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最后一场大雪落下时,所欢回到了楚王府。
他被赫连与寒护在怀里,从头到尾没假他人之手,连到王府门前,都是被赫连与寒亲自打横抱下马车,一路带回卧房的。
所欢想要自己走,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打去了销金窟,他连身都起不来了!所欢有时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欺骗了瘫痪的世子,才遭遇了如今的劫难。
但他也只是想想,并不后悔。
毕竟,就算提前知道会有悲惨的下场,他也还是会勾引父王的。
咳咳……所欢低低地咳嗽着,尚未开口说话,盛着温水的茶碗就被递到了唇边。
他盯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这些天,所欢因为药物,时常昏迷,但清醒的时候,总能看见父王。
赫连与寒。
他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咀嚼,先品尝到了敬重,然后是畏惧,最后……则是带着甜味的缠绵。
他丑陋的内心被贺清风揭穿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所欢鼻子一酸,顺势依偎在赫连与寒的身上:父王,儿臣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不同于先前咋咋呼呼的惊叫,他提到死时,语气平静得有些空洞。
赫连与寒掐着所欢的下巴,逼迫他抬头,注视着他惨白的脸,沉声道:不会。
熟悉的回答,不容置喙的语气,就像是……就像是真的不会死了一样。
所欢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手指勾起一缕松散的发丝,有气无力地嘟囔:父王,儿臣想要您的香囊。
什么?香囊,他赌气似的踢了赫连与寒一脚,挂在腰上的香囊!赫连与寒瞥着所欢纤细的脚踝,眼神一暗:为父从来不用。
他失落地叹息,将勾起的发丝用力扯断。
黑色的、柔软的、像是蝴蝶随风颤动的触角般的青丝落在所欢的掌心里。
他把它们缠在了赫连与寒的指节上。
那就罢了吧。
所欢鼻子一酸,铺天盖地的委屈翻涌而来。
他气恼地喃喃:那就罢了!原来他死了,连几根头发都没办法留下。
那他死了,谁会在乎?!赫连与寒见所欢的手直直地向下跌去,心兀地一坠:日后……为父用你给为父的。
所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来:可是父王,儿臣都这样了,怎么给您缝香囊呀?他用指尖勾勒着赫连与寒掌心的纹路,认真地说:儿臣没力气缝香囊了,父王日后……还是用王妃缝的那个吧。
所欢说完,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经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很多了,连提到那个日后必定会出现,并占据他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身份的人,都没有过多的排斥。
反正,他都要死了,父王娶谁当王妃,都和他无关了,不是吗?用你的。
赫连与寒却捏紧了他的手,等你的身子好了,为父就用你的。
所欢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陷入了沉默。
他不觉得自己能好。
但这么想的,显然只有他自己。
回到楚王府后,秦毅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所欢的面前。
他带来各式各样的汤药,有时,甚至会不顾尊卑,硬着头皮,逼迫所欢一口气喝掉三四碗深褐色的药汁。
所欢当然不愿意,他会拼命抗拒,缩在赫连与寒的怀里无声地掉眼泪,可惜,最后还是会被强行捏住下巴,硬是灌下所有苦涩的药汁。
因为秦毅说,那能救命。
所欢在被逼着喝下所有的药时,觉得赫连与寒的温柔消失殆尽。
他的父王,大周权倾朝野的楚王,死死地掐着他的下颚,犹如严刑逼供犯人那样,强硬又残忍地挽救着他的性命。
生不如死。
所欢有气无力地瘫软在榻上,畏惧地躲避赫连与寒的触碰。
他的舌头因为汤药失去了知觉,变成一条温热的、正在腐败的烂肉。
苦?赫连与寒察觉到了所欢的抗拒,敛去眼底的焦躁,将早就备下的蜜饯递到了他的唇边。
所欢干涩的唇微微嚅动,大滴大滴的泪涌出眼眶,却没有张开嘴。
他扭开头,赌气般闭上了眼睛。
所欢。
低沉的呼唤在耳畔炸响。
所欢猛地颤抖起来,藏在袖笼中的手指痉挛着收紧。
父王很少唤他的名字。
哪怕是意乱情迷时,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赫连与寒喜欢的,是他的主动,是他哭着喊父王时发出的娇喘,抑或是更直接的,药人淫荡的身子。
所欢一直以为,父王不唤他的名字,是因为不在乎。
而今,他听着赫连与寒的嗓音钻进耳朵,如刚融化的积雪,带着凛冽的寒意,一路滑进心里,竟失了神,不知不觉地咬住蜜饯,痴痴地含住了捏着蜜饯的手指。
多用些,今夜为父会陪着你。
赫连与寒的另一只手很快插进了所欢的头发。
他柔软的发丝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却依旧是一团漆黑的浓云,沉甸甸地压在瘦削的肩头赫连与寒默了默,从一旁拿出了一个锦盒。
所欢慢吞吞地嚼着蜜饯,知道父王是想要自己打开,便把盒子打开了。
里头竟全是簪子。
各式各样,雕工巧夺天工的簪子。
唔。
他用帕子擦了手,随意拈起一根,儿臣喜欢。
那是根莲花簪——锦盒里都是莲花簪。
所欢觉得,是眉心纹的青莲图样给了父王错觉——赫连与寒以为他喜欢莲花。
其实不然。
所欢从不觉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会为了生存依附于男子,也会为了活命把身子随意给出去。
若说什么与他更相符,或许是让莲花生长的污泥吧?父王,国丧期间,这些簪子儿臣都戴不了。
所欢把那根墨玉雕刻的,簪身满是漆黑莲叶,唯有簪头盛放着雪白莲花的簪子拿起来,可惜啊。
他飘飘悠悠的语气与漫不经心的动作都让赫连与寒的眼底燃起了愤怒的火光。
所欢不在乎了。
赫连与寒感觉得到,面前漂亮得如同志怪书卷中狐狸精般的人,已经不在乎生死,连平日里刻意装出来的乖巧懂事都懒得维持了。
不喜欢,便扔了。
楚王打落了所欢手心里的簪子,在他的惊呼声里,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根金簪,插进了他凌乱的发髻。
赫连与寒做完,并不多做解释,而是咬住了他发颤的唇,堵住了所欢所有言不由衷的辩驳。
不要对为父撒谎。
所欢浑身一震,撑在床榻之上的指尖哆嗦了几下:儿臣……不喜欢,便说不喜欢。
赫连与寒松了口,阴郁地盯着他艳丽的眉眼,为父总会找到你喜欢的。
可是父王,儿臣真的——但你头上这一根簪子,为父觉得你会喜欢。
赫连与寒并不听所欢的辩解,话锋一转,伸手抚弄他的长发,像是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所欢,为父希望你戴着它。
所欢讷讷地眨着眼:是,父王。
他也抬起手臂,去摸连模样都没看清的簪子——坠着流苏,似乎还有薄如蝉翼的冷玉,以及……以及父王滚烫的指尖。
所欢红了脸,垂下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无声地叹息:儿臣……真的喜欢。
*年节里,大雪纷飞。
宫城内接连没了四位贵人,盛京城里很是凄清,连皇城里的年宴都草草了事,毫无丝竹舞乐之声。
楚王府的年宴,就更是简单了。
所欢因为身体之故,没能守岁,赫连青的身子也没好到哪儿去,饮了一杯淡酒,就被婆子搀扶着回到了卧房,歪在榻上陷入了昏睡。
世子妃,方才席间,你没吃几口菜,现在多用些药膳吧。
赵泉扶着所欢回了楚王的卧房,那里还摆着新的席面。
家丁站在所欢身后,殷勤地替他夹菜,同时小声道:玉清观里,小的派人去过了,老太妃……老太妃病得更重了些,说是不能起身了。
所欢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夹菜的手稳稳抬起又落下:那就让她继续在玉清观里养着吧。
……吃穿用度都得打点好,就算老太妃没办法回来,也是咱们楚王府的人。
……尤其是现在,年节里,总不能委屈了老太妃,你说对吗?赵泉应了,又夹了一筷子菜,余光瞥见楚王带着一身风雪从院外走来,立刻无声地退出了卧房。
父王。
所欢也瞧见了,搁下筷子,盈盈行礼。
面色瞧着好些了。
赫连与寒示意秦毅扶他坐下,自己解了披风,将手放在暖炉上烤了片刻,晚膳用得如何?父王还说呢,尽是些药膳,儿臣都吃腻了。
所欢假意抱怨,实则眼底弥漫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甜蜜笑意,年节里,连累父王也要同儿臣吃这些,是儿臣的不是了。
赫连与寒收回手,走到他身边,随意道:无妨。
继而握住所欢的手,确认那柔软的手指并不冰冷后,终是拿起了银筷。
所欢蜷了蜷手指,换了筷子,替赫连与寒夹了块甜软的糕点:父王,儿臣喜欢这个。
赫连与寒用了,神情不变。
他又换了块剔去骨刺的鱼。
赫连与寒还是面不改色地吃,仿佛他喜欢的,便是好的。
所欢面颊微红:父王……嗯?父王,儿臣想去看灯。
他鼓起勇气,用手指勾住了赫连与寒的衣袖,嗫嚅着说出进府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毫无算计的请求,儿臣听瑞雪说,今年因为宫里的贵人出了事,年节里的好些集会都散了,唯有灯会开着,儿臣……儿臣想要去瞧瞧。
他难得露出些舞象之年该有的青涩,不安地垂着眼帘,鸦羽般的睫毛抖碎了片片暗影。
赫连与寒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筷,掌心贴在了所欢微热的面颊上。
好,楚王压低的嗓音仿佛一声叹息,为父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