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恭王觉得,他已经……按不住醇王了。
对六哥,醇王打小就是崇拜的、敬畏的,四哥是君,醇王一直视恭王为事实上的长兄,长兄如父,耳提面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恭王的话,对醇王来说,有着严父一般的力量。
当然,五哥的年纪更大些,可是,五哥出继到三叔绵恺家的时候,醇王的年纪还很小,连五哥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大清楚,彼此感情自然疏落。
事实上,就算奕誴没有出继,从小到大,都长在宫中,醇王对他五哥,也绝不会有对恭王的那份崇敬。
别的不说,就说读书,醇王的书,虽然读得不及四哥、六哥好,但大致也算过得去,五哥……哼哼,根本就是草包一个嘛!读书不行,脑筋更不清爽,说话办事,十足二愣子一个。
醇王是打小就看不起他五哥的。
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
醇王对恭王的长期的尊崇和服帖,使恭王对醇王,始终保持着一种对待没有长大的小弟弟的态度,一方面,卵翼庇护,尽心尽力;另外一方面,若有所不满,便任意呵斥,颐指气使。
恭王并没有认真的想过,这个七弟,早就娶了福晋,生过儿子,封了郡王,加了亲王衔,身上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掌管神机营印钥、这个都统、那个都统,一大堆的差使,已经是正经的国家重臣了。
退归藩邸之后,恭王的这种态度,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因此,芙蓉榭之会,他斥责醇王谬矣,不留余地,甚至说出你别叫我六哥这种话;在乾清宫内奏事处,骂醇王早上出门之前,喝了多少酒吗?怎么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些话,都是当着亲贵重臣的面儿说的,全然不给醇王留一点面子。
恭王这么做,固然是拿醇王作伐子,以自明心迹,可是,换一个人,他绝不能如此疾言厉色,说到底,内心深处,还是将醇王看做不懂事的幼弟,可以任意呼喝。
但今天晚上,恭王突然发现,老七早就不是过去的老七了——只是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一直没有发现罢了。
之前,怎么能够想的到,他不仅同自己反复辩驳,甚至还打断自己的说话?这个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议立嗣皇帝的题目上,醇王石破天惊,言人之不言,首倡其议,择善固执,犯颜铮谏,从头至尾,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独立性、进取心和引领风潮的欲望,这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转折点在哪里呢?应该就在自己退归藩邸。
醇王一定是这么想的:六哥既然退归藩邸了,那么,六哥的位子就该由我来接,宗室之中,就该以我为首,遇到大事,就该我来挑大梁了!在恭王的羽翼和阴影中憋了许多年,终于熬到了头,于是就迫不及待的爆发了!别人未必以醇王为然,但是醇王自己,却一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也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
这,就是神机营了。
他来找恭王,不是要求批准,而是寻求支持,对恭王的话,也不再是唯唯诺诺,反复辩驳的时候,愈来愈多。
甚至,还打断了恭王的话——这是极不寻常的,正常情况下,只有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才可以这么做。
但即便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此举亦不能轻易为之,因为,这是很不尊重谈话对象的举动。
醇王不仅这么做了,而且,对自己这个前所未有的不礼貌的举动,并没有什么感觉。
许多事情,在当事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过了!唉,老七已经不是过去的老七了,再也不能拿过去那一套来对待他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了!恭王悚然惊觉:假若……自己真的谋求大位,且不说别的人,单说这位七弟——他能服气吗?若放在五年之前,恭王还有醇王服气的把握,现在——恭王不自禁的微微摇头:不能了!还有,从醇王坚持提前议立嗣皇帝的主张来看,他对正常的统绪传承,有极其深刻的执念,他能够允许有人去翻十七前的旧账,推翻既有的统绪吗?只怕是难!恭王一度认为,天道、人心,都在自己这里,现在冷静下来,回过头去看一看——先不说天道,先说人心,这个人心,真的在自己这里吗?只怕未必!自己的亲兄弟,自己都没有把握,况乎他人?一个个的摆一摆。
首先是宗室。
宗室里边,哪一个是自己的死忠?哪一个,肯干冒终生圈禁、甚至杀头的奇险,挣这个拥立之功的?一个都想不出来。
那边儿呢,倒是有一大堆摇旗呐喊的!恭王心目中之那边儿,自然是他谋求大位最大的那个障碍——关卓凡了。
再来看地方督抚。
祺祥政变的时候,身陷囹圄的肃顺,打过请督抚力保的主意——如果曾国藩、骆秉章、劳崇光、官文、彭玉麟等分头上折,请求格外开恩,宽免肃顺、载垣、端华等人一死,那么,两宫皇太后和恭王,无论如何,不能不买面子,彼时出力剿匪,全靠这班人呢。
对此,肃顺是有把握的,因为,重用汉员,倚重地方,本来就是他的主意,曾国藩、骆秉章、官文、彭玉麟等能有今日,同他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可是,肃顺到底失望了!曾国藩等汉人,固然一个屁没放,官文这个满人,也一声没吭,一十八省督抚,一默无言,眼睁睁的看着肃顺被推上了菜市口。
到了最后,上头也好,阶下囚也好,旁边儿看热闹的也好,都看明白、想明白了:在地方督抚眼里,上头变来变去,不过是在闹家务,谁上谁下,关我们屁事?反正又不动我们的位子!这个道理,杀肃顺、载垣、端华的时候自己是明白的,怎么时过境迁,反倒有些糊涂了?恭王背上的冷汗,一层层的往外冒。
何况,目下的地方督抚,两江、两广等最重要的地盘,都有那边儿的私人,直隶、湖广、陕甘等地的头脑,就算不是那边儿的盟友,也绝对不会主动站到那边儿的对立面去。
机枢呢?恭王苦笑:更不用说了!不计他,其余几个大军机,只有文祥是唯一一个自己人,可是,恭王知道,文祥不是宝鋆,此刻不是辛酉年,关某人不是肃某人,文祥是绝对不会支持自己去翻十几年前的旧账的!内阁、六部、都察院……一、二品的大员,一个个的数过去,要么不足为恃,要么根本不会趟这滩浑水,要么就是他的人。
真正靠得住的自己人,少之又少。
愈想愈是沮丧!自己这么些年苦心培养的班底,都到哪里去了?发了好一会儿的闷,恭王终于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自己所谓的班底,大部分其实还在,但是,这其中的大多数人,只有自己在台上,才能发挥作用,自己下了台,失权失势,班底也就不成其为班底了。
就是说,这班人里边,像宝鋆这样,真正算作自己的私人的,并不多,顺境也好,逆境也罢,都肯为自己效死的,少之又少。
何况,其中不少人,包括原先恭系的最重要、最核心的成员,如曹毓瑛、许庚身之流,已经过档到那边儿去了!此消彼长啊!剩下的人,被反复的拆分、打散,流寓不定,就算有人依然有心,也已经难以形成合力了。
譬如,自己原先的最重要的基地,现已不复存在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恭王回想起来,不禁疑惑:自己临走之前,给文祥和宝鋆出的那个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顾问委员会二合一的主意,会不会……其实是个馊主意?那边儿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二合一之后,自己这边儿,非但未能抢得一块新的地盘,反而连原先的地盘都失掉了!唉!再有,这么些年,那边儿也在培养自己的班底,不声不响的,几年下来,卓然有成!还有,恭王仔细想了一想,不论朝廷还是地方,他安插在关键位子上的人,大多都是他的私人,有事之时,都是可以为他效死的,这一点,自己真正是比不了!军队——就更加不必说了!唉!再说天道——既有的统绪,真的有问题吗?如果确有问题,那么,这个问题,真的大到了必须推翻重来的地步了吗?文宗得位,确有投机取巧之嫌,但南苑校猎之时,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宣宗御榻之前,伏地流涕,孺慕至诚,这些,斥其扮戏,只能腹诽,无以实证,不可能拿这些来证明他得位不正。
至于宝鋆批评宣宗立储不以贤,确实,恭王是公认比文宗能干的,可是,又如何?拿什么来做证明呢?——你怎么证明,当年若立你为储,你这个皇帝,就一定做的比文宗好呢?时光毕竟不能倒转!没有实在的证据,宣宗立皇四子为储不遵祖制的指责,就难以成立。
宝鋆的话,看似气势纵横,雄辩强据,其实,只能够拿来替自己人打气,或者在暗处发酵舆论之用,不能摆到台面上,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真正能拿来用的,只有一个杨梅。
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身父母,是可能的,但是,到底是过自生父,还是过自生母,全靠推论,不论过自谁,皆无实证,实在难以定论,一定要说小皇帝的杨梅是文宗的责任,连恭王自己都不信服,又如何能够说服大多数的旁观者呢?何况,恭王相信,这个事儿,如果一定要在生父和生母之间二择其一,那边儿一定会选择生母,原因呢,宝鋆自己也分析过了,小皇帝的杨梅若过自生父,文宗即得位不正,他本人、他儿子、他妻子,统统地位动摇;小皇帝的杨梅若过自生母,则只罪慈禧一人,文宗、小皇帝以及慈安的地位,皆安然无恙。
思来想去,天道这样东东,也未必就在自己这里!如果,人心靠不住,天道也靠不住……那,自己还有什么?没有了?没有了。
*(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八六 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小房子里,宝鋆一只手捧着一本宋版的《春秋左传正义》,一只手端着高脚的水晶杯,慢慢儿的啜着杯里的红葡萄酒,表面上意态悠闲,实际上却是望眼欲穿,《春秋左传正义》上说了些什么,基本没过脑子。
恭王一进小房子,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捧着书站了起来:六爷。
咦,六爷脸上的神气,似乎……不大对头呀?你坐。
恭王一只手,朝宝鋆虚虚的按了按,自己先坐了下来,双手在腿上轻轻一放,身子往梳化椅的椅背上一靠,微微仰起了头,缓缓吁了一口长气,脸上的神气……果然有些古怪。
眉宇郁积,却又有几分……嗒然若失的样子。
六爷?……宝鋆的脸上,满是探询的神色。
老七来找我,恭王终于开口了,是想向我讨个主意,他说,眼下圣躬不豫,人心浮动,神机营为天子禁军,禁宫御苑的安静,京畿地面的维持,都是有责任的,嗯,他忝掌神机营,这个,要不要请旨,做一点什么特别的布置,以安……圣心?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他自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责无傍贷,可是,又怕开了这个口,‘上头’以为其多事,说不定,还会有人说他的小话,因此,犹豫不定,只好过来跟我讨个主意了。
醇王的来意,要不要跟宝鋆说,恭王是很犹豫的,醇王自行调动、部署神机营的想法,不止荒唐,近乎悖逆,宝鋆虽然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但就这么直捅捅的把醇王卖了,也甚不妥当。
但是,宝鋆今晚来访,所为者何?可以说,宝鋆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押给了恭王,如果恭王对宝鋆说假话,不要说在友朋之义上说不过去,彼此遮瞒关键信息,又如何能够勾当大事?——虽然,此时,宝鋆心中的大事,和恭王心中的大事,已经不是同一件大事了。
还有,没有醇王的事儿作为由头,接下来的某些话,也说不明白。
因此,恭王替醇王加了句要不要请旨,并反复婉转譬解。
请旨二字,十分关键,有了这两个字,醇王的想头,就顶多只能讥为多事,斥为荒唐,不能给他戴专擅、悖逆、别有用心、妄蓄异志等等帽子——反正,我光明正大地打报告,上头不批,我就不做嘛!这样,万一相关消息由宝鋆这里走漏——当然,这个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对醇王也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同时,以宝鋆的绝顶聪明,醇王的本意是什么,应该能够猜得出来,不至误会。
果然,宝鋆一听,眼睛发亮,重重在大腿上一拍,说道:好一个七爷!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神机营?真正是……兄弟同心!这个,果然是……打虎还靠亲兄弟啊!恭王愕然!确实,宝鋆一听便晓得,请旨两个字,根本是恭王自己加上去的,这一层,他可以说没有误会醇王的本意;然而,醇王的另一层本意,宝鋆却完完全全地误会了——醇王意图自行调动、部署神机营,根本不是为了恭王!他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恭王头上来了呢?恭王不由大起警觉!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外界看恭王、醇王两兄弟,根本还是一体的——兄弟连心嘛!醇王若有异动,人们立时便会把账算到恭王头上,根本不是恭王之前想象的那样,直等到自己表露出争夺大位的意思了,那边儿才会将恭、醇二王扯到一起,猛烈反击。
人们看醇王,同之前恭王看醇王,其实是一样的,依旧把他看做处于恭王卵翼和阴影之下的一个小弟弟,没有多少自己的主见,如果老七有什么大动作,不消说,那一定是出于老六的指使。
宝鋆是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尤如此想法,况乎他人?恭王背上的冷汗,又出来了!接着,他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来:朝内北小街芙蓉榭、乾清宫内奏事处,自己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醇王,人家说不定还认为:嘿嘿,两兄弟唱双簧,扮得还挺像嘛!那……眼下,钟粹宫、朝内北小街,到底怎么看自己?恭王的额上,也见汗了!宝鋆见恭王神色有异,不禁有点儿担心,说道:六爷,你是不是……有哪儿不大舒服?恭王摇了摇手,透了口气,然后苦笑说道:佩蘅,你是误会了,老七这个想头,跟我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不是为了我!宝鋆一怔,说道:那……七爷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他自个儿!他自个儿?……宝鋆沉吟了一下,突然间,眼睛睁得老大:六爷,你是说,那个位子……七爷亦有意乎?轮到恭王一怔了:那个位子?什么位子?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失声说道:嗐,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这个误会,愈闹愈大了!呃,那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恭王突然语塞,是啊,是为了什么?醇王和东边儿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头宁大位虚悬、也不立嗣皇帝的误会,因此欲陈兵造势,以防统绪不继——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实在不好说。
看,宝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这上头来。
醇王想自立,想引领风潮,想扮演自己原先的角色,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么……唉,仔细想想,其实又何必由自己这个已经退归藩邸的闲人,去为其代言呢?恭王叹了口气,说道:老七是为了什么,我不晓得,我也没问,我只是说,依我之见,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么特别的措置,‘上头’和军机自然会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机营,他遵旨办理就是;差使没有派过来,你就安生呆着,不必多此一举。
宝鋆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六爷,你方才可是说,七爷是‘为了他自个儿’。
恭王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烦感,对宝鋆,对醇王,对两宫,对关卓凡,对政争的你来我往,都深感厌烦。
他平静的说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实是在自行其事——这可不就是‘为了他自个儿’?他过来找我,不过是大面儿上,对我这个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