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不静,风不止。
风来自太平湖。
太平湖醇郡王府,箑亭。
亥初一刻左右——大约就是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后花园芙蓉榭的聚会散去的时候——醇王步入箑亭。
已在亭中等候的刘宝第,站起身来:王爷。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他一向敬重刘宝第,阖府称先生而不名,这个态度,是比较少见的。
昏暗的灯光下,醇王的眯缝眼、扫帚眉、塌鼻梁、厚嘴唇,都扭在了一起,十分的难看。
箑亭也是装了气死风灯的,不过,灯罩不是玻璃,是用羊皮纸做的。
刘宝第的神色,依旧坦然。
醇王吐了一口粗气,声音低沉:怎么样?荣仲华说,刘宝第说道,他对王爷,只有八个字,‘追随到底,同进同退’!醇王皱在一起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微微的舒展开来,点了点头,说道:仲华总算是有良心的!荣仲华,荣禄,同治六年的这个时候,正担任神机营的全营翼长。
神机营的架构,是很奇葩的。
神机营的最上头,是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恭王、醇王哥儿俩,都干过这个差使,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时总理神机营事务,由恭王佩戴印钥。
目下,自只剩下醇王一位了,佩戴印钥的,自然也就是醇王了。
其下,是神机营管理大臣,就是原先文祥干的活儿。
文祥辞差之后,神机营管理大臣变成了一个荣誉性质的衔头,无定例、定员,有时候,还会空缺——譬如现在。
神机营的一切大权,都掌握在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也即醇王手中。
再往下,就到了总理全营事务翼长,简称全营翼长,衔级比同提督,一共三名。
另外,同提督一样,全营翼长也被称为军门。
全营翼长之下,是翼长。
翼长不是带兵的,而是文案处、营务处、印务处、粮饷处、核对处、稿案处等六处的主管,就是说,是行政官员。
翼长之下,是专操大臣。
不过,这个专操大臣,也不是带兵的,只能算是练兵的。
神机营的兵员,是从京师原有各旗营中精中选精,包括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骁骑营,等等。
不过,这些兵员,入神机营之后,并未脱离原有的编制,神机营的功能,只是把这批所谓的精锐,集合在一起,加以训练,训练结束了,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果遇有战事,也是以相同的方式进行集结,出队作战。
所谓专操大臣,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负责操练的。
整个神机营,分为数队,每一队,由一到两位专操大臣负责。
这个队的分法,基本上是以兵员的原籍营为准,即,来自前锋营的为一队,来自护军营的为一队,来自健锐营的为一队。
再往下,具体到每一队,有管带、营总、把总,架构上,同原先的旗营,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只是多少混了一点点勇营的意思进来。
真见仗的时候,专操大臣是不带队的,领兵打仗的,是全营翼长和各队的管带们。
看到这儿,我们可以感叹,神机营是何等样的一朵奇葩了:其一,本质上,神机营只是各旗营的所谓精锐的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根本算不得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
甚至,我们可以说,某种意义上,神机营仅仅是一个训练营。
其二,自全营翼长至各队管带,中间隔了翼长和专操大臣两层,平日,全营翼长既不直接负责管理,也不直接负责训练,打仗的时候,却要带兵出战,这个,真正叫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了。
全营翼长尤如此,上头那位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就更不必说了。
这样的军队,能够打仗?神机营的奇葩,不止于架构,其训练方式,更加奇葩——不,远不止本书之前吐槽过的那些,不过,未免离题太远,容后再表。
神机营的架构,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奇葩的。
成军的时候,神机营暂时没有自己独立的编制,算是无可奈何——因为神机营之成军,还是旗营的思路,其兵员,来自于现有的各旗营,这些兵,人人都有自己的旗属,枝牵蔓连,盘根错节,将之打乱,重新编制,涉及的因素,实在太过复杂,所以,只好以这种联合体的形式,暂且将就。
可是,文祥做神机营管理大臣的时候,是直接抓管理和训练的,专操大臣也有,不过,仅仅算是他的助手。
那个时候,全营翼长是直接管带各队的,文案处、营务处、印务处、粮饷处、核对处、稿案处等六处,只是普通的庶务单位,只有委员,没有翼长,更加没有凌驾于各队之上。
文祥辞差之后,醇王全面接手,神机营的架构,层级愈来愈多,上下之间,愈来愈脱节,醇王本人,也愈来愈高高在上,最终,变成了这样的一副奇葩面目。
好了,偏题了,言归正传。
受知于王爷之前,刘宝第说道,荣仲华落魄成了什么样子?他能有今天,全靠王爷一手提拔!王爷于他,恩同再造!他感激图报,‘追随到底,同进同退’,分所应当!咸丰九年的时候,荣禄得罪于肃顺,不得不去户部银库员外郎之职,他捐了个候补道,可是,一直补不到实缺,整整三年,赋闲在家,一直到走通了太平湖的路子,投入神机营,做了文案处的翼长,才算起复了。
也得他自个儿有良心!醇王哼了一声,这个世道,‘分所应当’的事儿多了,有几个真正知恩图报的?背恩负义的,倒是不少!刘宝第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放心,荣仲华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不过——不过什么?有良心是一回事儿,有担当——就是另外的一回事儿了。
担当?醇王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又开始往一块儿扭了,你是说,荣仲华——不,王爷误会了,刘宝第说道,我的意思正正相反,我是说,荣仲华是个有担当的!哦?怎么说?我对荣仲华说,王爷期许于你的,是‘大有作为’,而不仅仅是‘追随到底,同进同退’啊。
‘大有作为’?醇王沉吟了一下,点头说道:先生这个四个字,有味道!——荣仲华怎么说?醇王对先生的态度,终于恢复到原先的模样了。
荣仲华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嗯?嗯……将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在脑子中转了两圈,醇王的小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好,好。
顿了顿,还有什么吗?暂时就这么多了,刘宝第说道,王爷毕竟没有跟我交底儿,荣仲华的表态,算是至矣尽矣,无法说的更多了。
听到王爷毕竟没有跟我交底儿,醇王皱了皱眉,不过,没有马上有所分说,而是问道:恩露圃和文圻中呢?这是另两位全营翼长:恩承,字露圃;文衡,字圻中。
恩露圃、文圻中都说,唯王爷马首是瞻。
嗯……文圻中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刘宝第说道,‘风云激荡之时,义士用命之日!’醇王的小眼睛又亮了:嗯?文圻中竟有如此肝胆?倒是没有想到!他还说了什么?王爷,刘宝第似笑非笑的,文圻中的话,已经说的很透了。
嗯……也是,也是!醇王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搓了搓手。
王爷也晓得的,刘宝第说道,恩露圃、文圻中两位,虽说也是王爷提拔上来的人,可是,同荣仲华的情形,毕竟还是略有不同的。
顿了一顿,总要咱们这里,跟人家有所承诺了,人家……嘿嘿,‘唯王爷马首是瞻’,嗯,这个,才好追随啊。
所谓略有不同,是说,荣禄以居闲的捐班身份,一入神机营,即为文案处翼长,这是真正的超擢;其后不过两年,就升到了全营翼长——这个飞黄腾达的速度,说是恩同再造,并不过分。
恩承、文衡,却是正常升迁,譬如,恩承做神机营全营翼长之前,身上就有内阁学士和镶红旗蒙古副都统的身份了,绝非荣禄一个投闲置散的捐班候补道可比。
至于有所承诺,指的就是封官许愿了。
这些,醇王都听了出来。
可是——有所承诺,不是问题,醇王迟疑的说道,可是——可是——刘宝第目光灼灼,那件事,王爷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唉,这不是能不能下定决心的事儿!是——顿了一顿,醇王苦笑了一下,说道:先生方才说,我没有跟你交底儿——可是,我还能怎么交底儿啊?那个姓许的,真的不是我的人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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