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浑身一震,倏然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神情。
随即,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盖住了眸子中剧烈荡漾的光芒。
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却不由自主的捏在了一起。
呃,这个,慈安说道,倒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个儿的主意——不关他的事儿——他倒是跟我说了,慈安继续说道,丽妞儿登基之后,不必急着马上亲政,可以……嗯,‘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请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这个,‘三宫并尊’,直到……丽妞儿年满十八岁。
慈禧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下垂的睫毛,抬了起来,双瞳剪水,涟漪之下,深不见底。
他这么说,自然是好意——顿了一顿,慈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有句话说的好——人家客气,咱们不能当做运气,丽妞儿做了皇帝,咱们继续垂帘,我觉得……不合适。
慈禧还是不说话。
你在天津,慈安说道,不晓得京里的情形——微微一顿,大伙儿都说,丽妞儿已过……呃,这个‘及笄之年’了,且早已经出了阁,左看右看,都是……呃,已经成年的了,这个,既然已经成年,登基之后,自然就该亲政,不然——不然什么?慈安叹了口气,不然,大伙儿就该……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大伙儿?康熙爷大婚之后,慈禧说话了,声音很低,过了两、三年,才亲政的。
是,慈安说道,可是,顺治爷大婚的当年,就亲政了,所以,他们说,康熙朝的情形特出,不足……为后世子孙师法。
他们说?他们是谁?世祖大婚当年亲政,圣祖大婚后两、三年亲政,一比一嘛;而若说圣德庙谟,足为后世子孙师法者,圣祖当然远迈世祖,那么,为什么在何时亲政一事上,要师法世祖,而不师法圣祖?哼!慈安好像知道慈禧在想些什么,说道:康熙爷大婚的时候,不是那个……鳌拜还在嘛!顺治爷呢,大婚当年就亲政,那是因为,老睿亲王去了,这才能够……唉,如果丽妞儿登基之后,不马上亲政,他们说,免不了有人就会想,如今朝堂之上,是不是……还有个鳌拜?还有个老睿亲王?鳌拜?老睿亲王?方才你说的什么胡思乱想,就是指的这个了?什么意思?难道……暗指关卓凡是鳌拜?是多尔衮?这个口风……好生奇怪啊……支持丽妞儿登基之后立即亲政的,自然都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人,怎么会暗指他是鳌拜、多尔衮呢?突然,慈禧反应过来了,这个鳌拜、多尔衮,根本不是指关卓凡,而是指——继续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虽说三宫并尊,可是,大约没有人会把东边儿和丽贵太妃两个,同鳌拜、多尔衮联系在一起,那么,所谓鳌拜、多尔衮,其实就是——指自己一个人了!慈禧的脸,刷一下,涨红了。
什么大伙儿都说,什么他们说,这些话,他自然都是晓得的——他为什么一个字儿也没有跟自己提过?!还有,大伙儿、他们——其中,有多少是他自己的人?这些话,又有多少是……他和他的人散播出去的?当着我的面儿,说一套;转过身去,做另一套——他到底想干什么?!慈禧细白的牙齿,微微的咬着嘴唇,脸色忽红忽青。
外头有那么一种说法,慈安说道,如果……丽妞儿登基了,却不能亲政,整个局面,就是一锅夹生饭了,到时候,这锅夹生饭,只怕……谁也吃不下去!就算硬着头皮吃下去,也得闹肚子!微微一顿,这个,‘上头’也得闹肚子,‘下头’也得闹肚子,上上下下,谁也安生不了!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我想,这个话,倒是……挺有道理的。
夹生饭……还有的话,说的更加直白,慈安继续说道,说是‘如果登了基,却不能亲政,又何苦折腾一大轮,整一个女皇帝出来?随便从哪儿抱一个小娃子过来,放到宝座上头,不也是继续‘垂帘听政’?慈禧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甚至,慈安说道,还有这样子的话头——宁肯‘摄政’,也不‘垂帘’!什么?摄政?摄政——自然是他摄政,真这么搞的话,自己先前提议的那个摄政王,就弄假成真,变成现实了!方才还拿鳌拜、多尔衮说事儿,真要摄政了,那他不就真成了……多尔衮了吗?一张嘴,两张皮,怎么说,都是他们的话!有些事儿,慈安缓缓说道,你在天津,不大清楚……这个话,您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呃,我说的,是他遇刺那天的事儿……遇刺那天?事儿是在内阁公署前出的,慈安缓缓说道,他挨了一刀,挣脱了刺客,在前头跑,刺客在后头追,刺客后头,又跟了一大班的大臣、侍卫……这是慈禧第一次听人说起关卓凡遇刺的详情,立即竖起了耳朵。
出了协和门,刺客追上了他,两个人在地上扭在了一起……慈禧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千钧一发之际,后边儿的人赶到了,摁住了刺客。
他爬起来,继续跑,不论文祥他们怎么喊,他都好像没听见,就这么一直跑出了东华门……慈禧身上的寒栗起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群的卫兵……啊,不对,是轩军先进了城、进了宫,什么都布置好了,他才回来的……就是说——慈禧的声音,微微的颤抖着,轩军进城、进宫……之前,并没有……奉旨?不错。
慈安的声音,颇为苦涩,我给了文祥、曹毓瑛他们口谕,可是,那个时候,轩军其实已经进了东华门,城,更加是一早就进来了……就是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兵变。
慈禧觉得,自己的血液,慢慢儿的凝结起来了。
她的声音,依然在微微颤抖,就是说,我看到的谕旨,都是……后来补的……不错。
寝卧之内,一片静默。
过了一会儿,慈安说道,他带了卫兵,到了钟粹宫……什么?!什么?!慈禧失声惊呼,他……带兵进了后宫?!是。
慈禧真正震撼到了!我……我还说他不是董卓!当时的情形,慈安微微苦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刺客是大内的侍卫,谁都不晓得,宫里边儿,还有没有刺客的同党?会不会……顿了顿,唉,其实,也……怪不得他。
怪不得他……可是,从内右门,到钟粹门,都是他的兵,慈安微微的摇了摇头,也是……唉,够瞧的了……东一长街上,刺刀闪着寒光……慈禧的心,不自禁的缩了起来。
这些兵,慈安说道,好歹没进钟粹门,我是没有亲眼看见。
顿了顿,后来,喜儿和孟敬忠两个,悄悄的跟我说,那些个兵,脸色都难看得很,一个一个……怎么说呢?没有一个人说话,可是,个个都好像吃了枪药似的,似乎,扔一个火星过去,整个人,就会炸了开来……慈禧紧缩的心,先颤了一颤,再沉了一沉。
现在,这些兵,可都还在宫里,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搬出去?或许……再也不会搬出去了?西一长街上,也有刺刀闪着寒光……这种情形下……唉,丽妞儿也大了,也出了阁,你说,咱们继续‘垂帘听政’……合适吗?慈安未尽之言,慈禧已是全然明了,她的心境,沉重而茫然,可是,决不能甘心!不过两刻钟之前,我还以为……大事定矣!转瞬之间,便自云端跌入泥涂,这……这……这叫人如何接受得了啊!*(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五十八章 人逼人,逼死人;人让人,好做人撤帘?脑海中,这两个字,一跳了出来,便引起了慈禧本能的、强烈的抵触、厌恶,乃至恐惧——撤帘之后……我做什么?我才三十出头,整整后半辈子呢!她的脑海中,隐约出现了几个孤寂、迟缓、佝偻的身影,那是宣宗遗下的妃嫔,现住在慈宁宫里的,长日漫漫,她们唯一能够拿来打发时光的事情,就是做一点针黹、抹一把牙牌……不,不,慈禧在心里大声说道:我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同时,她也颇为意外——本以为,东边儿和他两个,必然是穿的同一条裤子,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然啊!思绪起伏,心潮跌宕。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颤声说道:姊姊的意思,‘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请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直至丽妞儿年满十八岁,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根本是……拿这个……忽悠咱们来的?慈安有些奇怪的看了慈禧一眼:这个妹妹,见微知著,最是聪明不过,怎么,自己说了这么一大篇儿,你还问什么他的本意如何如何?不好这么说的,慈安温言说道,实话实说,他的本意是什么,我也……说不好,我想,这上头,咱们也不必去胡乱揣测……现在的情形是,事情明摆在那儿,新皇帝即位之后,‘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不合适了。
顿了一顿,如果咱们一定要装傻,就着他的话头,顺着杆儿……呃,这个,不肯挪窝儿,那么,这个‘垂帘听政’,一定会……‘垂’出毛病来,‘听’出毛病来!而且,不出毛病则已,一出,必定是大毛病!到时候,再‘撤帘’,可就……难看了!慈禧心中一震。
真整出来了毛病,慈安微微苦笑,你也别再想着,还能够拿……当初应付吕氏那个事儿的手段,来对待他,那是——说到这儿,慈安微微的、坚决的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这——唉!慈禧沮丧的承认:确实是不可能的了!新帝登基,就算依旧‘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慈安说道,咱们坐在那道帘子后边儿,不也是……唉,说的难听些,那个……牵线木偶吗?那……能有什么味道呢?我和丽妹妹……也罢了,你那个脾性,忍得了吗?日子一长,非整出事儿来不可的!牵线木偶四个字,大大刺激了慈禧,她秀眉一扬,姊姊,你是说,他竟然敢?……慈安凝视着慈禧,缓缓的摇了摇头:他敢不敢的,我不晓得……我说过了——他的本意是什么,咱们……不必揣测。
顿了一顿,我是说……唉,我嘴笨,不晓得怎么才能够把意思说明白?嗯,这么说吧,有时候,两个人,彼此的距离,离得略略远些,客客气气,相安无事,这个,你好我好!可是,彼此的距离,如果靠的太近了,磕来碰去,日子稍长,就……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就……要出事儿的!慈禧大为惊异:这些个道理,这个笨笨的姊姊,是怎么想出来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些,真的都是她自己个儿的意思吗?她垂下头,默默思衬。
他这个人,慈安平静的说道,我觉得,尤其是这样一个人——你不去逼他,他对你,比谁都好;可是,你如果逼他,他倒转过来,咬……说到这儿,自觉咬你一口这种话,实在不宜出口,将你一口三字,生生的咽了回去,不过,后边儿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却是比哪一个,都要狠上几分的。
慈禧心头,微微一震:他……真是这么个秉性吗?我倒是从来没有仔细想过……突然,她心念一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从吕氏那件事儿开始变坏了的呢?彼时,他被吕氏迷得昏头转向,自己软硬兼施,终于迫使他自个儿动手,将那个女人远远儿的赶出了北京,一路赶到了香港去——这,算是逼吧?自己将他黜出了弘德殿,尤觉不足,一直折腾到他匍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忏悔哀求,自己才舒心畅意,才觉得,终于把他给收服了——这,更加是逼吧?吕氏是他心爱的女人,自己驱其所爱;台面上,他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自己却对之反复折辱——他,能够不心生怨言么?他,能够不……恨自己么?慈禧背脊发凉,冷汗都出来了!慈安还不晓得,慈禧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几年前,自顾自的说道:还有,我晓得,丽妞儿做嗣皇帝,你大约是不大乐意的……慈禧一惊,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姊姊说哪里话?丽妞儿做嗣皇帝,挺好的事情啊,我怎么会不乐意呢?唉,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慈安秀眉微蹙,咱们姐儿俩之间,就不必——顿了一顿,你不乐意丽妞儿做嗣皇帝,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我是你,大约也差不多,哎,一点儿都不奇怪的!又顿一顿,一来,你同丽妹妹两个,心里头,毕竟还有个疙瘩;二来,平素,丽妞儿和你,你们娘儿两个,彼此也不是那么亲切……姊姊,我不……哎,你先听我把话说全了。
慈禧不吭声了。
我承认,慈安叹了口气,丽妹妹和我走的近些,丽妞儿和我也亲些,可是,她们娘儿俩,是什么脾性,你是知根知底的,你仔细的想一想——心平气和的想,丽妞儿做了嗣皇帝,丽妹妹进了皇太后,她们娘儿俩,难道……会对你不好?慈禧不说话。
先不说她们娘儿俩的脾性了——都是极温和的性子,都是极软的心肠、极好的心眼儿!——先说说你怎么待承她们娘儿俩吧,哎,那,可真是没说的!顿了一顿,慈安继续说道,你和她们娘儿俩,彼此来往,虽然少些,可是,你做了皇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叫穆宗皇帝下旨,将丽妹妹从‘丽妃’,越过‘丽贵妃’,直接晋封‘丽皇贵妃’!这是少有的恩典!特出的很!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哪个不说,你心胸广、度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