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想着,在一群命妇的注视下,坦坦荡荡地向皇后行了礼。
而后,又受了命妇们的礼。
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
皇后锐利的目光从所欢起身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被面纱遮住的面颊,一直听说,楚王府的世子妃容貌倾城,如今一看,传闻非虚。
所欢微微一笑,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不卑不亢地答:皇后娘娘谬赞,宫中繁花似锦,臣妾不过是蒲柳之姿,哪里能和宫里的娘娘们相提并论呢?新后神情一厉,陪坐在侧的命妇们也微变了脸色。
所欢的话看似在自谦,实则在提醒皇后,后宫三千佳丽,每一个都足以对她构成威胁。
这也正是所欢想说的话。
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得很。
因为他曾经被关在赤辉殿里,受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凌辱。
所欢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不等新后开口,率先道:儿臣自打嫁入王府,不曾来过宫中几回,也没给宫中的各位娘娘行过礼。
不知今日可否借着皇后娘娘举办亲蚕礼的机会,见一见各位娘娘?他说得诚恳,且说完,还将世子搬了出来:世子身子不好,想必娘娘也是知道的,可他心系各宫的娘娘,时常和儿臣念叨,说是当初成婚时,就应该入宫来拜见,只是碍于身子之故,时至今日都未能如愿。
赫连青自然没说过这样的话。
可就算人人都猜出所欢满口胡言乱语,也没人会当面拆穿他。
皇后娘娘,世子妃年纪小,不懂宫里的规矩,您可别和他置气呀。
一个满头珠翠的命妇打破了坤宁宫内的暗流汹涌。
她显然是和新后站在一条线上的人:世子妃,亲蚕礼由咱们皇后娘娘主持,其他宫的娘娘哪里有资格赴宴?您若是真想见她们,得换个日子呀。
很快又有人附和:是啊,世子妃当真是不懂规矩。
不过没关系,日后多入宫,不就知道了?所欢面不改色地听着命妇们明里暗里地嘲讽他没见过世面,一言不发。
不等他反驳,就有命妇憋不住出言嘲讽:世子妃不过是想替世子尽一尽孝道,即便今日不合礼数,皇后娘娘大人有大量,也不会真的出言责怪。
……还是说,你们觉得堂堂楚王府的世子妃不配向各宫娘娘请安?所欢循声望了一眼。
那个命妇不见得当真看得上他,但很显然,她也不是新后的人。
毕竟,前朝的风起云涌牵扯着每一个人。
所欢又端起茶碗抿了抿,听着命妇们含讽带刺的话语,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唇角。
他本就生了一张狐媚的面庞,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连眼尾微微弯曲的弧度都无端妖冶。
一直盯着所欢的新后瞧见这一幕,心里立时咯噔了一声。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不同于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也不同于吵作一团的命妇们,新后耳朵里听到的关于所欢的事情还要更多一些——她带入宫中的乳母,有一相识多年的同乡在赤辉殿外当差。
虽只是个最不起眼的扫洒宫女,连靠近赤辉殿的资格都没有,平日里只能穿着最寒酸的衣服在甬道上扫地,却也看见了许多不该看的事情,比如那日,已经成了楚王府世子妃的所欢被太监们带入殿中,直到暮色西垂,才满面红霞地被扶出来。
新后听闻此事,心里产生了许多荒谬的念头。
不过她一直不信——如果今日没有瞧见所欢的话……楚王府的世子妃生了一张能轻而易举地让女子生出危机感的面庞。
那种难言的狐媚妖冶落在世间男子的眼里,就是最原始纯粹的欲望。
他即便一句话不说,眼里也流淌出了渴望被调教的想法。
新后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坤宁宫中的氛围也逐渐胶着。
唯独所欢稳如泰山,喝完了一盏茶,还有心情笑着夸赞皇后宫中的茶不同一般:是臣妾没有见识,以前从未品过这般气息独特的茶水。
侍奉在他身侧的瑞雪暗暗撇嘴,垂着头替他添茶。
一杯茶水还没倒满,殿门外就传来了内侍监的通传声。
宫宴的时辰到了。
所欢遗憾地放下茶盏,有些不舍殿内的大戏,可皇后已经起了身,他只能扶着瑞雪的手,跟在新后身后,缓缓地向殿外走去。
只是他人在走,心还在坤宁宫,哪怕到了楚王身边,也心不在焉。
赫连与寒不由挑眉,落座时,暗中将手按在了所欢的腿上。
所欢一个激灵,似嗔似怨地瞪了父王一眼,继而又垂下头,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
赫连与寒锋利的眉毛挑得愈发高,修长的手指缓缓向腿根滑动,同时瞥了瑞雪一眼。
可怜的侍女头皮发麻,低着头向后挪了挪,悄无声息地退到秦毅身边,低语了几句。
秦毅了然颔首,须臾,他回到赫连与寒身侧,俯身耳语:新后。
赫连与寒眯了眯眼睛,复又低头去看所欢:不娶。
嗯?回味着命妇们唇枪舌剑的所欢茫然地抬头,父王,您方才和儿臣说什么?赫连与寒重复道:不娶。
所欢:……?他不知父王会错了意,还当自己听错了,便将头靠了过去,絮絮叨叨:父王,儿臣方才拿世子当幌子,也不知道皇后娘娘信没信……哎呀,就算不信,皇后娘娘又能拿儿臣如何呢?反正世子也没有入宫……赫连与寒的脸色随着所欢的话,逐渐阴沉。
而所欢浑然不觉,依旧三句话不离世子:说起来,儿臣与世子成婚以后,世子当真没有入宫来拜见皇上和皇后呢。
他话音刚落,腿上就是一痛。
所欢轻叫着低头,原是赫连与寒掐住了他腿上的软肉。
父王!所欢有些恼了。
赫连与寒却更恼,冷着脸收手,端坐在一旁,手执一盏清酒,竟是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所欢只得自己揉腿,待皇帝出现在殿内,才挺直了腰背,跟着满殿朝臣山呼万岁。
他思前想后,不明白父王发火的缘由,百无聊赖地吃了几口内侍监端上来的菜肴,忽地察觉到一道含着热意的视线。
所欢捏着银筷的手猛地发起颤,强自镇定地抬头。
坐在龙椅上的赫连生兰正紧紧地盯着他,充满恶意的目光穿过十二道随风摇晃的冕旒,直钉进他的血肉。
不堪的回忆涌进脑海,所欢脸上血色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