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宝燏听筱紫云要唱昆腔,略觉失望——他更喜欢听皮黄。
可是,筱紫云一起身,宝燏的心,莫名跟着一跳,紧接着,咦——筱紫云只在那里一站,手未抬、腰未扭、脚未迈,只眉眼高低,秋水流波,温柔依旧温柔,妩媚依旧妩媚,但方才与宝鋆打情骂俏的那股子妖冶劲儿,已全然无影无踪,顾盼之间,清水芙蓉,温婉宜人,虽已入冬,观者却如身处孟春天气,清风拂面,暖阳被体。
而且,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透着一种天真未漓,宛然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芳华二八,含春未露。
这……这简直就是杜丽娘从《牡丹亭》里走出来了呀!可煞作怪!筱紫云先执壶替宝鋆兄弟俩斟酒,到了宝燏跟前,微微俯下身来,宝燏只觉异香氤氲,再也忍耐不住,顺手在筱紫云白皙的手腕上摸了一把,筱紫云双瞳剪水,在他脸上一绕,无声的一笑。
宝燏立时就觉得,自个儿的魂儿,已不在自个儿的躯壳之内了!时值‘国丧’,筱紫云说道,不敢带琴师出门,怕落了幌子,只能替二位爷清唱了,勿怪为幸。
不怪,不怪!宝鋆说道,其实,没有弦子托着,更见出真本事来!筱紫云袅袅娜娜的走到了屋子中央,背过身,偏过脸,皓腕翻起,指绽兰花,折扇轻摇。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廷深院……莺声呖呖,低回婉转,欲说还休,只一、两句,一个多情善感的杜丽娘,便在眼皮子底下,活色生香,摇曳生姿,听者酒未入口,心已经醉了!《绕地游》开始,接下来,《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莺呖如柔丝,虽不系一物,却打着转儿,兜着圈儿,一个转儿又一个转儿,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愈升愈高,唱到《皂罗袍》中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句,已直如穿云裂帛。
宝燏心跳加速,浑身起栗,觉得自己背上的汗都出来了!到了《好姊妹》,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最软,那根高遏行云的柔丝,方才掉头而下;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历历莺声溜的圆,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地面,且软且圆,听者的一颗心,也跟着缓缓的放了下来。
最后是收科: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歌者唇闭,余音缭绕。
宝鋆双掌轻拍,好,好!宝燏用力鼓掌,好,好,好!这也是筱紫云到达宝府后,宝二爷第一次开腔。
我看,宝鋆说道,什么春香、秋香,都是不必的了!以后,你们‘春和堂’排《游园》,就你一个杜丽娘,足够用了!《游园》这出戏,若正经在台上演出,还有个叫做春香的丫鬟的角色。
一出《游园》唱下来,即便没有春香搭戏,杜丽娘一个人唱独角,也是小半个时辰了,筱紫云却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笑吟吟的,大人可真会说笑话儿!也不算说笑话儿,宝鋆说道,就当改成杜家小姐一个人‘游园’好了——不也挺有意思?大人可真是……别出心裁呢!我说好,宝鋆说道,不仅仅是说你的唱功好,身段儿好,眼神儿好——这些不必多说,而且,好的也不止你一个人。
可是,你的《游园》里,有一样东西,却是全四九城独一份儿,哪个也比不得的——微微一顿,四个字——‘含春不露’!筱紫云眼中,波光潋滟,请大人指教!多少角儿,宝鋆说道,唱这出《游园》,把个杜丽娘唱的春心荡漾?杜丽娘动了春心不假,可是,第一,到底是大家闺秀;第二,不过二八芳华,未经人事;第三,旁边儿还有个丫鬟春香;第四,也是最紧要的,还没有梦到男人——因此,就算动了春心,也是‘含春不露’!顿了顿,如果逛了一趟园子,就春心荡漾,不能自己,那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那不成了……嘿嘿,荡妇了吗?筱紫云目光灼灼,大人真是知音!说的太透彻了!紫云以为,正因为有《游园》的‘含春不露’,到了后头的《惊梦》,才会……情热似火!宝鋆微微一怔,双掌轻轻一拍,‘正因前有《游园》的含春不露,才会后有《惊梦》的情热似火’——说的好!多少唱戏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是既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好,好!顿了顿,其实,一句大白话就说透了——前边儿憋的有多狠,后边儿发作的就有多么猛!大人高见!咱们看看后边儿的《惊梦》——宝鋆微微眯起了眼睛,嗯,先看《山桃红》,‘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果然‘情热如火’啊!顿了顿,再看《小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这个‘情热似火’,热的炸了!这个‘妙’字,嘿嘿,尤其之妙!大人的记心真好!筱紫云说道,这两段唱词,竟是一个字儿也不错呢!还是老了,宝鋆微微一笑,放在以前,不敢多说,至少,《游园》、《惊梦》、《寻梦》这三出的唱词,是可以从头到尾背下来的,现在嘛,只能撮其一二,略略意思一下罢了!老哥的记心好不好,不关宝鋆的事儿,他想的是,这两段唱词,单是念白,听在耳中,便已觉情热,若经筱紫云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了出来,入耳钻心,还不跟真着了火似的?若筱紫云能再唱一段《惊梦》,那该多好?我今儿个的嗓子,筱紫云说道,还算痛快,要不……再侍候大人一出《惊梦》?天随人愿!宝燏大喜,忍不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力一搓,却听宝鋆说道:美味不可多得啊!再者说了,你也累了,歇一歇吧!宝鋆大急,瞅着筱紫云的样子,也没有什么疲累的意思啊!我还好,筱紫云说道,大人跟前,可不敢偷懒。
是啊是啊!宝燏热切的望着老哥。
你不累,宝鋆呵呵笑道,我还累呢!唉,到底是年纪大喽!顿了一顿,唱戏的累,听戏的,其实也累——如果真正用心听的话。
大人这个话,筱紫云的眼睛,亮晶晶的,若不是真正懂戏的,决计说不出来!大人公务繁忙,回府之后,确实难免疲惫,既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微微一顿,我侍候大人一、两筒‘福寿膏’,累劲儿过去了,自然就舒爽了!宝燏心中一跳:什么意思啊?宝鋆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算嗜好此道,‘福寿膏’的‘福气’,怕不是很能享受的来啊。
并不算嗜好此道,怕不是很能享受的来——宝燏和筱紫云两个,都听的出来,对筱紫云的提议,宝鋆其实并未峻拒。
偶一为之,筱紫云说道,何伤大雅?顿了顿,那种娇媚妖冶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大人,我打的烟泡,王婆卖瓜的说一句,‘黄、松、大’三字俱全,不会叫你老人家嫌弃的!还有,我想,府上应该是有好烟具的吧?倒是有一支湘妃竹的,宝鋆慢吞吞的说道,有人从南边儿带了来,送给心泉贝子,心泉贝子又转送了给我——所谓心泉贝子,是指已故的惠端亲王第五子奕谟,他的号是心泉,爵位是镇国公,不过早早的加了贝子衔,习惯上,大伙儿都叫他心泉贝子。
这支烟枪,宝鋆继续说道,镶了翡翠烟嘴儿,颇为名贵——这也罢了,关键是那根竹管,打磨的十分用心——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据说抽起来,格外过瘾。
嗯,我还没有用过呢。
筱紫云双手一拍,今儿个是一定要用一用了!不然,‘神器寂寞’啊!说到这儿,服侍宝大人抽大烟的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筱紫云的眼风,有意无意,向宝燏扫了过来。
宝燏再笨,也晓得,这可不是在向自己眉目传情,而是提醒自己——宝二爷,您该告辞了。
抽大烟,那是卧房里边儿的事情——我和宝大人进了卧房,把您一个人留在书房,不合适吧?宝燏犹恋恋不舍,不过,他也不是不晓得眉眼高低的人,今天走这一趟,既打到了一个二千两银子的超大秋风,又见到了名动京城的名伶的庐山真面目;既听了一出好戏,又和偶像来了个亲密接触,不仅所求已餍,且远远超过预期,没有什么理由再不知趣的了。
宝燏起身告辞,筱紫云替宝鋆将他送出了书房的院子。
出了宝府,一路之上,宝燏满脑子都是筱紫云烟视媚行的倩影;念头转来转去,都是进了卧房,老哥和筱紫云会做些什么?仅仅止于‘服侍一、两筒的福寿膏’么?嘿嘿,嘿嘿。
唉,算了,这般尤物,是怎么也轮不到俺宝二爷享用的,发发白日梦,流点儿口涎就好啦。
事实上,宝、筱二人进卧房之后做些什么,是宝燏打死也想不到的。
*(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三零章 四刀八洞!摆好烟盘,以及那支湘妃竹的身子、橄榄核儿的里儿、翡翠的嘴儿的烟枪,侍女退下,掩好了门,并遵照老爷的吩咐,叫廊下乃至院子里的下人,统统退了出去。
大伙儿都明白的,筱老板侍候老爷一、二筒福寿膏之后,老爷元气恢复,龙精虎猛,自然有足够的气力接受筱老板更多的侍候,到时候,卧房里头,也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个……皮黄不皮黄,昆腔不昆腔,唱词、曲调,和大伙儿在戏楼听惯的戏,恐怕颇有不同,听在耳中,未免启人疑窦,所以,得早早儿的避开了。
窗外的脚步声消失了。
宝鋆转过身来,脸上好像挂了一层寒霜,目光锥子般的扎在筱紫云身上,那种嬉笑调弄的神情,一丝儿也不见了。
筱紫云面色平静,但是,就这么一瞬,也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一切娇媚妖冶,无影无踪,而且,脸上、身上,线条、块面,都发生了微妙而奇异的变化——由软而硬,由圆而方。
此时此刻,任何人看他,都不会对他的性别产生什么误会了——这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女人。
宝鋆只冷冷的盯着筱紫云,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筱紫云轻声一笑,打破了沉默,宝大人,您这个眼神儿,可是怪渗人的。
宝鋆还是不说话。
筱紫云也不说话了,微微的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恬然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儿,宝鋆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艾翁说的‘中人’,居然是你!回大人的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
哦?宝鋆说道,你倒是愿意?为什么不愿意?筱紫云平静的说道,艾翁是我的天,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是你的‘天’?宝鋆微微冷笑,你又不是他的家生子儿!我是他的知己!筱紫云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他也是我的知己!微微一顿,大人,紫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好歹唱过几天戏,‘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是晓得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的故事,也是晓得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这几个,可都是刺客!是!我想说的是,艾翁叫我去做刺客,我就去做刺客!绝不皱一皱眉!何况,他只是叫我做一个‘中人’?你晓得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你晓不晓得他们的下场?晓得!筱紫云说道,左右不过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罢了!微微一顿,自然还有‘抄家灭族’,不过,我是孤儿,这种‘好事’,大约轮不到我了!哎哟,说的倒是豪气!宝鋆微微冷笑,就不晓得,如果事败,身陷囹圄,五木之下,是不是还如斯豪气?微微一顿,有时候,死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死——不死不活,才难呢!筱紫云轻轻一笑,大人,我请你看一个西洋景儿。
说罢,撩起袍子,去解自己的裤带。
宝鋆一怔,什么意思?这个时候,那个调调儿,我可是没有什么心思……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差了。
筱紫云将白纺绸单裤,褪至脚踝,接着,将亵裤向上撸了起来。
宝鋆目光霍的一跳:筱紫云两条大腿的内侧,各有两个极明显的伤口,刚刚愈合,尚未脱痂。
他看的出来:这是锐器扎刺所致。
大人再请看!说罢,筱紫云转过身去。
宝鋆目光,又是大大一跳:筱紫云两条大腿的外侧,也各有两个极明显的伤口,也是刚刚愈合的样子。
只是,这两个伤口的形状,颇为古怪,好像是……由内而外,翻了出来似的?宝鋆突然反应过来了:前面的伤口、后面的伤口,其实是同一件锐器所致——竟是前面刺入,后面穿出,透腿而过!左右各二……一共四刀,对穿而过!一想明白了这一点,宝鋆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筱紫云穿好了裤子,转过身来,大人,这叫做‘三刀六洞’;我呢,替自己加多了一刀,‘四刀八洞’!微微一顿,面带微笑,不然,左右两边不一样,不好走路!你自己……下的手?宝鋆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震骇,但是,声音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
是。
你以此……向艾翁明示心迹?是。
宝鋆吐出一口浊气,大拇指一翘,好汉子!听到好汉子三字,筱紫云脸上放光,大人过奖了!顿了顿,伤口刚刚愈合,走路的姿势,还不是十分正常,只好说‘骑马摔了’,迷迷外人的眼儿。
上一次叫你的‘条子’,宝鋆说道,听差回来说你病了,连人影都没见着,我还挺奇怪的——原来是真的‘病’了,躲在家里养伤呢!是,筱紫云说道,不过不是在‘家里’——我那个‘下处’,人来人往的,容易被看出幌子来,不得已,换了个地方将养着——就是我的新‘下处’、‘紫云山庄’了。
大人想,不为这个,我搬什么家呢?啊……原来如此。
也幸好是在‘国丧’期间,筱紫云说道,戏园子都歇了业,‘叫条子’的也少了许多,不然,还真不好办呢。
嗯,难为你!谢大人!顿了顿,笑了笑,筱紫云说道:其实,这个‘四刀八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了不得,只要刀子下的够准、够快、够狠,其实伤不到血脉筋骨,也就是个皮肉伤罢了。
宝鋆呵呵笑道,你说的轻巧!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那份儿准、快、狠?‘准’、‘快’什么的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狠’字——难得!说着,再次翘起了大拇指,果然是条汉子!筱紫云再次致谢:大人过誉!顿了顿,目光灼灼的说道,紫云虽然只是一个戏子,可是,‘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已者死’的道理,是懂的!艾翁说,公子光对专诸说过,‘光之身,子之身也’,这个话,他也要对我说,‘吾之身,君之身也’!——说到这儿,筱紫云的眼底,似有火光跃动,声音也哽咽了,大人想,艾翁是什么身份?紫云是什么身份?艾翁是天上的人!紫云呢,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泥涂里的人!就为了艾翁的这句‘吾之身,君之身也’,紫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了!宝鋆心想,元遗山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他娘的,情之累人,还真是不分男女啊!由是观之,筱紫云对艾翁,情之所至,生死许之,大约不假;可是,艾翁对筱紫云呢?什么吾之身,君之身也,能当真么?转念一想,艾翁对筱紫云,当不当真,又有什么关系?筱紫云对艾翁当真,就好了!再者说了,筱紫云自个儿,也未必就不是明白人,艾翁什么身份?他自个儿什么身份?如何可以等量齐观?艾翁对他当不当真,何足深究?有吾之身,君之身也这七个字,就足够了!一边转着念头,一边微微的点着头,用一种十分感慨的声音说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筱紫云眼中,精光大盛,那两簇跃动的火苗,噼噼剥剥的作响了!这句话,他竟是从来没有听过!每一个字儿,都重重的打到了心坎儿里,只觉得百骸俱震,脑海之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宝鋆看着筱紫云的神情,心中暗叹一声:痴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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