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25-04-03 08:00:49

残月西垂,落花缤纷。

举着灯笼的家丁弓着腰拨开缀满红霞的树枝,兀地瞥见一抹血红。

他吓得摔了一跤,手中灯笼跌落在地,瞬间烧成了刺目的火球。

家丁在惊骇中想到盛京城里曾经流传甚广的传闻——穿红衣的艳鬼每到月圆之夜便会出现在人世间,披着娇媚的人皮,专吃落单男子的心肝。

火光中,艳鬼徐徐回首。

家丁怦怦乱跳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

微风浮动,月光穿过云层,稀稀落落地在一双含情的眸子里闪烁。

红雨般从枝头跌落的花瓣藏在柔软的发丝间,风一吹,暗香袅袅。

世……世子妃……家丁痴痴地望着所欢,忘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这么盯着他的脸,磕磕巴巴地问,世子妃……怎会……怎会……所欢凄然一笑,摊开掌心——软玉似的手掌里,赫然躺着一簇雪白的毛。

我的狸奴,可是埋在这里?家丁恍然明悟:回世子妃的话,您的狸奴……许是葬在墙根儿下了。

天可怜见。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下辈子投个好胎,就算做不成人,也投去疼爱他的人家吧。

正说着,又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刚刚好踏碎了灯笼最后一点灰烬。

猩红色的火星随风而起,擦着及地的青色氅衣,转瞬消散在了夜色里。

家丁循声回头,看清来人,浑身哆嗦起来:王……王爷!所欢也跟着抬头。

不同于家丁对赫连与寒的恐惧,他微偏了头,发髻里插着的金莲簪子发出一串泠泠的脆响。

父王。

所欢起身,不紧不慢地将额前碎发拂至耳后,再微弯膝盖,柔柔地行了一礼。

赫连与寒负手立于梅树下,身姿挺拔如雪中松柏。

他穿的还是先前那身墨色滚金边的锦袍,只不过肩头多了件薄薄的氅衣,袍角沾了层雪末也凝了簇簇灰白的霜。

所欢心里一惊,脱口而出:父王,您……怎么也在园中?赫连与寒闻言,缓缓垂首,目光冷冷地罩在他的面上,如刀光剑影般,泛着刺骨的寒意。

刹那间,所欢的背上冷汗如瀑,生怕方才园中发生的一切已然被察觉。

本王刚从宫中回来。

好在,赫连与寒只是平静道,夜来风起,你莫要贪凉,多穿一些再出来。

说着,抬手示意跪在地上的家丁退下。

家丁唯唯诺诺地应了,拼命拢起地上的灯笼碎片,仓皇奔出了梅林。

而所欢提着一口气,将手笼在暗红色的衣袖里,装作温驯地点头:多谢父王关心。

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连赫连与寒的眼睛都不敢看。

若是谢璧对他做的事被发现……所欢的心如遭狂风骤雨般乱跳一气,直跳得眼前阵阵发黑,连赫连与寒靠近了都未曾发觉,直到汗津津的五根手指被握住,才惊得叫起来:父王!赫连与寒微微挑眉,胳膊轻松一带,就将他拉到了身前:这么喜欢狸奴?原是看见了他掌心里藏着的那簇猫毛。

所欢强压住一颗即将蹦出胸膛的心,睫毛轻颤如蝶翼,喃喃:父王,儿臣……儿臣从未有过狸奴。

这是第一只。

可惜,再喜欢,猫儿也被老太妃的人打死,草草埋在了墙根下。

他念及此,眼角滚下一行清泪,那道水痕被月光一照,当真是楚楚可怜,凄惨到了极点。

赫连与寒果然抬手替他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珠。

那手是长年执枪握剑的手,指节处生着厚厚的茧,随随便便在所欢的面颊上一蹭,就是条水红的道。

所欢疼得连泪都忘了挤,瞪着眼睛,生生抑制住了躲开的欲望。

怎么……怎么这么疼啊?这赫连与寒,怎生不会疼人?不过,所欢也只能腹诽腹诽,他待赫连与寒收手,立时乖巧地止了泪:时辰不早了,父王早些回屋歇息吧。

他自是不会真的想要回屋歇息,就像是他不会真心为一只狸奴哭一样。

所欢从小到大,该哭的泪早就哭干了,现在流出泪来,不过是让人心疼的把戏。

他只是在与赫连与寒说话的短短几个呼吸间,脑海中骇人的念头彻底成形——若要摆脱谢璧的控制,面前的楚王才是最好的人选。

所欢自十岁起拜谢璧为师,于今已有六载。

他深知此人心思缜密,阴狠毒辣,唯有意乱情迷时,才会稍稍乱了分寸,可即便他知道,也无济于事。

因为谢璧已将他制成了药人,送进了楚王府。

楚王府众人但凡知道他所谓的完璧之身,是被别的男子调教过的,立刻会像要了那只狸奴的性命一样,将他这个淫乱的双乱棍打死埋在墙根下。

至于谢璧……且不说他到底是何人,背后有何种势力,就算真的被楚王府的人捉住,丢了性命,于他又有什么嵛玺益处呢?人死如灯灭,如若不能亲手报仇,死也算是白死了。

所欢心里跟明镜似的。

谢璧敢一次又一次威胁他,倚仗的,正是他的担忧。

谢璧知道他不想死。

谢璧更知道,他是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无所依靠,即便心里有再多的苦楚,也只能打碎了银牙往肚子里咽。

除了咽,他还能做什么?赫连青是个胸无大志的瘫子,连只狸奴都护不住,赫连与寒又是他名义上的父王,于理于法,都不会与他亲近。

他在富丽堂皇的楚王府,与当初在玉清观中,毫无分别,依旧是孤零零一个人,只能任由人玩弄调教。

可所欢不信邪。

他用力握紧满是冷汗的手,恨恨地想:谁说他无所依靠?赫连青不中用就不中用吧!难不成,楚王也不中用吗?横竖都是丢性命,倒不如为自己拼上一拼,舍了脸面与名节,勾住赫连与寒的心,看日后谁敢折辱他?!只是,所欢想得满面通红,实际上却不知道如何去勾赫连与寒。

这是他的父王,鼎鼎大名的楚王。

……还是将手垫在他屁股下,奚落他不会骑马的混账。

然而,世间再混账的人,也不会染指嫁给自己亲生儿子的双。

更何况,世间的美人,楚王想要,如何要不来?何苦与他一个来历不明,声名狼藉,如今还成为世子妃的双纠缠?再者,就算当真能纠缠在一起,他也掌控不了赫连与寒的心。

至多沦为玩物,供人泄欲罢了。

……可就算是玩物,也好过被谢璧折磨。

所欢想到这里,神情一凝。

他装作腿软,柔柔弱弱地跌跪在了地上。

喳——所欢的泪说来就来,抬手揪住赫连与寒冰冷的袍角,端的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父王,我……我的腿……赫连与寒果然上当,俯身环住所欢的腰,将他打横抱起:磨破的地方还疼?嗯。

上过药了吗?没有……没有什么大碍。

所欢依偎在赫连与寒的怀里,蜷缩着身子,将一头乌云般的青丝压在沾雪的氅衣上,刻意露出那朵俏生生的金莲,父王,你……放我下来,这不合礼数!他羞红了一张脸,窘迫地揪着衣衫,眼里又涌起氤氲的水汽,虽说是在挣扎,却不断地暗中挺胸,仰着下巴,将气息都喷洒在了赫连与寒的颈窝里。

夜色昏沉,赫连与寒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所欢登时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沉住气,继续哭道:父王,让儿臣自己走吧,再疼,也……也好过……好过什么?好过……他盈盈的眸子里满是难堪与羞愧,好过被世子瞧见!所欢不提礼数,也不提规矩,单说怕赫连青瞧见,一张小脸窘迫得满是热汗,真真是羞愤欲死了。

赫连与寒低头,瞧见的,便是他泪光闪闪、娇喘连连的模样,揽在他腰间的手自然也就收得更紧了。

礼数是死的,人是活的。

赫连与寒几步将所欢抱出了梅林,若放任腿伤不管,以后熬成大病,岂不让人笑话我楚王府连世子妃都怠慢?所欢压下眼底计谋得逞的笑意,迟疑道:那……那父王将药给儿臣吧,儿臣自会回去涂的。

赫连与寒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夜风呼啸,四下里死寂一片。

赫连与寒常年征战在外,楚王府中并无太多下人,夜深以后,唯有巡夜的家丁举着灯笼在远处缓缓地行进,如同一条冻僵的红蛇,在地上慢吞吞地摆动着身子。

所欢窝在赫连与寒的怀里,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身强体壮的楚王宛若火炉,胸膛散发着暖意,较之那时不时就有见阎王爷风险的赫连青,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撩起眼皮,偷偷打量赫连与寒。

世人都说楚王心狠手辣,当年拥立新帝时,无恶不作,活脱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可在月色的映衬下,所欢觉得赫连与寒眉目柔和,高挺的鼻梁挡住了月光,让薄唇深陷在阴影里,犹如深潭,抿成了一条无波无澜的冷硬的线。

狼子野心也好,残害忠良也罢,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所欢要的,正是这份权势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