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2025-04-03 08:00:49

夏日无风的夜,赤辉殿内暑气蒸腾。

月光透过半掩的殿门,照亮了在地上窸窸窣窣晃动的粗长锁链。

几个守夜的内侍监在赤辉殿外打着瞌睡,时不时发出几声不清晰的呓语,但当一阵风吹过,风里带来凄厉的怒吼后,他们齐刷刷地睁开了双眼。

内侍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更没有人主动向赤辉殿靠近。

因为他们都知道,自打新帝登基,赤辉殿就不再是祭奠列祖列宗的地方,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里面关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和一位已经失去了身份的世子。

夜深了。

哀号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淹没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一个内侍监清了清喉咙,用手掸去石阶上的灰尘:再歇歇吧,陛下上朝后,才有人来换我们呢。

另外几个内侍监揣着手小声附和。

他们或站或坐在赤辉殿前,伴随着时不时卷起的夜风,再次打起了瞌睡。

而那根颤抖的锁链其实并未沉寂,因为它的尽头,束缚着一道佝偻的人影。

赫连生兰自打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了赤辉殿里。

他没有忘记醉酒时,被赫连与寒赶下皇位的屈辱。

废帝悲愤欲绝,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在四肢上的锁链。

他甚至连手脚都无力挪动。

可赫连生兰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关在赤辉殿中的人。

他认清自己无法逃离之后,很快就捕捉到了另一道细微的声响——犹如老鼠,又如同某种在泥地里爬行的虫。

赫连生兰大惊失色:谁在那里?!他怒斥:滚出来!空荡荡的赤辉殿内回荡着赫连生兰的质问,那些无人问津的帝王画像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目光阴毒狠辣。

赫连生兰立时胆怯地闭上了嘴。

他觉得大周的列祖列宗在怨恨着自己,怨恨着他将皇位拱手让给了一个乱臣贼子。

不过,那道声音并没有因为赫连生兰的沉默而消失。

他花了一段时间,方才明白,那也是人发出的声音。

赫连生兰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希冀的光:来人……来人啊!……我是皇帝……我是大周的皇帝!你救我,我许你荣华富贵……我许你荣华富贵!他徒劳地呐喊,寄希望于抛出的筹码可以换取一线生机。

那道声音也的确如赫连生兰所愿,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

热风中月光清冷好似冰霜,被铁链困在赤辉殿的废帝瞪大了眼睛。

他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逃跑的机会,又恐惧于黑暗中浮现的身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战栗。

最终,人影还是现出了真容。

赫连生兰看清那道人影后,兜头被一盆冷水泼醒,紧绷的脊背一瞬间坍塌,人也顺势躺倒在了地上。

骨瘦如柴的赫连青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他的脸苍白中透着青灰,本就因为常年瘫痪而瘦弱的双腿拖在细如草杆的腰后,随着身体的扭动,不断地抽搐。

他像条扭曲的虫。

一条如赫连生兰醉酒后在皇位前扭动时的虫。

父皇……赫连青艰难地爬到赫连生兰的脚边,无力的双手攀着沉重的锁链,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废帝,父皇,是我啊……我是您的……您的……皇子……也不知是夜晚的月光太冷,还是夏日的风太燥,赫连青的声音落在赫连生兰的耳朵里,陡然多出了诡异的旖旎。

他震惊地抬眸,看着半吊在锁链上的赫连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哀号。

——是了,这是他的皇子。

他仅存在世的唯一的皇子。

一个被他下了十来年药,已经成了大半个废人的皇子。

既然他都能对亲生皇子下手,赫连与寒又为什么不呢?赫连生兰的心里再次翻涌起了不可抑制的恐惧。

他不敢想,赫连与寒是何时察觉到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的;他更不敢想,若是赫连与寒从一开始就知道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那么自己到底放任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在漠北蛰伏三年而不自知呢?可惜,现在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赫连青病歪歪地吊在锁链上,痴痴傻傻地念着父皇,就好像这样能麻痹自己:如今在皇位上端坐着的,不是赫连与寒,而是赫连生兰,而他也不是没名没分地被关在赤辉殿中的世子,而是未来的太子。

赫连生兰呆呆地看着赫连青,某一刻,忽地笑起来。

他也疯疯傻傻,伸出一只手,指着赫连青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我儿……我儿像我……哈哈哈,我儿像我!赫连青吃了一惊,紧接着模仿起赫连生兰的姿态,有模有样地咧开了唇角。

两道怪异的笑声融合在一起,很快就被风声淹没了。

很久很久之后,赫连生兰终于笑累了。

他佝偻着腰,仿佛已经将大权旁落的屈辱抛在了脑后。

我儿……帮为父将锁链挪开……挪开!赫连生兰的胸腔艰难地起伏,好似一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扯着响,快……挪开!沉重的锁链不仅束缚住了废帝的手脚,还一圈又一圈地纠缠在一起,压在了他的脚踝之上。

赫连青闻言,歪着头讷讷地盯着赫连生兰的脚。

半晌,他迟疑地伸手,指尖顺着漆黑的锁链滑下,白蛆般蠕动过去。

怪异的感觉再次在赫连生兰的心里浮现。

废帝强忍不适,拼命吞咽着口水,同时,心脏怦怦直跳:对……就是那里……对,把锁链——你在做什么?!尖锐的怒吼吓住了赫连青,他一个激灵,收回了抚摸着赫连生兰脚踝的手指,重新滚进了黑暗中,然后扯着嗓子哀号:父皇……父王,不!杀了你……杀了我!赫连青满口胡言乱语,却明显清醒了几分,双手拼命抓挠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后,仍不罢休,竟又开始使力,一副不把骨肉挖出来都不罢休的架势。

赫连生兰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听到赫连青用沙哑的声音问——父皇,你甘心吗?你甘心吗?赫连生兰死水般的心泛起了涟漪。

怎么会甘心呢?怎么可能甘心呢?只要赫连与寒不死,他就永远不会甘心。

父皇,哪怕……哪怕我们父子二人逃不出去,也不能让赫连与寒快活…………儿臣……儿臣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