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上下、中外瞩目的王大臣会议,终于要召开了。
是日,军机叫起之后,一众亲贵重臣,假座内阁大堂,准备与会。
之所以说假座,是因为,偌大一个紫禁城,找不到一间正经的近现代意义上的大型会议室,所有轩敞的殿廷,都是君臣奏对的格局——一大堆臣子,总不能在乾清宫明殿的正大光明牌匾下开会吧!上一次,亲贵重臣议立嗣皇帝,假座的是军机处。
事实上,军机处的地方并不大,平日里,在军机处内会议的,除了军机大臣自己,若有外人,不过再多出二、三人而已,其面积、设施,都不适合召开大型会议。
不过,彼时,大伙儿刚从太极殿辟踊出来,附近是找不到比军机处更适合的会议场地了;时已近晚,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寻找、准备更合适的大型会议室了。
结果,议立嗣皇帝一会,真正开的气闷无比——不是形饰之辞,不仅仅指会议的凝重氛围。
彼时,天时虽热,但为保密关防,门窗不能不紧闭;屋内逼仄,与会人数众多,空气混浊,若不是恭王福晋闯宫打岔,大伙儿连风带雨的透了口大气,开到后来,有人因为缺氧出点儿什么状况,都不稀奇。
王大臣会议的与会人数,又远远多过了议立嗣皇帝一会,军机处是无论如何塞不下了。
这种国家最高层级的会议,又不能像铁路大辩论那样,搬到宫外面去。
找来找去,最后决定,假座内阁大堂。
内阁大堂,听起来颇为气魄,其实不过一个一进的小院子,僻处紫禁城东南一隅,第一次到内阁大堂的人,很难想象的到,这个小小的院子,居然就是有明一朝以及本朝前期的国家政治中枢。
不过,再怎么说,内阁大堂也比军机处轩敞的多,勉强可以塞的下王大臣会议的与会者。
另外,因为内阁大堂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保密、关防都很方便,院门一关,即便窗户打开,通风透气,亦无泄密之虞。
如此一来,与会者就舒服多了。
内阁大堂的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为汉票签房,由北至南的三间,依次为中书缮写真签处、侍读拟写草签处、收贮本章档案处;西厢房则为蒙古堂。
这些地方,都提前打了招呼,是日上午,不必入直。
参加王大臣会议的,除了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那天,参与议立嗣皇帝的近支亲贵、远支亲王、军机大臣之外,在京的大学士和各部正堂、左都御史等一品大员,亦奉旨与会。
这其中,包括了署理外务部尚书钱鼎铭。
载治、载漪,这两位已被排除在嗣皇帝候选人之外的近支亲贵,亦在其列。
嗣皇帝虽然已经没有你们的份儿了,但是,做人肉布景板的权利和义务,两位贝勒爷还是有滴。
除此之外,就是奉特旨与会的宝廷和吴可读了。
今天与会的亲贵重臣,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同吴可读谋面。
因为吴大嫖名声在外,大伙儿都在想,不晓得吴柳堂是一个如何风流倜傥的人物?见了面,才发现这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子,彼此招呼的时候,话也极少,不吭不哈的,同想象中那个诗酒放诞的形象,相差太远了,不由都暗自嘀咕。
宝廷则刚刚好相反。
现在正值国丧,大伙儿都在服丧,没有朝珠、补褂、顶戴——大员们没有红顶子,王公没有宝石顶,一眼看去,惨白一片,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形容不佳如醇王者,就既显不出神气,也看不见贵气了,那个模样,同市井阛阓走卒贩夫,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宝廷却是年纪既轻,形容又好,长身颀立,神采飞扬,一身缟素,非但没有压下他的风采,反而衬的他玉树临风,在一堆心事重重、脸色晦暗的人中,愈发显得矫矫不群,的的确确,是一副林下名士的派头。
好了,人到齐了,正式开议。
第一个说话的,不是关卓凡,是文祥:各位手上,有四份折子的抄件,一份是醇郡王的,另外三分,分别是宝竹坡、鲍雨亭、吴柳堂的,钦奉懿旨,这四份折子,一并在今儿的会议上讨论,各位有什么伟言傥论,就请直抒吧。
文祥面无表情,声音也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儿感**彩。
王大臣会议,原已派了关卓凡主持其事,不过,昨儿个,懿旨传了下来,加派协办大学士、军机处行走、外务部会办大臣、工部尚书文祥,协同轩亲王,主持王大臣会议。
文祥大出意外,对关卓凡说,自己的身份,实在不适合主持王大臣会议。
但关卓凡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上头的意思,博川,你就勉为其难吧。
文祥心知,这一定是关卓凡的意思,何以如此,原因大约也猜得出来。
既然在他这儿讲不通,就只好递牌子请见,向母后皇太后面辞。
母后皇太后是这么说的:文祥,你是文宗皇帝的老人儿,是真正的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就和你掏掏心窝子,说几句……梯己话吧。
文宗皇帝的老人儿也罢了,真正的自己人的说法,从未出诸上头的口中,掏掏心窝子、梯己话神马的,就更加不必说了,文祥受宠若惊,赶忙磕下头去:臣惶恐!母后皇太后褒奖信任,臣感激涕零!慈安叹了口气,说道:嗣皇帝这个事儿,争来争去的,说到底,是爱新觉罗家自个儿闹家务——既然是闹家务,又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可言?这个话,不能够对外边儿的人说,可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不能够对外边儿的人说,却对你说了,这是因为,你是真正的自己人——文祥明白母后皇太后的言下之意,但他不敢置一辞,只能再次磕头。
母后皇太后并不需要他明确赞同闹家务一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既然无所谓谁对谁错,那么,这个会议的主持,大约就是个调解、说和的意思——既然是调解、说和,自然就不能由……‘家里的人’来做,不然,嗯,既在局中,各有立场,何以服众?母后皇太后这番话,一个既然接着一个既然,丝丝入扣,顺理成章,极有道理的样子,文祥心中暗道:这番话,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啊——什么既在局中,各有立场,何以服众,也不是母后皇太后平日里说话的口气啊。
他随即又想:轩亲王呢,难道不算家里的人?母后皇太后马上就替他答疑解惑了。
关卓凡呢,慈安说道,自然是宗室,但总是姓瓜尔佳,不是姓爱新觉罗!再者说了,他主持政府,如果不派他主持会议,拿你们的话说,呃,就是‘痕迹太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这个,呃,就不大好了。
顿了一顿,还有,咱们之前说过的,荣安是君,他是臣,没有个叫臣子避君上的嫌的道理!所以,这个‘王大臣会议’,面儿上,还是得派他主持。
这两条理由,都有点儿强词夺理,不过,倒是也能够自圆其说。
可是,慈安说道,既然他也是宗室,而且……未必就没有‘立场’,所以,主持会议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不够用了——‘家里面儿的人’,必定是有不服气的呀!所以,嗯,闹家务,真正够资格出面调解、说和的,一定是这家的最好的朋友——文祥,你就是爱新觉罗家的最好的朋友了。
文祥脑中,轻轻的嗡了一声,气血上涌,鼻酸眼热,声音也有点儿哽咽了:臣惶恐,臣惶恐!臣微末之身,如何当得起?如何当得起?臣,臣……臣不晓得说啥好了,只好再次磕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