茶煮好之时,你便知道了。
陆柔嘉越发狐疑,但如今的秦缨并不会害她,她便继续手中动作,没多时,清隽的茶香在室内萦绕,陆柔嘉忍不住问:县主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秦缨扬眉,知道什么?陆柔嘉轻声道:忠远伯府的那个庶子之事。
秦缨没想到陆柔嘉会问此事,陆柔嘉见她表情如此,心下也明了,便解释道:当日公审后,本来以为只是崔婉和薛铭生有私情,但今日伯夫人的病有些严重,请了父亲的同僚何御医上门看诊,结果刚好撞见薛家派人去忠远伯府闹,何御医听见了不该听的,吓了一跳,待回了太医院,没忍住与父亲说起此事来。
秦缨叹了口气,是真的。
陆柔嘉眼底尤有震骇,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一步,伯夫人为了女儿,也是当真铤而走险了。
秦缨眸色微深道:此事到了有孩子那一步,便无法挽回了,许多事,要在一开始便做出对的选择才能避免悲剧。
陆柔嘉总觉得秦缨今日心境格外沉重,说话也颇有深意,正在此时,第一壶茶煮好,她为秦缨倒上一盏,今日县主怪怪的……秦缨接过茶盏时,楼下的长街上驶来两辆马车,秦缨目光一凝,你往花神庙看。
陆柔嘉满心好奇,这时转头看下去,只见两辆马车停在了花神庙之外,第一辆马车车帘掀起,一个侍婢先行下车,紧接着,又走下来一个披着斗篷的妙龄女子,那女子体态纤秾,衣饰华贵,只是像生了病,下马车时身形不稳,全靠侍婢搀扶。
她站定,又转身往身后的马车走,这刹那,陆柔嘉看到了女子的侧颜,她秀眉微蹙,这是哪家小姐,我怎么瞧着有些面熟?秦缨一时未语,又见那女子与马车中的人说话,车内人将帘络掀起,虽只露出一角,但从她们的角度看下去,正能看到半张面容,那一刹那,陆柔嘉惊得瞠目,那、那是世子?昏暗的车厢里照进一束光,只露出了半张脸,但陆柔嘉自小对崔慕之多有爱慕,仅此也足够她认出来,秦缨道:那位姑娘是卢国公府的二小姐卢月凝,今年十七岁,卢国公府与长清侯府是世交,她与崔慕之有青梅竹马之谊,她因自幼体弱生病,曾被送入庵堂养过两年,后来便以佛门俗家弟子自居,这些年深居简出,但你应该在某些宴会上见过她。
陆柔嘉紧握着手中茶盏,秀眉紧蹙,眼瞳微颤,这才明白适才秦缨语气为何那般沉重,秦缨继续道:卢月凝如今是这庙内惠安师父座下弟子,每天晚上来听他讲经,崔慕之怜惜她多病,在这花神庙十二花神座下为她奉了一百零八盏莲花心灯,你知道的,此地是为女子祈福的所在,而寻常人,供奉七盏心灯就已经是小圆满了,但崔慕之却为她供奉了一百零八盏……陆柔嘉掌心发凉,我是见过她,确是卢国公府的二小姐,她……她既然是佛门俗家弟子,又与崔世子有年少之谊,那也,也不算什么……秦缨怜惜地看着她,在原文中,陆柔嘉是在婚后一年才发现了这花神庙的一百零八盏心灯,彼时她正为崔慕之的若即若离神伤不已,见到了那些心灯,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崔氏用来向贞元帝表忠心的棋子,她立刻向崔慕之挑明,见她发现,崔慕之索性不掩藏了,只将卢月凝如何可怜如何坎坷道来,后来卢国公府生了变故,崔慕之更将卢月凝接入府中养病,更以整个崔氏之力助卢国公府脱困。
秦缨摇了摇头,佛门俗家弟子只是种说法罢了,你难道以为卢国公府会让女儿永远不嫁人吗?陆柔嘉这时看向秦缨,莫非县主是因为知道此事才改了心意?秦缨喉头一梗,干脆顺势而为,于是她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你说的不错,女子爱慕男子并不算什么,但若是知道那人心底有人,那此人再好,也犯不着我们卑微入尘,何况一个人的心意极难更改,何必去强求别人又苦了自己?陆柔嘉唇角抿得极紧,可如果……秦缨叹气,崔慕之是怎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他性情冷淡,渴望权力,又以家族荣耀为重,这样一个人,却如此记挂一个多病的小姑娘,这早已超出了世交之谊,他待崔婉只怕都没有这样好,有这样重分量的人在他心里,你若与他成婚该是何等痛苦?花神庙前,卢月凝已经与崔慕之说完了话,车帘落下,等卢月凝进了花神庙崔慕之的马车方才离去,陆柔嘉眼底已经生出几丝痛色,可两家亲事已经定了,卢国公府的小姐,是不可能给人做妾室的……秦缨无奈道:你在他身边,他心底却挂念着旁人,如此你也能忍受?陆柔嘉垂下眼帘,可天下男子三妻四妾,就算没有她,也会有旁人——秦缨心底有些焦急,这个世道的确如陆柔嘉说的这般,寻这样一个夫君或许不算最可怕的,但如果会因此葬送性命呢?就算如今剧情走向已经生了变化,但陆柔嘉这样的性子,一旦嫁入侯府,结局还真是难料。
秦缨一脸的欲言又止,但见陆柔嘉面色苍白,仿佛难以承受,只得克制道:我带你来是不想让你被蒙在鼓里,眼下知道了,无论如何选择皆在你。
陆柔嘉握着的茶盏已经微凉,却哪还有心思饮茶,她又转眸去看花神庙,片刻后看秦缨,原来我以为县主是最执着的,却没想到你如此洒脱。
秦缨心虚,面上道:崔慕之又非天下间最好的男子,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陆柔嘉苦笑起来,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与县主坐在一处,竟然是县主劝我莫要嫁去崔氏。
想到原来的剧情,秦缨也觉得如梦似幻,但话已至此,她说的已足够多,若陆柔嘉铁了心不回头,那她真是毫无办法。
见她恹恹的,秦缨道:情爱与婚嫁并非女子全部,倘若你不会因崔慕之此行自伤,那嫁入侯府,做个富贵安闲的世子妃也是极好,只看你如何打算了。
见她手中茶凉,秦缨将她掌中茶盏取出,为她换了一杯热茶,等热茶入口,陆柔嘉眼底才重新泛起了活气,真心道:我明白,多谢县主。
秦缨苦笑,你莫要觉得我是为了破坏你婚事的便好。
陆柔嘉忍不住笑意,若是从前,我或许会如此以为,但那夜县主救了我,我没有以怨报德的道理,并且,县主如今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这话头根本没办法往下接,秦缨端起茶盏喝茶。
见陆柔嘉心神不属,秦缨也不打算在此多留,又饮了一盏便与她出了茶室,二人进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出来时陆柔嘉明显面色难看起来,白鸳和沈珞看的心惊,下楼之时,白鸳跟在秦缨身边低声道:县主,您莫非又欺负陆姑娘了?秦缨几欲扶额,我不是欺负她,我是救她。
白鸳哪里能信,但她话未出口,忽然看向了茶肆大门方向,惊呼道:谢钦使——秦缨顺着她目光看去,也是一讶,她令沈珞去付银钱,快步走出门对谢星阑道:谢钦使也来此地喝茶?谢星阑不知该做何表情,不是。
那您是——谢星阑言辞滞涩,身后谢坚探出脑袋来:县主,我们公子是来找您的。
秦缨扬眉,难道有何消息?谢星阑这时道:苏怀章——他话未说完,看到陆柔嘉从后走了出来,见到他,陆柔嘉行了一礼,但人魂不守舍,眼神都是空落落的,谢星阑看看陆柔嘉,再看看秦缨,表情与适才的白鸳十分相似。
秦缨冷冷一笑,我可没欺负人。
谢星阑不置可否,秦缨懒得计较,先与陆柔嘉说话,二人要从花神庙归家,都要先过东市往北走,于是等陆柔嘉先上了马车,秦缨才转身看谢星阑,苏怀章怎么了?谢星阑道:苏怀章说近半年窦煜没说过什么古怪之事,但他说起一件旧事,十三四年前,窦煜拜入他门下之时,他当时想收的学生其实是另一人,是一个与窦煜身量相差无几之人,按照他们四兄弟的年纪,窦煜和窦晔、窦焕三人的年纪皆是相仿,极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个。
秦缨凝眸,但此事已经过去十三四年了。
谢星阑点头,不错,不过此事有可能是凶手藏在心底的一桩旧怨。
秦缨点了点头,见陆柔嘉坐在马车里等着,便先上了马车再与谢星阑说话,马车辚辚而动往东市的方向去,秦缨得知谢星阑已经知晓蒲陶糕之事,便道:但还是无法确定凶手,明日到了窦氏,最好将此事仔细的查问,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几条线索总是对不上——谢星阑应是,又往最前的陆家马车上扫了一眼,未想到你竟会与陆柔嘉相约,但你做了何事,令她那般颜色?秦缨冷冷道:姑娘家的事少打听。
她刷的一声放下帘络,脾气很是不小,谢星阑不禁失笑,忍不住薄唇微牵,这时,秦缨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把将帘络掀了起来,这一掀,直令秦缨微愣,只见谢星阑身似修竹,面如冠玉,阑珊灯火映入他眼底,令他双眸似落入星河般明灿,笑与不笑的谢星阑,像换了个人一般。
谢星阑也微怔,很快,他唇角回落,面无表情地问:怎么了?马车已经行至闹市,周遭人潮与灯火都沦为谢星阑的背景,秦缨正想夸一句他笑眼好看,目光却忽然被街边小巷子里的一阵喝骂吸引,那小巷没有长街上光亮,可秦缨还是一眼看到两个男人正揪着一个姑娘撕打,秦缨眉头一皱,停一下!马车还未停稳她便跳了下来,她几步走去暗巷之中,你们在做什么?!此处不知是哪家后门,两个黑袍男子正揪着一个紫衣姑娘不放,那姑娘面上挨了两下,唇角一片乌青,发髻亦被打散,此刻泪眼朦胧,无助地蜷缩在地上,秦缨喊声落下,紫衣姑娘和两个黑袍男子都看了过来。
见秦缨华服锦衣,当首的男人道:我们教训自家酒楼的奴婢,贵人还是莫要管我们的闲事,否则——他话未说完,表情顿时变了,谢星阑着官袍站在秦缨身后,二人立刻将紫衣姑娘放了开,大人,我们真是在教训自家奴婢,红袖,你自己说。
地上的女子拉扯着衣襟跪着,哽咽道:奴婢是楼里的乐伶,因手贱,偷了东家的钱银,两位大哥略作惩处,都是奴婢的错。
谢星阑上下打量她两瞬,偷了多少银钱?先前那黑袍男子道:二十两,是她三年的工钱,银子如今追不回来了,我们没有报官便不错了……谢星阑看紫衣女子,可对?紫衣姑娘不住点头,秦缨忍不住道:你们东家在何处?见她想追究,紫衣姑娘哭着求道,求大人和夫人放过民女吧,莫要叫东家,若是叫了东家,民女是要被扭送官府的,挨顿打没什么,进了官府,民女便难在京城寻个生计了,求大人和夫人大发慈悲,民女不想没了活路……秦缨本是想探问实情,谁知这姑娘如此抗拒,而她一口一个大人夫人,显然是误会了她和谢星阑的关系,秦缨倒没什么,侧眸一扫,谢星阑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想了想,终是对那两男子道:你们罚也罚了,若是将人打个不妥,你们也犯了律法,官府若想追查,可是比偷银子罪过大多了。
黑衣男子此刻恭敬起来,是,夫人教诲的是,您放心,不打了,明日让她卷铺盖走人便是,那银子我们也不要了。
说着话,黑衣男子将紫衣姑娘拽起来,几下便推入了门内,又将门一关,小小窄巷之中顿时更暗了三分,秦缨有些无奈,这等理不清的案子她见过不少,许多当事人都拒绝外人帮忙,更何况如今的世道,这姑娘忌怕的也是对的。
见谢星阑不说话,秦缨道:大人,您怎么看?秦缨放肆无忌谢星阑早就知道,可他没想到这等情状,她还能轻飘飘唤他一声大人,他硬邦邦道:还能怎么看,管不了——他说完转身便走,秦缨轻啧一声跟了上来,陆柔嘉也早就下了马车,见他们出来,忙问生了何事,待秦缨一说,陆柔嘉叹道,这样的事天天见,东家打骂犯错的下人,是没法子管的。
秦缨点头,是,那姑娘也怕我们多管闲事,便算了,时辰不早,咱们早些归家吧,你莫要因今夜之事太过烦恼。
陆柔嘉应是,秦缨看着她上了马车,她也要上马车时,忽然转身看了看这处酒楼的招牌,时辰已晚,酒楼内灯火通明,宾客嘈杂,丝竹之声伴着酒令声传出,乃是这条长街上生意最为红火的酒楼,而那明晃晃的丰乐楼三字,令秦缨眼瞳微微一缩。
竟这样巧的碰到了窦氏的酒楼。
谢星阑也在看那招牌,这酒楼是窦氏三房的产业,明日再探一声适才那姑娘去向便可。
如此秦缨自然放心,上马车往北,至御街时与陆柔嘉和谢星阑辞别,直奔临川侯府而去,谢星阑御马在街上伫立了片刻,今次倒未跟去相送。
谢坚狐疑道:公子今日怎不送到侯府去?谢星阑没好气道:管她作甚?谢坚和谢咏面面相觑,一脸的看不明白。
秦缨归家之时,秦璋正在经室内清修,管家秦广道:白日里张道长来咱们府上给侯爷讲道经了,他走后,侯爷一直在苦思,交代不许我们打扰,只怕要看半晚上。
秦缨点点头,那我也不打扰爹爹了,若他出来,告诉她我早早回来了便是。
秦广应下,秦缨自去清梧院安歇。
第二日清晨,秦缨用早膳之时仍然不见秦璋,秦广道:侯爷一夜没出来,瞧着还在看经文,小人们不敢打扰。
秦缨心道秦璋这般年纪,怎能这般通宵达旦,立刻往经室去。
秦璋醉心修道,经室是独立开辟出的院阁,就在秦璋的书房旁边,秦缨刚进院子,便看见秦璋的侧影落在窗棂上,他仍然坐在经案之后,看得十分专注。
秦缨无奈摇头,走到门前唤了一声爹爹,而后轻轻将门推了开,门刚开,秦缨便顿了足,只见秦璋坐在敞椅之上,后靠椅背,胸前抱了个软垫,双眸紧闭,鼾声绵长。
秦广在旁失笑,轻声道:这哪里是在看经,分明是早就睡着了,侯爷这般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回房里去睡,县主,要去叫醒侯爷吗?未见秦缨答应,秦广狐疑看她,县主?此刻的秦缨双眸明暗变幻,又忽露恍然惊诧之色,像是勘破了什么谜题,又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秦广迷惑不解,秦缨吩咐道:叫醒爹爹,让他用早膳后再去睡!撂下此话,秦缨风一般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