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2025-04-03 08:00:49

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按在小腹上,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心里翻涌的是恐惧还是担忧。

诚然,双可以怀孕生子,但终究比不得女子。

世间有孕的双寥寥无几,被调教成药人还能怀孕的双,更是凤毛麟角。

他的身子被药丸滋养得极易适应情事,自然也就不易受孕,不然,赫连与寒这般与他欢好,他的肚子早就鼓了。

可不易怀孕不代表永远不会怀孕。

日后若是当真怀了,难不成,那孩子也会落得和赫连青一样的下场吗?所欢头一回考虑这样的事,格外迷茫。

他遇见赫连与寒之前,一门心思都放在活命上,遇见赫连与寒之后,为了隐藏与复仇,更是耗费了全部的心神。

如今,他算是勉强与赫连与寒修成了正果,还没有想过赫连青所说的有孕之事。

孩子……所欢神情复杂地按了按小腹。

怕是要让赫连青失望了。

一个打小在青楼里看尽世间百态,又被道貌岸然的师父折磨多年的人,哪里会想要孩子?即便有了,也无寻常母亲的爱护之心。

他连爱慕父王都爱慕得磕磕绊绊,压根没心思再去爱一个尚未出现的生命。

更何况,赫连与寒与别的男子都不同。

别的男子看他,不知他是药人时,尚且还有所收敛,一旦知晓他的身份,或是窥得他的野心与冷血,立刻原形毕露,丑态尽出。

连赫连青都是如此,即便瘫痪在床榻上,知道扒灰之事,第一反应是以身份威胁他,逼他交出解药。

唯有父王。

所欢默默地将手收回袖中。

唯有父王,见过他手刃谢璧,还待他如初。

所欢离开了长安院,狼狈地落荒而逃。

瑞雪扶着他冰凉的手腕,欲言又止。

无事,他摇头,兀自喃喃,世子病得太重了才会说胡话,是的……世子病得太重了。

所欢说话间,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月牙形的血痕。

他眉宇间满是慌乱。

可他恐惧的不是赫连青知晓了真相,而是心里自然而然地出现的血腥念头——若是赫连青死了,就好了。

就像是葬身于火海的老太妃,就像是被他用簪子捅穿了喉咙的谢璧。

可他是父王的儿子……所欢眼神空洞,茫然地对着天空中的一点,我……我如何能……赫连青是赫连与寒的嫡子,他若是真的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会不会失去父王的宠爱?瑞雪,你在王府的时间比我久,你说,父王……父王疼爱世子吗?所欢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手攥住了侍女的胳膊,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父王……父王他……瑞雪忍痛摇头:王府中最疼爱世子的,向来是老太妃。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王爷……王爷这些年该给世子的,也从未短过。

所欢眼里的光陡然熄灭。

是啊,父王就算不喜欢他,他也是楚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父王在意,我就不能……我就不……一滴泪忽地滑过所欢苍白的面颊。

世子妃?瑞雪惊慌地掏出帕子,您……您这是……无碍,所欢推开了侍女的手,含糊地吸了一口气,回屋吧。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父王!瑞雪应下了,但所欢回长安院的事,压根不用侍女多嘴,暗卫就已经提前告诉了楚王。

与此同时,在床榻上喘粗气的赫连青从枕下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木盒朴实无华,甚至到了有些简陋的地步,全然不像是一个王府的世子该有的东西。

但赫连青宝贝地将木盒捧在掌心里,待呼吸平复了,才颤抖着手,将它打开。

薄薄的信封掉落了出来。

赫连青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以及愤怒,在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后,彻底爆发。

眼泪夺眶而出,他呜咽着抓起信,颤抖着拆开。

那是老太妃留下来的信。

赫连青断断续续地看着,直看到天色已晚,屋外的粗使婆子试探地询问:世子,可要点灯?滚!回答婆子的是声嘶力竭的怒吼。

赫连青吼完,重重地滚落到榻下,既没有喊痛,也没有再流泪,而是挣扎着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握住了床榻前的烛台。

没有点燃的灯芯被封在凝固的灯油中,犹如一只困在琥珀中的飞虫。

赫连青盯着它看了半晌,然后在天色彻底昏暗下来的时候,唤来了婆子。

哎呀,世子,您怎么躺在地上?!粗使婆子好不容易被允许回到卧房,又见赫连青面色惨白地靠在床榻前,大惊失色,奴婢这就扶您起来!她轻轻松松地将瘦削的世子抱上床,又熟练地翻动着赫连青的衣袍,检查他是否因为行动不便,弄脏了衣衫。

这些事,赫连青忍受了十多年,原本已经完全习惯,现下看了老太妃留下的信件,却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了。

他毫无血色的面颊浮现出两团赤色的红晕,因为过于羞愤咬破了下唇,丝丝鲜血顺着凹陷的面颊滚落到了下颌边。

婆子一无所知,生满茧子的手粗鲁地反复按压赫连青的腿。

那是宫中太医传给府中婆子的手法——每日按压,避免他的腿彻底废掉。

轻微的刺痛不断地从虚软无力的腿根处传来,赫连青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他想起了方才所欢离去前,望向自己的眼神。

轻蔑,不屑,同情……唯独没有爱意。

明明……明明我们刚见面的时候……赫连青一张嘴,就是满嘴的血腥味。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所欢还会蜷缩在他的身边,像只受惊的兔子,委委屈屈地诉说着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会在听了他的身世后,暗自垂泪,说他也和自己一样不幸,感同身受。

原来全是假的。

就像是他的身份,全是假的。

哈哈……哈哈!给赫连青按摩的婆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惨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赫连青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笑得越来越疯癫。

哈哈哈……哈哈哈是假的……都是假的!世子疯了,世子疯了!粗使婆子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忽地从地上弹起来,惊叫着向卧房外冲去,世子疯了!而在她的身后,赫连青缓缓收敛了笑意。

他侧躺在床榻上,手肘后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父王……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恶毒。

让儿臣活到今日,是你犯的最大的错误!赫连青在婆子唤来太医之前,将老太妃留下的信递到了烛台边。

这盏烛台已经被婆子点燃,摇曳的烛火暖融融地映在他的眼底。

火舌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信纸的一角,犹如谨慎的毒蛇,在捕猎前,先用血红色的芯子试探。

很快,信纸一角已经无法满足火蛇的胃口。

它将整张信纸都吞入了腹中。

恰在此时,凌乱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太医在最后一丝灰烬落在床榻下时出现在了卧房门前,赫连青也早早地倒在了床榻上,面无血色地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说世子……咳咳!急得满头大汗的太医一冲进卧房,瞧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高悬的心重重落下,怒从心起,你可知,你方才那几句话,是要掉脑袋的?!婆子乱了手脚,口不择言道:可……可我给世子按腿的时候,他……他在笑!笑又如何?太医强压着怒火,走到榻前替昏迷的世子诊脉,须臾,彻底板下脸来,世子和以前一样,并无什么不妥……倒是你,怎么有胆子编派世子?!别说世子笑一笑不是发疯,就算真的发了疯,也由不得一个粗使婆子胡言乱语。

婆子闻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可不等她辩驳,躺在床榻上的赫连青忽地睁开了双眼。

她弄疼我了。

他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嘶嘶地喘着气,像条冬眠被吵醒的蛇,阴毒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废物,觉得我没有知觉?……我就算真是个废人,也是楚王府堂堂正正的世子,不是你们这些卑贱的婆子可以肆意羞辱的!婆子的眼睛随着赫连青的话,一点一点睁大,连跪坐在榻前的太医一时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世人都说,楚王造孽太深,才得了这么一个懦弱无用的嫡子。

赫连青不仅是个瘫子,还是个毫无建树的瘫子。

他软弱,怯懦,身体上的残缺带走了他身上皇族子弟的傲气。

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可如今,这个废物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命令:拖出去,乱棍打死!世子?!世子饶命啊!粗使婆子犹如五雷轰顶,涕泗横流地求饶,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还请世子开恩啊!哀号在药味弥漫的卧房内回荡。

屋中众人大气不敢出,不自觉地看向了瘫痪在床榻上的赫连青——虚弱的世子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但他没有流露出以往的犹豫与不忍,只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晃了晃。

其余人心里皆是一紧,眼睁睁看着跪在地上的婆子被拖了出去。

等等。

赫连青直到她被拖到卧房门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婆子眼里立时迸发出了两点希冀的光:世子——就在院子里行刑。

可她等来的,是更残酷的惩罚。

以前太过纵容你们,是我的错。

赫连青虚虚抬手,立刻有满脸惊恐的婆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帮他从床榻上坐起身。

……但这样是不对的。

赫连青眯了眯眼睛,挥退了想要关上卧房门的侍从,你们都给我看看……这就是在我房中做事不守规矩的下场!粗长的棍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婆子的身上。

凄厉的惨叫在长安院的上空久久不散。

连在宫中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太医都不忍地垂眸,赫连青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被打到毫无声息的婆子。

他看着地上绽放出的一朵又一朵血花,痛快地勾起了唇角。

原来这就是父王平日里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所欢想要的权力。

把院子打扫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的婆子早已死透,赫连青幽幽的声音从卧房里飘了出来:脏死了。

脏死了。

父王也好,所欢也罢,都脏死了。

他才不要自己的屋中有他们暗中安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