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光尚早,所欢领着忠心耿耿的家丁赵泉往清荷园里去。
下了一夜的雪将将停了,王府里白茫茫一片,煞是刺眼。
所欢怀抱着狸奴,脚步轻快,倒是他身后的赵泉面露忧虑,从方才得知所欢要出府为世子和老太妃祈福清修起,就一个劲儿地念叨:世子妃,撞不撞邪的,说到底,与您有什么关系?您发了热,是小的晚上没关严门的错,您何苦上杆子出府去遭罪?周人笃信道教,赵泉也去过不少回道观,自然知道修行的道士大多生活清苦,所欢此去,必定要受罪。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所欢闻言,浅浅一笑,雪白如玉的手指在狸奴的身上缓缓滑动,摸得那猫儿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自十岁起,就随着师父在玉清观里修行,如今就算嫁入了王府,道观也是我的家。
赵泉一噎,转而又拿他的身子说事:世子妃,您要去也成,可……怎么也得将身子养好了再去啊!您瞧瞧您,病得王爷身边的医师都来了两趟,现下好不容易好了些,能起身了,要是再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啊?家丁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所欢却执拗道:我的身子不要紧,若是豁出这条命,能换世子和老太妃安康,也算是值了。
哎呀,世子妃,您怎么……赵泉听得满头大汗,还欲再说点什么,所欢已经走到了清荷园门前,抱着狸奴,温温柔柔地让老太妃院子里的婆子通报。
换了前几日,老太妃院子里的婆子定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现下,赫连与寒亲自开了口,让老太妃在清荷园中养病,她们哪里还威风得起来?一个个低头有脑的,连看都不敢多看所欢一眼。
世子妃请稍候,老奴这就去通报!正说着,屋中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原是替他验身的婆子端着汤药从屋里走了出来。
世子妃?她见了所欢,微微一惊,连忙将汤碗递给身旁的侍女,一边小跑着过来,一边用衣摆蹭去掌心里的药渣,罪过,真是罪过,世子妃来了,你们怎么也不通传一声?!所欢笑着看婆子作威作福,待她骂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道:嬷嬷言重了,是我来得突然,刚要她们通传呢。
哎哟,世子妃,哪里的话……我哪儿当得起您一声嬷嬷?老身姓崔,世子妃唤我一声崔妈妈,就是老身的福气了!所欢依言开口:那就劳烦崔妈妈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些急事想要同老太妃商量。
崔妈妈忙不迭地应了,赔着笑将所欢和赵泉迎进了屋:世子妃且用些茶水,我这就去通报!所欢微微颔首,将狸奴往地上一放,端起茶碗,借着抿茶的当口,细细打量起老太妃的屋子来。
老太妃住的地方,可真真配得上富丽堂皇四个字。
他所在的,尚且不是正厅,红木架子上便已经堆满了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几颗夜明珠随意散落在架子上——想来在老太妃的眼中,它们并不珍贵,全用作照明了。
所欢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里屋忽地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老太妃含怒的质问:他来做什么?!所欢身旁的赵泉也听见了,气愤不已:世子妃,您为了老太妃的身子,不惜大雪天去道观清修祈福,可您也瞧见了,老太妃她……老太妃她不领情啊!我是小辈,他乐得老太妃惬气,将茶碗轻轻放下,状似无奈地扶额,用水波似的长袖遮住了唇角得逞的笑意,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再说了,我嫁的,是世子,只要世子能好,老太妃如何待我,我都不会在意。
赵泉闻言,忍不住抬眼觑着所欢恬静的笑脸,暗暗懊恼——若是世子没得怪病,且身体康健,他和世子妃一定会是一对世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可……可世子是个瘫子啊!楚王府的世子身子连寻常的家丁都不如,如何配得上善解人意的世子妃呢?赵泉念及此,猛地打了个寒战,既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心中又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丝旖念。
世子身子不爽,断然不能与世子妃同房,所欢年纪小,又是个双,总有忍不住……世子妃,匆匆回来的崔妈妈神情尴尬,多半猜到老太妃的抱怨被所欢主仆听了个清清楚楚,言语间充满窘迫,结结巴巴,老太妃……老太妃身子不适,劳烦您再等等。
回过神的赵泉一个忍不住,脱口而出:崔妈妈,咱们世子妃真的有急事,且就是几句话的事,老太妃为何不肯见人?赵泉,所欢适时制止了家丁,既然老太妃还没起身,那我就再等等……崔妈妈,你照顾老太妃,想是累极,先去歇歇吧,这里有赵泉照顾我就好。
崔妈妈哪里敢走?当即留下,又命人送了茶点来,小心翼翼地奉在了所欢手边。
茶水温热,茶点精致,但屋内主仆三人,谁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所欢早看出替自己验身的嬷嬷比旁人要精明几分,见状,也不阻拦,用脚蹭了蹭打盹的狸奴,端起茶来又饮了一口。
崔妈妈耷拉着松弛的眼皮,眉心微拧:世子妃,您这只……这猫儿是父王给的。
所欢浅笑着低下头,说是从漠北带回来的,与我先前那只像,便送与我了。
崔妈妈原本想提醒一句,老太妃见不得狸奴,一听这猫儿是楚王给的,背上立时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
崔妈妈看得明白:赫连与寒三年未归京,赫连青又天生是个瘫子,这偌大的王府就看似掌握在了老太妃的手里。
连老太妃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可以做王府的主,偏生崔妈妈不这么认为。
多年前,王爷尚是皇子,崔妈妈也还是老太妃——先帝舒嫔宫里的一个寻常宫女,她曾亲眼见过赫连与寒旁若无人地斩去太监首级的模样。
那个还未到出宫开府年纪的小皇子,笑着擦拭沾满鲜血的长剑,周身跪着一圈吓得瑟瑟发抖的宫人。
母妃胆小,今日之事,就别说出去吓唬她了。
赫连与寒像踢皮球一样,将太监丑陋的头颅踢进花丛。
你们之中,若是谁说漏了嘴,让母妃受了惊吓那便是一死。
宫里的人命都短,崔妈妈能活到今日,便是善于保守秘密的缘故。
而今,楚王回了盛京城,老太妃被软禁在院中,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楚王府的天要变了。
不,或许从未变过。
崔妈妈头皮一炸,忽地意识到,这三年来,老太妃在王府中作威作福,楚王未必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世子妃,崔妈妈再也不敢细想下去,狠下心,扑通一声跪在了所欢面前,还请世子妃救我可怜的小女一命!哎呀,崔妈妈,您这是做什么?所欢吃惊地将糕点放在一旁,好端端的,为何哭了?崔妈妈挤出满眼的泪,哭哭啼啼地诉苦:世子妃有所不知……她七拼八凑出一个还算完整的故事,大意为家中男人早死,二人膝下唯有一女,亦在王府里当差,可惜前不久被大夫诊出了痛病,天天靠参汤吊命。
以前,王爷没回府的时候,老太妃掌家,春风得意,从未克扣过她的月俸,现下,老太妃却是马失前蹄,因为世子的婚姻,诸事不顺,一气之下,竟克扣起下人们的月钱来。
我那小女可怜得紧,本已许了人家,却因为病重,只得作罢!我也不求世子妃接济,但求世子妃能让我去您身边服侍,照常发月俸,那便是救小女一命了!你要到我身边侍奉?所欢自是不信老太妃身边的婆子说的话,垂眸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吹去水面上的茶沫,这不太好吧?崔妈妈,你可是侍奉老太妃的老人了,如今老太妃尚在病中,离了您,怎么行?崔妈妈面色一白,膝行至所欢脚边:世子妃教训得是,老婆子我定是要待老太妃痊愈后,才能去您面前侍候的!……老婆子也没什么本事,只一样,世子妃可稍稍安心,那便是……那便是您在王府里,从此以后,不止有赵泉一个人可以使唤!此话一出,所欢立时陷入了沉默。
而跪在地上的崔妈妈,早已急出了满头大汗。
她知道,所欢并非什么善类,她也不是被美色所蒙蔽的赵泉,觉得他出淤泥而不染,心地善良,听个故事就会愿意伸出援手。
她只是预料到了老太妃的势力日薄西山,想要在王府中搏一条出路罢了。
她心里,还藏着更可怖的秘密。
三年前,先帝驾崩。
流言纷纷,大多为无稽之谈,崔妈妈却亲耳听过老太妃的梦话。
老太妃在梦里惊恐地喊着:皇儿……是皇儿杀了陛下!崔妈妈无意中窥得可怖的真相,吓得几夜未眠,生怕自己落得跟昔年太监一样的下场,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楚王三年未归京,天高地远,崔妈妈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恐惧。
谁知,世子一朝成婚,赫连与寒再次回 到了盛京城,崔妈妈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跟着老太妃,必然是不行了。
至于世子……呵,连只猫儿都护不住的废物,如何能护住她?天无绝人之路。
冲喜的世子妃所欢,看似毫无根基,落在崔妈妈眼中,却是现下最好,也是最牢靠的靠山了。
她看人准,也熟知男子的脾性。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欢生了张祸水的脸,楚王也没能幸免。
又是给金簪,又是送狸奴……摆明了动了心思。
故而,所欢这个看似孤立无援的世子妃,实则才是王府中最了不得的人物。
赵泉,还愣着做什么?扶崔妈妈起来吧。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所欢终是喝完了茶。
他和颜悦色地抬手,示意赵泉将崔妈妈扶起来。
崔妈妈悬起的心落下大半,心知这事儿是成了,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额角:多谢世子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婆子我……我明日就出门为您烧香!烧香倒不必。
所欢一哂,扭头看了看里屋,老太妃起身了吗?我这就去看看!崔妈妈踉踉跄跄地跑走,赵泉忍不住开口:世子妃,崔妈妈是老太妃身边的人,您怎么放心她来照顾您?万一……我行得端坐得直,就算她是老太妃安插来的细作,也不怕。
所欢假意难过,说掉泪,鸦羽般的睫毛上就盈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我听她说起家事,难受得很……唉,你等会儿去取些金叶子给她。
有了钱,就能请好的大夫,说不准啊,她女儿的病能好呢。
世子妃,您就是太善良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哎呀,世子妃主仆二人絮语之际,崔妈妈满脸喜色地回来,说是老太妃起身了。
所欢便抱着狸奴,跟着她绕过屏风,闻着满屋浓重的药香,来到榻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老太妃是真的病了。
气病的。
她在王府作威作福了三年,还从未有人忤逆于她,而今,先是被所欢气,后是被赫连与寒软禁,回屋后当即栽倒在榻上,怄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想当年,她还是先帝的舒嫔,上头不过是皇后以及一个不受宠的安妃。
她生了两个皇子,深受先帝喜爱,身后又无皇后那样有庞大的家族需要顾及,日子过得无比舒心。
然而,赫连与寒的存在,让一切都变了。
啊——老太妃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喘息,吓得带所欢来到榻前的崔妈妈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她战战兢兢地撩起金丝绣花床帘:老太妃?你——啊——老太妃瞪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干枯的眼眶内沁出两滴浑浊的泪,让他——滚——那个滚字被浓痰包裹着,没能完完整整地喷出喉咙,反而变成了滑稽的低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