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棉被瑞雪带下去后很久,所欢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世子妃,您身子不舒服吗?侍女担忧地扶着他的手腕,要不,咱们还是回府吧。
所欢回过神,虚弱地笑笑:我无碍,只是……只是想不明白。
诚如絮棉所言,他身边的人,包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谢璧都是这么告诉他的——若是想要活命,就得多吃男子的阳精。
可现在却有人说,这一切都是谎言。
难不成父王骗了他?不,不会的。
所欢下意识地反驳。
父王不会骗他的,即使真的要骗,也没必要在生死之事上有所隐瞒——他不过是个用来冲喜的世子妃,再受宠,死了也能轻易寻到替代品。
而且别看他现在虚弱,和先前半死不活的时候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了,这难道不是吃了父王的阳精的缘故吗?可絮棉也没有骗人的必要呀。
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若不是路上遇见,或许今生都不会有交集。
所欢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
他浑浑噩噩地上了软轿,到了老君庙也只是草草地上了一炷香,并没有多逗留,待瑞雪再次开口询问要不要回府的时候,立刻世子妃早些回去也好,瑞雪扶着所欢的皓腕,生怕风吹起他面上的面纱,小心翼翼地挡着风,这么多人,王爷知道,该担心的。
父王……所欢的嘴唇微微嚅动,想要笑一笑,却没法忽视絮棉说的那些话,罢了。
他顿了顿:我的身子,还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吗?瑞雪因所欢语气里的别扭而愣神,但当她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所欢已经离开了老君庙。
他纤细的身影在道观投下的阴影里宛若一抹鬼影,飘忽不定。
瑞雪无端打了个寒战。
她想起偶尔听到的府中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说用来冲喜的世子妃看上去就是一副薄命相,跟了王爷,也活不久。
瑞雪不喜欢这样的话,每每听见了,都要狠狠地瞪说话之人,可今日,她瞧着所欢瘦削的背影,心里当真涌现出了荒谬的想法。
世子妃……不像是长命之人。
天色不早了,姑娘愣着做什么?低低的催促将瑞雪从臆想中惊醒。
轿夫看着天边烧得赤红的晚霞,随口嘀咕:不是个好兆头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瑞雪猛地提高嗓音反驳,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对上所欢投来的诧异的视线,慌乱垂眸,世子妃,奴婢——时辰不早了,快些过来吧。
所欢却没有听她的解释,率先钻进了软轿,天黑了路不好走,别耽误了回府。
瑞雪连忙应是,跟着软轿急匆匆地往盛京城里赶。
这是个阴云笼罩的夜晚,月光昏暗,唯有下人们手里拎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
所欢扶额坐在软轿中,视线透过飘动的轿帘,落在轿帘外红雾一般朦胧的灯火上,捧着手炉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想,事已至此,再多的纠结也无用,还不如当面询问父王,到时候无论真相好坏,总好过一个人苦思冥想。
所欢正想着,软轿忽而停了下来。
世子妃!瑞雪的惊叫在轿外响起。
他刚将轿帘掀起来,手腕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紧接着,整个人随着一股巨力栽进了熟悉的怀抱。
赫连与寒的身上有风雪的寒意。
父……父王!所欢慌乱地抬头。
不过瞬息,他已经从软轿中转移到了马背之上。
距离所欢上次骑马,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季。
那时,父王才刚回盛京城。
今时不同往日,他被赫连与寒牢牢地禁锢在怀中,扑面而来的晚风吹走了面纱,他来不及惊呼,嘴就被父王的掌心捂住。
慌什么?赫连与寒的心情莫名地好,为父的马……你又不是第一次骑。
言罢,坏心地用另一只手暧昧地按压着他的腿根,似乎在提醒,他第一次骑在这匹马的背上时被揉得坐都坐不稳。
所欢腰眼一酸,依偎过去,答非所问:父王,你……你怎么来了?不想要为父来?赫连与寒何其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彷徨,蹙眉低语,可是出了什么事?所欢咬着下唇,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了隐瞒:儿臣无事,只是……父王,今日不是宫中册立新后的日子吗?您怎么……册立新后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赫连与寒眯起眼睛,觉察出了他的躲闪,但并未追究,而是攥紧缰绳,骑马带着所欢来到一处开阔高地。
所欢揪着衣衫,轻咳着扶住父王的臂弯,探头往下看去。
盛京城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
早春的细雪零星飘落,在所欢细密的睫毛上凝成了薄薄的水雾。
他哈出一口气,小声嘟囔:父王,你要我看什么?赫连与寒扯开衣衫,将所欢好生裹进去:等着。
暖意从身后蔓延开来。
所欢眨了眨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在温柔的情愫中,继而转身搂住了父王的腰,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贴了过去。
耳畔平稳的心跳让所欢不安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他想,无论父王有没有欺骗自己,起码……起码待他好是真的。
也恰在此时,一阵带着焦糊味的风刮来。
所欢再次探出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点上,瞳孔兀地放大。
父……父王!他无意识地抓住了赫连与寒的手臂,五指死死地攥紧了衣衫,那是——那是玉清观。
禁锢了所欢六年的玉清观。
赤红色的,如同夕阳一般的血色火舌吞没了他熟悉的一切。
正殿,偏殿,卧房……他的过往亦如在火焰中倒塌的道观,伴随带着焦糊味的风,化为了灰烬。
父王……所欢的眼睛仿佛被烈焰灼伤,泛起钝钝的痛,怎么会……不喜欢?赫连与寒的手缓缓地贴近了他的面颊,为父以为你会高兴。
所欢的眼尾倏地滚下一行热泪:父王,儿臣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曾经束缚着自己的人与牢笼接二连三地毁灭,没有人会比他更高兴了。
只是一场大火,只是短短小半个时辰,只是如此轻易……原来只要这样,压在他身上沉重的枷锁就会消散。
所欢蜷缩在赫连与寒的怀里,身子因为抽泣不住地颤抖。
这是高兴?赫连与寒见状,不满地捧起他的脸,眼神微变,还是说——你舍不得了?楚王的下颌陡然紧绷,眉宇间阴狠浮现。
所欢先是一愣,继而破涕为笑:父王……父王在说什么呀?他反握住赫连与寒的手:谢璧是怎么死的,父王忘记了吗?所欢柔柔弱弱地垂着头,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儿臣亲手将金簪插进了他的喉咙……好多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他轻笑道,谢璧是儿臣亲手解决的,父王可是看见了……儿臣是什么样的人,父王还不知道吗?……谢璧死了,玉清观没了,世上没有人会比儿臣更快活!……儿臣今日流泪,也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高兴。
更是因为自由。
当玉清观淹没在升腾的火苗中,他才终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活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