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转了话头,你的身子骨儿还好吗?闹不闹病啊?年高勋臣陛见之时,皇帝问询健康状况,也算例牌节目。
曾国藩定了定神,还好——去年冬天闹过一阵子病,开了春,就慢慢儿的好了;今年还没有闹过什么大病。
嗯,皇帝说道,你是有了春秋的人,入了冬,天时冷,要善自保养。
是,谢皇上眷注。
你的眼疾,皇帝说道,现在怎么样了呢?也还好,曾国藩说道,眼镜配的很好,打那之后,就能够自个儿看书、看塘报了,眼疾也没有进一步的加重。
顿了顿,说起来,这个事儿,臣要好好儿谢一谢轩亲王呢。
曾国藩由两江调任直隶,途径上海的时候,赵景贤请了一位叫做菲尔普斯的洋医生,替他仔细检查了眼疾,并将相关数据打电报告知北京。
曾国藩抵埠后,关卓凡亲手将两副配好的眼镜——一副老花镜、一副近视镜——交给了他。
关卓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皇帝替他说了:这是他应该做的——同僚之间,彼此帮助,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这个话,曾国藩就不晓得该怎么回了。
很明显的,这个话,皇帝不仅是以皇帝的身份说的,还是以轩亲王妻子的身份说的——只有自家人才能替自家人说什么这是他应该做的一类的话。
对了,皇帝继续说道,直隶总督衙门,现在用的什么灯火呢?嗯,我是说,还是在用蜡烛吗?曾国藩微微一怔,是,还是蜡烛。
你的眼睛不好,皇帝摇了摇头,蜡烛的光不够亮,该换煤油灯或是煤气灯了!顿了顿,我在‘潜邸’的时候,花厅,装了煤气灯;书房、寝卧,添了煤油灯,都比蜡烛,要亮的多了!宫里头,乾清宫、养心殿一类地方,也打算‘换灯’了,我看,你的直隶总督衙门,也很该照此办理。
这……曾国藩犹豫了一下,是,臣遵旨。
你是最早办开洋务的人,皇帝说道,自个儿的日常起居,却躲着洋物件儿,这是何何苦来哉?这,臣……曾国藩踌躇着,正想着该怎么跟皇帝解释,皇帝已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苦心,我都明白,不过,现在的情形,跟前几年比,已经不大一样了,说怪话的人,也没有那么多了,洋物件儿,只要有用、好用,该用起来,还是要用起来,不然,咱们办洋务,到底为的什么呢?是……皇上圣明。
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曾国藩是中国最早力推洋务的重臣,但他的生活起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洋派,不吃洋餐,不喝洋酒,生了病,不会去看洋医生。
这一点,和恭王、文祥、宝鋆等人,大不相同。
较之关卓凡,就更加天差地别了。
这一来,是曾国藩理学大家的惯性使然,二来,大约是出于这样一种奇异的矛盾心理:我推行洋务,完全是为了国家,其中,自己是没有任何私心私意的。
我若受了洋风熏染,则无私亦有私,推行洋务,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这就是皇帝说的曾国藩的苦心。
这个情形,有点像民国肇始,有那倡导恋爱自由的,自己却老老实实接受包办婚姻;又如精神分析学说创始人弗洛伊德,强调**对人的潜意识的影响,实际生活中,弗氏却循规蹈矩,私德极谨极慎,生怕予人话柄。
你是打两江调直隶的,皇帝说道,两江、直隶的情形,你都很熟悉,嗯,我有些好奇,你说,江南的蚕丝业,直隶这边儿,能不能也做了起来呢?曾国藩大大一愣,这个问题,他可是从来没有想过。
回皇上,曾国藩很谨慎的说道,术业有专攻,臣对蚕丝之道,所知有限,不敢妄下断言。
顿了顿,不过,臣以为,直隶、两江的水土、天时,相差甚远,在直隶养蚕、缫丝,只怕相当的不容易。
也是。
皇帝点了点头,不过,我记得,左宗棠关于陕甘善后的折子里曾经提过,他有意在陕甘推行蚕桑,我想,水土、天时上头,陕甘之于两江,较直隶之于两江,差别更大,如果陕甘能够推行蚕桑,直隶是不是也能够效法呢?曾国藩又是一愣。
左宗棠要在陕甘推行蚕桑,这个事儿,曾国藩是知道的,不过,他并不以其为然,他也不大清楚,一年多过去了,左宗棠的奇思妙想,到底成事了没有?不过,虽不甚以为然,但他身为直隶总督,自也不好在陛见的时候,公开批评另一位总督的施政。
回皇上,曾国藩说道,陕甘贫瘠,不比直隶,更不比两江,且偷种罂粟者甚众,如果蚕桑真的能够行之于陕甘,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
他的话说的委婉,但皇帝听懂了:陕甘推行蚕桑,就算成功,也是事倍功半;品质亦不可能同江南的蚕丝相提并论。
不过,因为陕甘贫瘠,多一样生发,无论如何,总是好的;至少,多了一个取代偷种罂粟的选择。
言下之意很清楚:他对左宗棠在陕甘推行桑蚕的计划,是不大以为然的。
由此,也间接表明了自己对于在直隶发展蚕丝业的态度:亦不以为然。
皇帝微微一笑,嗯,这是老成谋国的想法。
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于是,带班的轩亲王跪安,曾国藩晓得,陛见已毕,于是跪下,免冠磕头,站起身来后,戴上大帽子,跟着关卓凡,退出了东暖阁。
出了明殿,一阵冷风吹来,曾国藩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隐隐生潮——不晓得是因为东暖阁内太暖和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方才奏对的时候,不知不觉,前胸后背,都微微见汗了。
他暗暗的舒了口气。
关卓凡陪着曾国藩,一起回到军机处,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几位大军机,纷纷上前见礼,他们几个于曾国藩,都算晚辈,人人长揖为礼。
其中,郭嵩焘和曾国藩是故交,不过,不计登基大典那一天,此番曾氏入京,郭、曾二人也是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有一番周旋。
关卓凡请曾国藩升炕,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内阁是我的本差,陛见之后,总要先过去打个招呼,然后,才好回军机处领王爷的训。
既如此,关卓凡沉吟了一下,涤翁从内阁出来之后,也不必回军机处了——晚上,奉屈涤翁到我朝内北小街的家里,用个便饭,到时候,我再向涤翁请教。
曾国藩心中一动,但对于关卓凡的这个安排,亦不算意外,答了声是。
迟一点,关卓凡说道,我叫人把名刺和帖子送到贤良寺。
名刺就不敢当了。
关卓凡微微一笑,转头对许庚身说道:星叔,麻烦你到对面说一声,叫他们备一乘软轿,送涤翁过内阁。
对面,是军机章京直庐。
好!许庚身应了一声,掀帘出门。
曾国藩颇觉不安,轿子更不敢当了——太僭越了。
涤翁是赐了‘紫禁城骑马’的,关卓凡说道,分所应当,有什么僭越的?军机处到内阁,距离不算近,大冬天儿的,涤翁又是有了春秋的人——就这么定了吧!*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