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许庚身说,接下来——朝廷里面如何先不说,地方督抚,还有谁会步李少荃、瑞澄泉、刘子默、丁稚璜之后尘的?就是说,还有谁会上折,为轩亲王叫屈,要求他留在中枢、主持国政的?这个事儿,被动应付是一会事儿,主动探讨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其余三位大军机,都在紧张的转着念头,一时之间,无人接口,军机处里的气氛,略略有几分尴尬。
过了一会儿,文祥说道:我觉得,星叔的话,有道理!咱们也不要掩耳盗铃了,未雨绸缪,到时候事情出来了,才不会太过手忙脚乱。
气氛活络些了。
吴仲宣如何?郭嵩焘试探着说道,他和瑞澄泉的情形,似乎……有几分相似。
吴仲宣,吴棠。
惠征病逝任上,慈禧姊妹扶柩回京,半路上盘缠不继,求告无门,困在清河县的卫运河上,寒水茫茫,相对饮泣,不知何以未计。
未曾想,彼时的清河县令吴棠,不但送来了三百两银子的奠仪,还具衣冠到丧船上祭吊。
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况乎彼此一无渊源?慈禧两姊妹感激涕零,吴棠辞去之后,两个女孩子,就在亡父的灵前,自誓他日如果得意,绝不能忘了吴县令的大恩厚德。
辛酉政变之后,吴棠官符如火,一路做到了四川总督,这,全是因为同圣母皇太后的这一段特殊的渊源。
在这个意义上,他和瑞麟,确实有几分相似,而且,这个几分,简直可以说是十分。
瑞麟和圣母皇太后的渊源,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吴棠和圣母皇太后的这一段渊源,知道的人可就多了。
许庚身点了点头,说道:筠公说的不错,吴、瑞两位的际遇,确实挺像,而且——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吴仲宣之所以能够封疆天府之国的四川,说起来,其实同瑞澄泉也不无关系呢。
当年,两广总督瑞麟和广东巡抚蒋益沣,相互攻讦,都上折子弹劾对方。
督抚同城而不和,是不可以的,不论孰对孰错,一定要调走一个。
瑞麟既是硕果仅存的旗督,又是圣母皇太后的私人,是动不得的,那就只好调蒋益沣走了。
于是蒋益沣平调甘肃,去替他的老上司左宗棠打下手。
广东巡抚由丁世杰补缺,负责查办瑞、蒋一案的河道总督吴棠,则捡了个大便宜,出任彼时悬空的四川总督。
这其实是慈禧和关卓凡做的一笔交易:拿丁世杰的广东巡抚,换吴棠的四川总督。
反正,拐弯抹角的,吴棠捡来的这个四川总督,同瑞麟确实不无关系。
不过,曹毓瑛沉吟说道,成都还没有通电报,吴仲宣的消息和动作,还不能这么快。
还有,文祥说道,吴仲宣和瑞澄泉两位,际遇虽像,脾性……其实不大像。
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只是无法深谈。
瑞麟是真正的慷慨宽厚,当年接济慈禧姊妹,纯粹出于同族之义,并没有什么市恩的企图,而吴棠——坊间一直有一个传闻:当年的清河县卫运河上,距惠征的丧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丧船,灵主是吴棠的故人——巧的很,也是一位道员。
吴县令的丧仪,其实是送给他这位故人的,夜幕之下,家人糊里糊涂的搞错了,送到了惠征的丧船上。
搞清楚状况之后,吴棠大为恼火,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决定讲错就错,非但没有把这三百两银子要回来,反而整肃衣冠,鸣锣开道,到惠征的丧船上行礼致祭,终于结下了这一段无心插柳的善缘。
当然,这段传闻,圣母皇太后和醇郡王福晋姊妹,是不会晓得的——没有人赶在她们面前嚼这个舌头。
那——郭嵩焘说道,我想,就是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三位了。
文、曹、许三人,心里都是微微一沉。
几位大军机都晓得,赵景贤、刘郇膏、丁世杰三人,迟早是要跳出来的;亦都明白,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收到他们的折子,这三位,不过是在等火候二字——他们身为轩亲王的嫡系,不好过早出头,前边儿,一定要有些铺垫。
现在,李鸿章、瑞麟、刘长佑、丁宝桢都上了折子,这个铺垫,足足够够了。
如果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也上了折子,曹毓瑛说道,那么,咱们掰掰手指头——湖广、两广、云贵、两江,加上直隶的山东——顿了一顿,微微苦笑,大半个中国,如鼎如沸了!又顿一顿,而且,还没有算上陕甘!陕甘总督是左宗棠,目下正在乌鲁木齐呢。
连李少荃都跳了出来,左季高还用说?——他现正和轩军一个锅子里搅勺子呢!这个事儿,许庚身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李少荃算是‘首倡’,我估计,到时候左季高晓得了,说不定……还会引为恨事呢!许庚身的口气,虽然有一、两分戏谑,但文、曹、郭三位,却都深以为然:左宗棠最看不对眼的一个人,就是李鸿章;这件事情上,不仅首倡的风头,被李鸿章抢了去,左宗棠还因为道路阻隔,成为天下督抚之中,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人,不论有什么动作,别说首倡了,不包尾就不错了。
以左宗棠的脾气,确实可能引为恨事的。
郭嵩焘闷声说道:弄不好,咱们去戒台寺的这段辰光,赵、刘、丁三位的折子,就到了。
赵景贤、刘郇膏、丁世杰的动作,能不能这么快,不好说,但是,再怎么迟,他们的折子,明、后天之内,也一定会到了。
其他三人,相互看了看,都是微微苦笑。
所以,文祥郑重说道,无论如何,今儿得把轩邸……嗯,拿母后皇太后的话说——‘架’也‘架’了回来!不能叫他在戒台寺过夜!第二六零章 失心疯今儿的午觉,母后皇太后果然没法歇好,辗转反侧了许久,朦朦胧胧的打了个盹儿,便一惊而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兀自昏昏沉沉的,可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只好起身,略作盥洗。
喜儿一边熟练的替慈安梳着头,一边说道:主子,七福晋约了今儿下午进宫问安,您可别给忘了。
慈安一愕:啊?有这回事儿吗?唉,我就说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顿了顿,这个事儿,老孟可是回过您了,您老人家眼下,脑子里装的,都是轩王爷的事儿,别的事儿,统统摆不下喽。
慈安笑骂道:小蹄子,怎么说话呢?说曹操,曹操到,钟粹宫总管太监孟敬忠进来了。
主子,七福晋到了。
得,喜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接着,她仔细端详了慈安一下,对自己的手艺表示满意:主子,别看您什么头面首饰都没戴,可这模样儿……是真俊!慈安脸上微微一红,瞪了喜儿一眼,说道:你这个小蹄子是怎么回事儿?这些日子,嘴里是愈来愈没有遮拦了!再这么着下去,我可就不敢用你了——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放你出宫嫁人去吧!顿了顿,跟我说说,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啊?喜儿的脸,也红了,忸怩了一下,主子!顿了顿,奴婢是觉得,这些日子,主子的烦心事儿,忒多了!说几句……呃,这样子的话,就当替主子解闷儿了。
哼……本来,慈安还想拿嫁人的话头,再堵她两句的,转念一想,现在是国丧期间,婚嫁的笑话,不宜多讲,打住了。
孟敬忠觑到了空儿,主子,七福晋那儿……慈安叹了口气,发愁的说道:我……是真有点儿怕见她。
母后皇太后为什么怕见醇王福晋,孟敬忠和喜儿都是明白的:昨儿个才明发了斥责醇王的上谕。
可是,这个话头,作为太监和宫女,就不敢随便接口了。
慈安大约猜的出来,醇王福晋今儿进宫问安的真正目的何在,对这位妯娌,她颇有情怯之感,确实是真有点儿怕见她。
可是,眼下这个点儿,哪家王公的眷属都可以不见,唯有醇王福晋不能不见——不然,彼此的误会,就愈来愈甚了。
慈安努力打起精神,请七福晋进来吧。
醇王福晋一进来,慈安便看出她形容不对了:脸儿苍白,眼睛却是又红又肿——这还是已经刻意修饰过的了。
行礼的时候,怯生生的,母后皇太后吉祥几个字,似乎还有一点点发颤。
这副形容,同往日那个从容大方的叶赫那拉.婉贞,判若两人。
慈安的心,不禁揪了起来。
落座的时候,慈安让醇王福晋上炕,醇王福晋强笑道:那就太不恭敬了,奴婢……就坐下边儿的椅子好了。
慈安秀眉微蹙:那是妯娌俩讲梯己话的样子么?叫你上炕你就上炕——听话!醇王福晋这才扭扭捏捏的上了炕——所谓上炕,就是坐在炕沿儿,腿还是垂在外边儿,脚则放在炕脚的脚踏上。
妯娌俩中间,隔着一张倭漆嵌螺钿的炕桌。
喜儿上了茶,慈安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微微一顿,廊下也不要站人。
是。
待屋里、屋外都安静了,慈安转向醇王福晋,说道:行,就咱们姐儿俩了,你也不用憋着了,有什么话……就说吧!醇王福晋微微的咬着嘴唇,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
慈安有点儿慌了:你别这个样子……我瞅着,心里也怪难受的……说着,抽出手帕,递了过去。
醇王福晋赶忙摆了摆手,奴婢怎么当得起?抽出自己的手帕,拭了拭眼泪,然后站起身来,微微一福,奴婢失仪了。
慈安把手缩了回来,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不要一口一个‘奴婢’好不好?你老这么着,这话……可怎么说啊?是,醇王福晋轻声说道,我……失仪了。
坐下来之后,两只手绞着手帕,低着头,踌躇了好一阵子,慈安都有点儿急了,正想开口催促,醇王福晋终于说话了,声音依旧很低:晓得母后皇太后忙,有多少军国大事要办,这个点儿,本来是不该来打搅母后皇太后的……顿了一顿,声音微微提高,却带出了哭音:可是,这个日子,我是不晓得……该怎么过下去了!慈安吓了一跳:怎么啦?昨儿个传旨,醇王福晋说,我是不在场,不过,听家里人说,奕譞接旨的时候,挺平静的,可是——说到这儿,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住了。
慈安的心,提了起来:可是什么?你说呀!醇王福晋拭了拭眼泪,轻轻透了口气,说道:可是,过不多久,家里人慌慌张张的过来跟我说,王爷在书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连书桌都掀翻了!慈安的心,猛地一沉。
我赶到书房,醇王福晋说道,一看,何止是‘连书桌都掀翻了’?瓶子、罐子、古董、摆设什么的,也摔了好几件,一地的……一塌糊涂!顿了顿,幸好,他还有点儿分寸,没碰御赐的物件,不然——唉!慈安的心,一直沉了下去,坠得难受。
我问他怎么啦?醇王福晋说,他就冲我嚷嚷,说我女人家,什么也不懂,别在这里给他裹乱了!我说,是我给你裹乱么?乱成这个样子,明明是你自己个儿折腾的……顿了顿,我也不大记得都和他吵了些什么,反正,脸红脖子粗的,头都晕了!慈安轻轻的、无声的叹了口气。
昨儿晚上,醇王福晋继续说道,他不肯回寝卧,就在外书房呆了一个晚上;今儿一早,我不放心,派了人到外书房去。
派去的人回来说,王爷已经不在府里了——外书房的人说,王爷一大早就出了门儿,去了哪里,没有交代。
顿了顿,我叫了门上的人来问,也说不晓得,只是说王爷是和刘先生一块儿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