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烈火的玉清观前,付段正板着脸看将士将一具又一具尸首丢进火堆。
那都是玉清观中的道士。
不知是不是谢璧已死的缘故,这些道士中,已经没有了双,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
身披玄甲的将士无声地围着早已没有任何生气的玉清观。
先前,火刚着起来的时候,盛京城中巡城的守卫曾经来过一回。
楚王府的老太妃在道观中清修的事不是秘密,他们生怕老太妃出事,来时还带了长长的水龙。
付段却以玄甲军可以应付为由,将巡城的守卫都赶走了。
将军,该扔的都扔进去了。
站在付段身边的将士小声说:还有那口棺材……付段回神,望着遥遥一口丢弃在角落里的破旧棺材,厌弃地蹙眉:丢进去便是。
……这样老太妃走得也不算孤单。
只可惜了,下去陪她的,不是她最心爱的皇儿,她可能要发脾气呢!付段冷笑一声,想起老太妃临死时的模样,痛快地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他原本也算是名门望族出身,然族中长辈得罪了老太妃,竟遭灭门之灾,而今大仇得报,自是痛快。
尤其是付段想起老太妃的死状,恨不能仰天长啸。
彼时,楚王殿下已与老太妃说完了该说的话,唤侍从进屋服侍老太妃更衣。
母妃,我那不争气的嫡子与你之间,我只想留一个。
赫连与寒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油尽灯枯的老太妃,状似头疼地扶额,您说,我该留哪一个呢?你……你……老太妃因为气短,不住地翻着白眼,但她在听清了赫连与寒的话后,拼尽全身的力气动着舌头,你……虎毒……虎毒不……虎毒不食子?赫连与寒缓缓俯身,讥诮地勾起唇角,是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既然母妃都这么说了,儿臣自然听从母妃的教诲。
老太妃佝偻着腰,费力地从床榻上坐起,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两点恨意满满的光:你是要我的命!母妃说的哪里话?儿臣不过是给了您一个选择,赫连与寒修长的手指在袖中一勾,小小的玉瓶就出现在了掌心里,至于如何选,就要看母妃了。
老太妃的瞳孔在看见玉瓶的刹那,狠狠一缩。
不用赫连与寒多说,她在宫中生活多年,早已猜到玉瓶中装了什么。
老太妃如枯骨般的手指因用力,扭曲得近乎变形: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咳咳,我死,就得……就得留下……就得留下……很显然,在世子与自己之间,老太妃选择了留下前者。
赫连与寒挑了挑眉,拂袖拱手:既如此,儿臣便在此恭送母妃。
你……老太妃一口气没上来,竟被气得直接举起玉瓶,将其中的药丸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
那药是秦毅特意准备的,药效极强的牵机。
药丸入口,不过瞬息,老太妃就在一众侍女惊恐的注视下,疯狂地抽搐起来。
一呼一吸间,她的身子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宛若夏日被车辇碾压的肉虫,剧烈的痉挛过后,满头枯草般的头发与脚纠缠在了虎毒不食子,赫连与寒平静地看着老太妃僵硬的尸首,慢慢地直起腰,若有所思地笑了,可是母妃,那也得真是儿臣的子啊。
若不是,就算是真的食了,又算得了什么?付段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再次痛快地喘了一口气。
他身后,将士们已经将残破的棺材推进了火海。
腐朽的木板很快被火星引燃,也引燃了里面那具面目全非,早已烂得不成样的,属于谢璧的尸首。
还没好?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秦毅不知何时来到了付段身边。
付段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殿下让你暗中跟着世子妃,你怎么来玉清观了?殿下亲自去了,我还跟着做什么?秦毅以衣袖掩住口鼻,闷声询问,谢璧的尸身丢进去烧了?自然丢进去了。
秦毅得了肯定的答复,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付段难得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情不自禁冷嗤:就算他现在不死,三年前也该死,你何苦为一个必死之人费心费神?我什么时候为他费心费神了?秦毅没好气地收回视线,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天道轮回,一切皆有定数。
习武之人最不屑天道之说,付段直接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的讥笑。
秦毅也没有生气。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你说这谢璧——不,该称呼他为前太子才对。
……当初一杯毒酒没有毒死他,让他侥幸逃出了皇城,流落到这小小的玉清观,顶替了原来的道观观主,也算是幸运。
……他为了不被发现,甚至将真谢璧的面皮都给剥了下来。
……那日殿下让我去看他的尸首,我一时好奇,扒开了他的头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竟把假面皮缝在了真面皮之上,里面的烂肉与真皮粘连在一起,恶心至极!……我之所以总是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真谢璧死得也不算冤枉……若他当真是个好人,被顶替以后,为何无人怀疑?如此说来,前太子将他杀了,也算是做了一件难得的好事。
秦毅的长篇大论只换来付段的嗤之以鼻。
该死之人,就是该死,多活的日子算是他上辈子积德换来的。
他往火堆里踹了几颗石子,最后看了一眼差不多全烧完的玉清观,转身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时辰差不多了,我入宫一趟。
总得把老太妃薨了的消息传出去。
秦毅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处:也好,若是耽误了,陛下心里定然生疑。
那殿下和世子妃那边……有我。
秦毅瞥了一眼明显迟疑的付段,又多解释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殿下心中早有谋划。
而今老太妃已死,前太子也被你丢进了火堆,就算宫中当真生变,也于王爷的大计无碍。
付段这才安心,翻身上马,眨眼间消失在了泼墨般的夜色里。
秦毅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待玉清观中的火势减小,又命人去灰烬中检查,确认只有几具焦黑的枯骨后,施施然带人往回走。
夜色寂寥。
玉清观着火的消息不胫而走,秦毅回到王府之时,遇见了满脸焦急的巡守侍卫。
他拱拱手,尽量表现出悲痛得无以复加的模样:老太妃……唉!巡守的侍卫闻弦知意,面色剧变:这……怎么就——道观里的道士太过慌乱,逃跑时,居然将老太妃丢下了!秦毅越说越是悲痛,连手臂都抬了起来,揪着衣袖拭泪,什么水龙都不管用了,等我们寻到的时候,老太妃……老太妃早就……这……这可怎生是好?!侍卫听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玉清观可是盛京城中的道观,若是出了事,必定与他们巡防的侍卫脱不开干系。
老太妃就算只是被一颗火星子燎坏了衣袍,他们都难逃其咎,如今,更是直接葬身于火海,这……这让他们死个十回八回,怕也难消宫里贵人的怒火啊!侍卫一时惊慌失措到眼前发黑,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不过,秦毅话锋一转,不过,王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此事由玉清观的道士而起,惩罚的自然也是他们。
王爷……王爷也已经知道了?侍卫好不容易安下一些的心再次高高地悬了起来,那老太妃……不,我是说,那王爷……王爷悲痛,还得入宫面圣。
秦毅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语焉不详道,只是你也知道,今日是新后入宫的大喜日子。
无论王爷多为老太妃命丧火海之事悲痛,丧礼也是不能大操大办的。
侍卫被这云里雾里的话绕得头晕脑涨,想多追问几句,却被秦毅身后的侍从拦下,直到目送他人府,也不知楚王会不会将老太妃的死怪罪在自己的头上。
这厢,侍卫浑浑噩噩地离去,那厢,所欢吹了冷风,加上郁结于心,刚回到王府,就病歪歪地瘫在了床榻上。
于是乎,秦毅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再次来到了楚王的卧房。
房门紧闭的屋内暖意融融。
世子妃侧躺在榻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打湿了碎发,让它们黏在泛起病态潮红的面颊上。
这显然是大病初愈之人又遭了风寒的模样。
秦毅赶忙跪在榻前,谨慎地将手指搭在所欢汗津津的雪腕上。
他先是眉头紧皱,过了小半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安了心。
殿下,世子妃的身子并无大碍,喝些汤药就能好。
秦毅低声道,只是世子妃的身子骨弱,怕是不能再出府了。
待天气暖暖,再出门吧。
也好。
赫连与寒放下心来。
秦毅顿了顿,见所欢双眸紧闭,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殿下,您已经给世子妃服下了……世子妃必定性命无忧。
他话说得太轻,半梦半醒的所欢并没有听清。
但他挣扎着寻回了一丝神志。
服下了什么?一滴汗滚落到了所欢的眼尾,带起一连串酸涩的麻痒。
他直觉,秦毅刻意含糊过去的那样东西,是他的身子逐渐好转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