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也担心起来。
他瞧了瞧站在一旁,垂眸不语的瑞雪,又看了看揪着帕子,一声不吭的世子妃,最后忍不住开口:世子妃,小的是不是说错话了?所欢瞬间惊醒,抿唇摇头:你没有说错话。
他叹了口气。
是他做错了事,又有什么理由迁怒侍从呢?更何况,赵泉从未察觉他与楚王的关系,何谈泄密?是赫连青非要向父王请安,是赫连青想要一个真相。
一切的一切,都是赫连青自己发现的。
所欢颇有些无奈地将缎带重新系于额间。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他与父王之事,行得张扬,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就算赫连青现在无所察觉,日后也定会发现端倪。
其实所欢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要被发现。
似乎是不想的。
这可是扒灰啊!若是人尽皆知,他离死期也不远了。
可……可他又隐隐有些残忍的期待。
期待赫连青自己发觉他与父王的关系,这样,无论结局好坏,他都不用煞费苦心地演戏了。
这一出变故让所欢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抱着招财,想要见父王,又怕刚巧撞上向父王请安的赫连青,便在长安院中歇了下来,然而,吃了两块糕点,他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若是世子这时候回来了,他要说些什么?所欢夹起糕点又放下,在他身侧服侍的瑞雪误以为他不喜欢这些糕点,赶忙将另一碟子甜点奉上。
罢了,我没有胃口。
所欢搁下了筷子。
雨兮団兑世子妃,您才用了两块。
瑞雪蹙眉劝道,您先尝尝这碟甜糕,若是不合您的胃口,奴婢再让人给您换新的。
不是甜糕的问题,所欢苦笑,你呀……他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诉说。
瑞雪知晓所欢与楚王之间的关系,几乎是瞧见他的神情,就猜出了他在烦恼什么。
可猜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世俗难容。
淡淡的愁绪笼罩在所欢精致的眉宇间,犹如朦胧细雨,迷蒙又引起人的无限遐思。
赵泉难耐地揪着衣袖,面对世子妃,压抑已久的邪念再次萌发,似是心口有只不安分的兔子,恨不能跳出胸膛,直蹦到世子妃的怀中去——真正趴在世子妃怀中的幼虎似有所感,橙黄色的竖瞳闪过几道暗芒,看向侍从的眼神逐渐冰冷起来。
即使是被驯服的幼虎,除了认定的主人,也只服从强者。
招财认定了所欢,忌惮赫连与寒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却不会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泉。
嗷。
它龇着牙,懒洋洋地叫了一声,继而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了所欢的臂弯里。
别闹。
所欢安抚性地按了按虎崽子的脑袋,再抬头,看向赵泉,不着痕迹地蹙眉,你去看看世子回来没有。
赵泉不疑有他,小跑着往外去了。
世子妃,赵泉前脚刚迈出长安院,瑞雪后脚就开了口,此人心术不正。
但是忠心。
所欢单手扶着额角,疲惫地垂下眼帘,瑞雪,在王府中寻一个忠心人,太难了。
瑞雪浑身一凛:世子妃,奴婢必定……你不必多说,我晓得。
所欢打断她的话,我只是习惯了。
所欢拂了拂耳边的碎发,任其落在脸颊上:世间男子,看我的目光,大抵如此。
他冷笑着仰起头,斜插在发髻间的金簪微微晃动,闪出一片细碎的光。
瑞雪面前的人,明明有着世间最美艳的皮囊,说出口的话,语气却无所谓到了极点:那便看吧,左右……不过是皮相罢了。
所欢见侍女满脸茫然,难得有心情解释起来:世家子弟,若是生得好看,女子也好,男子也罢,说媒的人必定踏破门槛,可穷苦之人若是生得好看,哪里会有什么媒人?他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方才那只撑住额头的手上已经浮现出了惹人怜爱的红痕。
像我呀,十岁以前,见到的男子,全是来青楼里寻欢作乐的嫖客。
所欢的睫毛上浮现出淡淡的水汽,犹如清晨凝结的露水,十岁那年,我随师父离开青楼,成了个艳名远播的假道士……哧。
他自嘲地笑起来:来看我的,还是那群换了身衣服,道貌岸然的嫖客!所欢的身世不算秘密,瑞雪却依旧听得面色苍白,无声无息地跪在了他的脚边。
所欢毫无察觉,睫上的水光漫延到了眼底:所以你说,我这样的人,还会怕什么?不过是被多看两眼,我早就习惯了。
不过是多看两眼。
在这偌大的王府里,他不能少了一个忠心的仆从。
世子妃。
所欢话音刚落,眼前就多出了侍女颤抖的手。
瑞雪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面纱,颤抖着递到了他的面前。
所欢有些意外地接过,心里跟着一暖。
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个,他不外出时是不必戴面纱的,但瑞雪的好意,他还是选择了接受,戴上也好。
所欢抬手将面纱戴在了面上,朱唇与半张粉白的俏脸立刻被遮在了云雾般的布料后。
走吧。
他又理了理衣衫,见赵泉还没有回来,干脆起身,时辰不早了,世子就算没回来,也必定不会一直在父王那里。
所欢猜得不错,赫连青并不在赫连与寒跟前。
可怜的世子挣扎着来到父王的卧房前,来不及质问,就已经支撑不住,浑身发烫地晕厥了过去,竟是连赫连与寒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抬到了偏房,被太医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赫连与寒在屋中把玩着秦毅送来的墨玉长针,听了这话,冷笑着吩咐前来禀告的太医:你们且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太医在宫中行医多年,对赫连与寒对待世子的态度见怪不怪:王爷放心,世子并无大碍,只是在来的路上多吹了会儿冷风,一时有些撑不住,待灌下几碗补药,就能醒了。
如此甚好。
赫连与寒不以为意,将手里的玉针收入袖中,转而问起药膳之事。
太医虽不知赫连与寒与所欢的关系,却知道王府里除了个病歪歪的赫连青,还有个病秧子世子妃,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药膳配方:还请王爷过目。
赫连与寒抬手,示意侍从将药方拿来:这些药膳当真有用?回王爷的话,药膳补的是根本,是精元。
太医之所以能成为太医,多多少少有些真本事在身,闻言,颇为自负道,就算是行将就木之人,多食药膳,也可多活几日。
世子妃并无大病,只是身子孱弱,多食药膳,必定能延年益寿。
延年益寿?这话明显取悦了赫连与寒,好,赏。
侍从依言端着沉甸甸的木盒出现在了太医身前。
太医却没有半点得了赏赐的欣喜,额上反而浮现出点点黄豆大小的汗珠来。
在宫里,谁不知道,贵人的赏赐大多有命拿,没命花?宫人私下里甚至戏言,赏赐越多,死相越惨。
太医颤抖着双手接过不知放了多少金叶子的木盒,面色惨白似雪,生怕世子妃一个不留神就一命呜呼,咬牙恳求:多谢王爷。
可无功不受禄,可否容——他想恳求楚王让他替世子妃诊脉,话未说完,先被外头传话的人打断。
王爷,世子妃回来了。
来禀告的人,太医很是眼熟。
是先帝身边的内侍监,秦毅。
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心知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连忙弓着腰起身,低垂着头,悄无声息地往卧房外退。
恰在此时,一阵幽香拂过,带着冬日风雪淡淡的凛冽,直撞向他的鼻翼,差点让太医呆立当场。
火红色的身影一闪而逝。
世子妃,秦毅恭敬行礼,外头冷,您快些将披风脱下,好好暖暖吧。
……属下替您诊脉。
不用,轻快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沙哑,却不难听出,那嗓音原本是如淙淙清泉般清脆的,父王让我穿得够厚了。
喏,我还抱着招财呢。
太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艳名远播的世子妃就在眼前。
他退出卧房前,不受控制地抬眸。
只一眼,便记住了那个妖精似的人——浓云墨发,点朱红唇,玉雕似的侧脸,一眼足已摄魂。
大人。
朱红色的门忽地合拢。
太医猛地惊醒,仓皇后退半步。
秦毅笑眯眯地抬手,将太医请到了院外:上回您说的药膳,我已经让人做过了,世子妃很是喜欢。
世子妃喜欢,是……是我等太医的荣幸。
可是世子妃喜欢,王爷不一定喜欢。
秦毅脸上的笑意不变,唯独眼神凌厉起来,大人在宫中多年,当知眼睛该放在何处吧?太医的后背沁出冷汗,小心道:知道,知道。
他当自己看世子妃的那一眼被发现,犯了贵人的忌讳——这可是楚王府世子娶的男妻,就算只是个冲喜的假道士,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大人知道就好。
秦毅停下脚步,那我就送大人到这里了,望大人好自为之。
他躬身作揖,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太医却吓得魂飞魄散,怀中装着金叶子的木盒更是烫手得很。
院外发生的一切,所欢一无所知。
他解了披风,将冻得发红的手指递到暖炉前烤了烤,眼睛已经黏在赫连与寒的身上挪不开了:父王。
怎么?赫连与寒斜倚在床榻上,墨色的衣衫松散地搭在胸前,剑眉微挑,可是下人不细心,没有给你准备手炉?是儿臣不想用。
所欢笑着摇头,只是出去这么一会儿,哪里就那么冷了?再说,儿臣有招财呢。
他还是用那套说辞,将狸奴当成挡箭牌:招财身上暖得很,儿臣抱着它就不觉得冷了。
赫连与寒不信,沉声命令:过来。
所欢心尖一麻,乖顺地走过去,见侍从早已退下,便跨坐在了赫连与寒的腿上,屁股一沉,娇喘道: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