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违规,不犯禁?宝鋆皱着眉头,你又想出什么歪理了?真不是歪理!宝燏很起劲的说道,‘国丧’期间,禁的是外头的种种花样,在自己个儿的家里头,不开戏台子,不敲锣打鼓,关上门,票个戏,清唱几句,谁能说什么?——只要不上妆、不穿戴行头就好了!宝鋆依旧皱着眉头,不过,没有马上反驳他。
宝燏心中暗喜:好像有点儿门儿啊!大哥,他的语气十分热切,其实,爱听戏的王公大臣,哪一家不是这么做?——你也未必不晓得!再者说了,不这么着,‘国丧’这一百天,那些戏班子,吃什么,喝什么?哎哟,一个个的,怪可怜见儿的!宝鋆笑了,怎么着?听起来,宝二爷这么做,倒是为了发善心、恤老怜贫?大哥的口气松动了!宝燏暗喜,发善心、恤老怜贫的那位,不是我,是大哥呀!——哎,不对,不对,应该叫……怜香惜玉!哈哈哈!顿了一顿,涎着脸说道,大哥,我这么块料,平日里,哪儿有机会面对面的听‘红倌人’唱戏?在戏园子听戏,离着台上,八丈的远!我呢,又有些近视,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齐!再顿一顿,再者说了,就算离得近,看得清,人家也是上了妆、扮了相的,好看是好看,可是,这个……里头是什么样子,嘿嘿,谁晓得呢?宝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瞧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口涎都快流下来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就这点儿出息!是,是!宝燏陪着笑,我就是这点儿出息,大哥发善心、恤老怜贫,就当对我发善心、恤我、怜我好了!宝鋆心说,你这个形容,哪个会恤你、怜你啊,这个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说明一下啊,宝燏色眯眯的对象,不是女人,是男人,彼时的四徽班,粉墨登场的,都是男人。
大哥,宝燏用哀求的口气说道,你就让我沾你这一次光吧,再者说了,你不也是呃,这个,‘雅好此道’的吗……好了,好了!宝鋆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算我怕了你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是,是!宝燏大喜过望,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四徽班——宝燏沉吟了一下,叫哪个班子的好呢?哪个都好!哪个都好!宝燏心痒难搔,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么说不大妥当,忙改了口,叫哪个班子——自然要听大哥的安排!宝鋆略略想了想,说道:就‘春和班’的筱紫云吧,他的‘闺门旦’,算是京城一绝,我也有阵子没听过了。
宝燏的眼中放出光来。
筱紫云?哎呦喂!我就听过一次他的戏——《勘玉钏》,俞素秋!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那眼神儿……啧啧啧,绝了!那天,我出了戏园子,整个人晕乎乎的,都不晓得怎么回到家的!接下来的几天,这个……魂不守舍啊!哎呦,是怎么也没法子把俞素秋的人影儿从脑子里请出去!宝鋆用手指点了点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宝燏兀自口沫横飞,就是这么巧——昨儿个在席上,老文他们还唠起了筱紫云呢!都说同治四年那届的‘花魁大比’,筱紫云虽然屈居榜眼,其实比状元还强!只不过那位状元郎的几个‘老斗’,手面儿都比较硬,才勉强压过了筱紫云一头!相公的恩客,称为老斗,不过,老斗的头衔,可不是一夕之欢就能换来的,除了不断的捧场子、砸银子,还不能随便移情别恋,还有,不仅得相公自个儿认这个恩客为老斗,吃瓜群众也得认,这位恩客的老斗的帽子,才算真正戴上了。
譬如,宝鋆虽然常叫筱紫云的条子,但是,他对筱紫云并不专情,所以,就不能算筱紫云的老斗。
宝鋆没再搭理宝燏,写了条子,派听差送往筱紫云的下处。
眼见宝燏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宝鋆警告他,今儿‘叫条子’的事儿,你嘴上严实些,别一得意,就到处显摆——到底是‘国丧’,我的身份,也到底不是普通人家!大哥放心,大哥放心!宝燏一叠声的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些个道理,我能不懂吗?宝鋆心说,放心?对你,我还真不能太放心。
宝燏此时,脑袋里除了《勘玉钏》余素秋的风姿外,想的却是:嘿,老哥你不是说过,晚上我还有一个应酬,也不能陪你坐太久吗?既叫了筱紫云这张条子,不晓得要陪我坐多久呢?嘿嘿,哈哈!所以,应酬什么的,根本就是推搪的假话;你自个儿,其实也是想叫条子的吧——我给了你一个台阶下,你得好好儿谢谢我!一天到晚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呢?像现在这个样子,多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宝燏坐立不宁,过一会儿,就出一次门,或者说出去解个手,或者说出去透透气儿,其实,是去张望筱紫云到了没有?刚开始的时候,宝鋆还说,你又不是属猴的——就不能安生坐着?到了后来,也懒得搭理他了,从书架上取了本《北山小集》,自己慢慢儿的翻看着。
终于,听差来报,筱紫云到了。
腾的一下,宝燏几乎是跳了起来,刚要迈步,总算想起屋里还有一个大哥,回过头,尴尬的叫了声,大哥!宝鋆笑了笑,得,咱们去迎一迎这位‘小友’罢!说着,放下书,站起身来。
好!宝燏兴奋的鼻孔喷出气来,连鼻翼都在扇动。
掀帘出门,阶下一人,长身玉立,枣红缎子的夹袍上,套一件浅灰宁绸琵琶襟的背心,头上是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帽檐正中,镶着一块大大的绿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翡翠。
往那张瓜子儿脸上看,肤白如玉,鼻悬如胆,凤目斜飞,鬓似刀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