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欢嘴角噙着的笑意微僵,继而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世子,我身子不好,恐过了病气给你。
这些时日,都是父王派医师来给我诊治的。
父……父王?赫连青嘴角一抽,拼命眨着眼睛,想从所欢的脸上寻出异样的表情,可所欢连头都不抬,只给他看半个小巧的下巴,以及几缕垂下来的松散长发。
赫连青心里滚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颓然躺倒回去:是啊,父王……咳咳,你是我的世子妃。
你病了,父王……父王肯定要请人来给你……给你瞧瞧。
他像是在对满屋的下人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所欢,你且去吧,待我身子好些……剩下的话,赫连青没能说出口。
身子好些,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啊,可于楚王府的世子而言,却是毕生所求。
所欢察觉到赫连青语气里的低落,心生不忍。
赫连青有什么错呢?他错就错在,生在了帝王家。
所欢心里的不忍转瞬即逝。
他离开长安院,不顾赵泉的劝阻,又迈着蹒跚的步子,往清荷园里去了。
世子妃,您要是担心老太妃,直接将崔妈妈叫来,不就行了吗?赵泉愁眉苦脸地劝道,何苦跑这一趟?崔妈妈说了又如何?老太妃那里,我要亲眼瞧了,才安心。
所欢没走几步路就停下来,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嗽。
赵泉急得双眼发红,他却不以为意,咳完,从袖笼里摸出父王给的进补丹药,倒出几颗塞进嘴里,囫囵咀嚼。
今时不同往日。
先前,秦毅还说,泄精后再进补,于寿数无益,而今……而今,他已经虚弱到,需要将药材炼制成药丸,随时随地吃的地步了。
陛下——所欢念及让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在皇帝的眼里,他只是一枚棋子。
可即便是棋子,也不是颗颗都好操控。
连权倾朝野的楚王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区区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所欢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将帕子收进袖笼,艳丽的眉眼间满是冷色:走吧。
他还要去看老太妃呢。
*老太妃依旧被禁足在清荷园中。
所欢的出现,直将老太妃吓得咳出了一口混着血丝的药汁。
世子妃,老太妃……老太妃自打听说了大皇子的死讯,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哪!伺候在病榻前的崔妈妈见状,连忙将所欢一行人引到外间,太医开了好几张药方,我们也按着方子每日每日地煎药,可……老太妃喝到今日,都不见好呢。
所欢有些意外:这么严重?他记得,大皇子薨逝前不久,老太妃还能中气十足地对他讲规矩呢。
崔妈妈手脚麻利地端上热茶,先讨好地说,茶水里泡的不是寻常茶叶,而是当归党参等一系列滋补的药材,然后才谨慎地压低声音,继续方才的话题:世子妃有所不知,老太妃这病,原本救得及时,并无大碍,偏生老太妃自个儿心里憋了气,硬是将火气引到了五脏六腑,所以才会变成今日这般,一咳嗽就吐血的模样。
像是为了印证崔妈妈说的话,里屋很快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所欢抿了一口涩口的茶水,觉得还是父王给的药丸好,便放下了茶碗,意有所指道:既如此,老太妃定是不知道这些天,盛京城里发生的大事吧?崔妈妈一怔,觑着所欢的神情,心念急转之间,说话愈加小心:回世子妃的话,老太妃卧床不起,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不敢让她忧心,故而……故而连皇城着火之事,都没说呢。
嗯,不错。
所欢闻言,不由轻笑出声。
能安然无恙地跟着老太妃从皇宫到楚王府的嬷嬷,果然不一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样的事,是不该由你们告诉老太妃。
所欢施施然起身,抬手由着赵泉和瑞雪替自己整理衣摆,又示意崔妈妈将铜镜举起。
他歪着头,扶正了鬓角的白绢花,剔了剔水葱似的指甲,最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楚王府的世子妃,这样大的事,理应由我禀告老太妃才是。
所欢说话时,粉圆的指尖拨弄着绢花柔软的花瓣。
他看似说得认真,实则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戏谑,连转身往老太妃的病榻前走时,注意力都还在发型上。
唉,这白花太过素净,还是父王给的簪子好看。
所欢不无遗憾地回到老太妃的床前,撩起衣摆,娇娇弱弱地跪在了地上。
老太妃半倚在榻上,手边放着半碗没喝完的汤药。
所欢行了礼,扶着腰扫了一眼:良药苦口,老太妃还是将药全喝下去的好。
哼!老太妃不拿正眼瞧他,兀自低着头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巴不得我早死了,对吧?我若是死了,世子任你摆布!你就是在咒我死……你就是在咒我死!老太妃有气无力的质问落在所欢的耳朵里,跟阵风似的刮走了。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对上老太妃怨毒的目光,嫣然一笑:老太妃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会咒您死的,我和世子都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你……你……老太妃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转身,看着笑吟吟的所欢,犹如看见只成精的狐狸,当着满屋人的面,红口白牙地说要吃了她的心肝世子,登时心如刀绞,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接晕过去。
但老太妃好歹是撑住了:你给我滚……给我滚!老太妃息怒。
所欢从袖笼里抽出帕子,老太妃咳嗽几声,他也跟着咳嗽几声,直咳到老太妃蔫蔫地瘫软在榻上,才慢吞吞地摘下鬓角的绢花,有些事,府中的下人不敢同老太妃说,我身为楚王府世子妃,却是没办法隐瞒的。
你……你在说什么?气息奄奄的老太妃没料到所欢嘴里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本就沉入谷底的心,又是一紧。
倘若她的身子骨还康健,必定会怒斥所欢,即便成了世子妃,也只是个用来冲喜的玩意儿。
奈何,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妃连话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咒骂所欢呢?她只是在听了所欢假惺惺的感慨后,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喘息,继而就见病榻前妖里妖气的人,将白色的绢花放在了枕边。
那白绢花并无特别之处,乃是寻常人家出了白事,后宅众人常戴的样式,但这花从所欢的手里递出来,怎么看,怎么不祥。
老太妃嘶嘶地喘着粗气,对白绢花避之不及,歪着嘴,拼命摇头,想要病榻前的婆子们将白花拿走。
然而,婆子们唯崔妈妈马首是瞻,且见老太妃势弱,都动了另择别主的心,竟都假装没听见老太妃的呻吟,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杵在了原地。
老太妃,您怕什么?所欢笑得愈发温和。
他将帕子仔细叠好,收进袖笼,又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将老太妃鬓角杂乱的白发撩至耳后。
所欢眼里忽地涌出了清澈的泪水:老太妃,我知道您已经因为大皇子的事悲痛欲绝了,可……可这样大的事,我不能不同您说。
老太妃的心在他的手靠近时,便已经七上八下,连脚底板都开始滋滋地冒凉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连后宫争宠的腌臜手段都没能让她犯怵,如今对上所欢似笑非笑的眸子,却无端产生了恐惧。
老太妃,宫里传来的坏消息不止这一条呢,果不其然,所欢含泪说出口的话,差点让她喷出一口老血,六皇子……六皇子也不好啦。
你……你说什么?!所欢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尾:老太妃,别着急,不仅是六皇子,连宫里的太后,都跟着不好了呢。
你说……你是说,太……太后……老太妃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就像是拨开云雾看见了青天,转瞬清明了起来。
然而,这样的清明并没有持续很久,所欢刚要细看,她就白眼一翻,彻底晕厥了过去。
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扑上来,有替老太妃拍背的,也有慌慌张张地叫着要太医来瞧的。
所欢默默退到一边,眼底晦暗不明。
而被众人围住的老太妃不知为何,竟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揪着被子,一把挥退了榻前的婆子,指着所欢,厉声喝骂:你也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所欢嘴角的笑意彻彻底底地僵住,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拎着衣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清荷园。
怕死之人,都忌讳有人指着鼻子,骂自己去死。
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所欢恨恨地踩着满地泥泞的雪水,发怒间,余光里晃过几抹漆黑的暗影。
是穿着玄甲的将士。
父王……父王!所欢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心上霎时漏下一缕微弱的光。
只要变成药人,由父王的阳精滋养着,就不会死了。
他忘了疲惫,忘了自己的身份,踩着雪,小跑着往赫连与寒离去的方向追去:父王……等等我呀,父王!且等着……只要他服下最后一枚药丸,成为药人,就算是阎王爷来,也要将他的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