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轩亲王允准征善、承善兄弟进读宗学、领取恩俸,于私,郭嵩焘再也不必内疚神明;于公,郭嵩焘亦认为,在神机营被黜出旗、公主承嗣继统的大背景下,此举对于收拾人心、尤其是旗人和宗室的人心,是大有好处的。
肃顺跋扈,做事情不给人留余地,得罪的人多,对他衔之次骨的人便多,其中尤以旗人为甚——肃顺抑满扬汉,大刀阔斧的削减八旗钱粮,他在位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少人,恶之欲其死?可是,吊诡的是,肃顺真的伏法了,舆论却开始反转了。
开始有人念叨他于艰难万端的情势下维持住大局的好处了,惋惜开始多于谴责了,最主要的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觉得肃顺冤枉了——不是说肃顺没有过错,不该下台,而是罪不当罚。
肃顺之罪,无论如何,不至于死——而且,还是显戮。
至于载垣、端华两个,就更加冤枉了,简直就是陪绑。
争议最大的,是载垣、端华、肃顺等三凶的罪名——拢共八款,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可以说是欲加之罪,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无中生有,有的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先跳过第一款,从第二款看起: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诏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之事。
’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有人说,肃顺他们的话,说的虽然不客气,其实是没有错的:政事上头,如果听命于皇太后,不就是垂帘了?还算什么顾命?一切谕旨之撰拟,本就皆出自顾命大臣之手,何来擅改一说?如果说,不按照皇太后的意思拟旨就叫擅改,那么,直接垂帘好了,还顾个什么命呢?本朝也好,前朝也好,都不乏冲龄继位的皇帝,可是,只要有顾命大臣在,什么时候有请太后看折子的先例呢?第三款,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谁都晓得,这个亲王,其实特指恭亲王。
意存离间是肯定的,可是,这个离间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皇太后召见亲王干什么呢?国事不同家务,皇太后和亲王,不该有国事可谈;如果是唠家常,那该找福晋来唠——那是妯娌之间的事儿啊!就是普通人家,也不该嫂子和小叔子唠家常的呀!第四款,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擅坐御座自然是大不敬,可是,这是既无法证明、亦无法证伪的一个事儿;至于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废话,肃顺是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总管,他不出入自由,谁出入自由?这居然也成了罪过了?至于行宫御用器物,是哪一件呢?行宫那么多的器物,大而化之,统统可以说成是御用的,肃顺擅用的,到底是文宗专用的某件器物呢,还是随手拿起来的杯子碗碟呢?第五款,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违抗不遵。
哎呦喂,这一款,不是显见得肃顺不肯曲阿上意,严格按照则例办差吗?这不是古大臣之风吗?这……本来是应该传旨表彰的呀,怎么反倒变成了罪过?不然,难道内旨要一座金山,也给搬了进去不成?这一款,真是近乎颠倒黑白了。
第六款,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诏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在挑衅。
大伙儿都晓得,肃顺分见两宫皇太后的用意,是要强分嫡庶,所谓互有扬抑,就是抬高东边儿,贬抑西边儿——这是最为西边儿痛恨的一点,也是替肃顺招致杀身之祸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不过,虽然说意在挑衅不算冤枉肃顺,可是,强分嫡庶本身却不能说是错的,因为,不管你分不分,这个嫡庶之分都是事实上存在的——一个是皇后出身,一个是妃嫔出身,再怎么两宫并尊,这一层也是抹不去的啊!第七款,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时,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这一款最为滑稽!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难道不是根据罪名革职拿问吗?犯罪的情事,难道不是应该在革职拿问之先吗?怎么……倒果为因了?这就不仅于颠倒黑白了,这是……嗐,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第八款,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辙敢私带眷属随行。
这个眷属,就是旺察氏等两位姨太太了。
这是八款罪名之中,唯一证据确凿的,扈从梓宫,携眷随行,有违名教纲常,确实是不像话。
可是,也有人说,这个扈从梓宫回京,和扈从梓宫奉安,毕竟不同,这其实是大伙儿一块儿从热河搬家回北京,你不叫肃顺携眷随行,那么,是叫两位姨太太留在热河呢?还是叫她们两个女人家自己个儿上路呢?如果圣眷优渥,或者上头足够宽厚,这种事情,一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就算处分,顶多亦不过降级、撤差,怎么也罪不至死啊?不过,争议最大的,还是第一款:大行皇帝弥留时,但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
这一款如果坐实了,肃顺、载垣、端华等就是不折不扣矫诏乱政,不折不扣的谋反大逆,其余七款,一款也不必要,就可以送他们三个上菜市口了!可是,这明明是血口喷人嘛!文宗弥留的时候,御榻之前,可不是只有顾命八大臣,还有宗令和诸王,大伙儿听得清清楚楚,文宗亲口颁下两道谕旨,一道是立大阿哥为皇太子,一道是派定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瀚、焦佑瀛等八人为顾命大臣,并吩咐写来述旨。
杜瀚写旨之后,经文宗过目首肯,由穆荫当场宣读,其中,明明有赞襄一切政务六个字啊!恭老六他们,为了杀掉肃顺,竟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百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总之,替肃顺、载垣、端华等人定的八款罪名,没有一款是真正站得住脚的,没有一款是能真正叫人信服的。
有人说,怪了,想那恭老六左右,才智之士甚多,如文博川、曹琢如,都是一时之选,怎么拟来拟去,拟了这么一份漏洞百出的罪状出来?嘿,这还不明白?肃顺这个人,只是脾气太坏,做人太霸道,说到正经办差做事,却都是照着文宗皇帝留下的规矩来的,没有真正逾距的地方!所以,恭老六那边儿,抓不到他真正的痛脚,只好胡编乱造了!——你看,连个贪墨什么的都抓不到!贪墨?嘿,拿这个说事儿,也杀不了人家的头啊!贪墨杀不了头?哪个说的?你想一想戊午科场案!柏中堂不过收了十六两的银子,就叫肃顺砍了头了!那可是中堂!大学士!宰相!那可是……嘿,区区的十六两银子!这么一点儿鸡毛蒜皮,居然就要了宰相的脑袋!——嘿!莫说本朝从无这样子的先例,就是考诸二十四史,有过这样子的事儿吗?呃,还真是……本来,贪墨——多堂皇的罪名啊?而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必然大快人心!这个……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啊!可是……哼!硬是抓不到肃六的把柄!只好云里雾里,胡诌一通了!难道……肃顺真的是清官?嗐!怎么可能?肃六如果是清官,他热河的大花园哪儿来的?他和端老四可比不了!他四哥是亲王,他呢,说到底,闲散宗室一个罢了,早早儿的就分府别居,好不容易考封了一个辅国将军,还是三等的,够干什么吃的?他能有什么家底儿?那就是……时间太仓促了,抓不住他贪墨的证据,只好像你说的,云里雾里、胡诌一通了!着啊!嗯,既是云里雾里、胡诌一通,这个……胡编乱造,那么,再怎么个才智之士,再怎么个一时之选,也编不像、造不像啊!着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这个巧妇,是文博川、曹琢如这样子的人,也不成!……人的心理,既奇怪,又现实:肃顺在世的时候,受肃顺的气,吃肃顺的亏,于是,恶也欲其死;等到肃顺被砍了脑袋了,彼此的厉害冲突消失了,或者说,这个厉害冲突,已经转移到新的当政者身上了——恭亲王虽然杀掉了肃顺,但是,抑满扬汉、裁减八旗钱粮的政策,可是全盘的继承了下来——就开始同情肃顺受到的冤屈了。
同时,通常情况下,吐槽新当政者的必然产物之一,就是对旧当政者的怀念——人们会自动过虑掉旧当政者的种种坏处,只记住他的好处。
恭亲王掌国,推新政,办洋务,那是被吐槽的狠了。
于是,某些卫道之士,开始怀念起肃顺的守旧了。
这班人,和对恭王不满的旗人、宗室,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奇异的为肃顺抱不平的暗流。
至于真正受惠于肃顺的人——以湘系为代表的的地方汉员,暗地里,更加是为肃顺抱不平的。
只是大伙儿都有一个默喻:辛酉政变,是人家满洲人闹家务,既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们就不必多事儿——反正,抑满扬汉的政策,在新当政者手里,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
这股为肃顺抱不平的暗流,谈不上多么汹涌澎拜,毕竟,不管是不是同情他,真正喜欢肃顺的人,几乎没有,可是,人心郁结,也毕竟是个事实。
照应肃顺的遗属,纾解人心郁结之外,更可藉此宣扬新朝宽大为怀的德意,在八旗内部,冲淡黜神机营出旗带来的戾气,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儿。
轩亲王为辛酉政变当事人之一,肃顺为他手擒,由他出面安排对肃顺遗属的照应,道理等同于查看肃顺家产时文博川对征善、承善两兄弟的网开一面、法外施仁,是十分合适的。
只是,郭嵩焘还有一个疑惑:辛酉政变的当事人,可不止轩亲王一人,而且,他并不是决策者,最核心的三位,其实是恭亲王和慈安、慈禧两位皇太后,那么,不晓得这三位对轩亲王的这个安排怎么看呢?他们四位的意见,是一致的吗?呃,轩亲王此举,还有没有什么更多的深意呢?正在浮想联翩,关卓凡说话了,肃豫庭的事情,咱们得空儿了再聊;今儿个,已经在旺察氏母子这儿耽搁了不少辰光了,咱们赶紧办正事吧!郭嵩焘一怔,连忙说道,是!**因为先头插进了旺察氏母子这档子事儿,关卓凡估摸着,顾问委员会的正事办结之后,无论如何,赶不及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宫了——当然,也可以叫开宫门,只是并没有十足必要去破这个规矩,而且,如果回宫,十有**,皇帝会推迟传晚膳的时辰,空着肚子等他。
于是,关卓凡派人提前给宫里和府里打了招呼:今儿个晚上,回府,不回宫了。
另外,也是因为时间的问题,顾问委员会这边儿的正事,程序上就和上午外务部那边儿的掉了个个儿:先拍大合照,再视察、慰问,以及发表重要讲话。
因为,如果像上午在外务部那样子,把拍大合照放到最后,则冬天天儿黑的早,到了时候,拍照所需的光线,一定不足够了。
无论如何,轩亲王发表了著名的银碗讲话之后,在如雷的掌声中,轩亲王对顾问委员会的视察、慰问,热热闹闹、圆圆满满的结束了。
回到朝内北小街,已是掌灯时分了。
半空中彤云密布,眼见又要下雪了。
车子进了二门,明氏已经在阶下相候。
关卓凡一下车,就用微带着埋怨的口吻说道,哎哟!大冷的天儿,你何必跑到这儿来候着?明氏笑道,王爷操劳国事,这个点儿才回府,必定是已经饿了,我想着,当面问问清楚,王爷想吃些什么?好赶紧叫厨下准备,等王爷换过了衣裳,就可以用膳了。
哎,生受你了!微微一顿,关卓凡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火锅吧!王爷愈来愈风雅了!明氏含笑说道,好,就火锅!我去厨下看过了,有白鱼、银鱼、榛鸡、松鸡、黄羊、鹿筋,还有冬笋、海带……对了,庭田典侍送了一箱‘清酒’过来,说是这个酒,日本那边儿,只送来了两箱,一箱进给了皇上——咱们的皇上;另一箱,就送到朝内北小街这儿来了,我想,吃火锅,王爷倒是可拿来佐餐的。
关卓凡微微一怔。
庭田典侍就是庭田嗣子,和樱天皇的贴身女官,典侍是她的官位的名称。
风雅?关卓凡呵呵一笑,我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顿了顿,东西是派人送过来的?还是?——庭田典侍自个儿亲自送过来的。
哦……什么时候的事儿?就是今儿下午,明氏说道,大致是申初的时候吧。
申初,下午三点钟。
关卓凡一边儿转着念头,一边儿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清酒,我在日本的时候,倒是喝过不少,味道和咱们的酒,确实有些不同,也不同于洋人的葡萄酒、香槟酒,待一会儿,你多喝几杯——你大约也还没有吃饭吧?是,明氏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那……我就陪王爷,小酌几杯吧。
关卓凡心想,你才风雅呢,什么佐餐、小酌,这一类的话,以前你可是不会说的呀?连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什么意思,似乎也听得懂啊?这个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我怎么没有什么感觉?嗯,有点儿意思。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一章 神也是我,鬼也是我火锅热气腾腾的,咕嘟咕嘟的滚沸着,银鱼和醉蟹打底儿,里头满满的白鱼肉、野鸡肉、黄羊肉、鹿筋、冬笋、海菜……这叫一品锅。
关卓凡亲手开了一支清酒,再亲手替明氏斟上了,微笑着说道:嫂子请!这一声嫂子,多少带着一点儿调笑的意味,明氏面上微微一红,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托着,略做示意之后,放到嘴边儿,慢慢儿的干了。
微微透了口气,放下酒杯,含笑说道:这个‘清酒’,还真是……酒如其名!淡淡的,这个……‘清’的很呢。
关卓凡替明氏续了杯,笑着警告她说:你别小看它!这个酒,味道虽淡,可是有后劲儿的!喝多了,不知不觉的,照样能醉!还是要悠着点儿。
多谢王爷提醒——酒壶放在我这头儿吧,斟酒的活儿,该我来做的。
不必!还是我来——嫂子平日里操劳辛苦,我难得有机会伺候您一回!这句话,更具调笑的意味了,明氏脸上一红,臻首微垂,不说话了。
庭田典侍在咱们这儿,关卓凡问道,呆了多久啊?没有多久,明氏说道,我陪着略坐了坐,她就起身告辞了——前后拢共不过一刻钟多一点儿吧!想了一想,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就是……嗯,平日里多承王爷的照拂,她们君臣,都十分感激,这个……嗯,‘擅造潭府’,向王爷转致天皇陛下的谢意,还有,嗯,礼物太菲薄了,这个,呃,‘微物不堪……聊且将意’。
虽说明氏已经会用佐餐、小酌这样的词儿了,可是,转述庭田嗣子文绉绉的原话之时,还是略觉吃力的。
没有说要见我吧?没有!明氏说道,她晓得王爷今儿上午视察、慰问外务部,下午视察、慰问顾委会,要忙上一整天的。
她晓得?不是你跟她说的?不是,过朝内北小街之前,她就是晓得的。
庭田嗣子是下午三点钟过来的,她既晓得关卓凡今日的行程,自然就晓得这个点儿关卓凡并不在府上,事先又没有打招呼,则这一次的拜访,非但没有要见面的意思,简直是刻意避免见面的意思了。
还说了什么吗?明氏仔细想了一想,没有了。
见关卓凡沉吟着,明氏微觉不安,王爷,庭田典侍这次过来……我做的,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你想哪儿去了?关卓凡一笑,哪儿能有什么不妥当?顿了顿,我是在想,不过就一箱子酒嘛,值得几何?居然劳典侍大人亲自送了过来?却又没有要见我的意思,这,不是有点儿奇怪吗?啊……是……我也觉得……有点儿怪怪的……默谋片刻,明氏说道,王爷,不晓得我想的对不对?我觉得吧……说到这儿,看着关卓凡,打住了。
关卓凡用鼓励的口吻说道:说说看!庭田典侍的意思,明氏说道,是不是……想要王爷‘回访’她们?——如果今儿个和王爷见了面,王爷似乎……就不必‘回访’了?关卓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笑道:嫂子一语中的!真的?明氏笑了,我胡乱猜的,不想就猜准了!顿了顿,我想,庭田典侍见王爷不难,可是,如果王爷不去她们那儿,和樱天皇想见王爷,可就难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不错!关卓凡含笑说道,嫂子真正是位女诸葛!明氏摸了摸自己的脸,王爷笑话我呢!——我的脸可是红了!那是酒气托的——早跟你说了,这个酒,有后劲儿!说笑了一、两句,明氏问道,那……王爷会‘回访’吗?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去,还是要去一趟的。
不过,年前不剩几天了,还一大堆的事儿没办,一定是不得空儿的了,等开了年,再说吧!明氏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年前,王爷要忙的事情可多了,且都是大事儿,实在不能分身!譬如……圣母皇太后为文宗皇帝静修祈福,经已功德圆满,过几天,就该从天津回銮北京了吧?关卓凡看了她一眼,是。
哎哟!整一年啊!明氏感叹着说道,真心是不容易!平日来往的那些王公眷属,每一个都说,圣母皇太后做的这场功德,可是大了去了!关卓凡心中一动,装作不经意的,确实是不容易——嗯,大伙儿都这么说吗?当然!明氏说道,大伙儿都说,圣母皇太后真正是了不起!她可不是七老八十、心如止水了,才走去‘静修’的,她是在最煊赫、最得意的时候,一个人走去了天津,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替文宗皇帝‘祈福’的!黄帘子后头的那张宝座,搁在一边儿了;‘太后以天下养’,也搁在一边儿了!顿了顿,她不过三十出头,‘春秋正盛’呢!能耐得住这般清冷寂寞,那不是了不起?何况,她又是个爱热闹的脾气,一向喜动不喜静——这,就更加难得了!关卓凡表面平静,心境却极其复杂: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惆怅、是惭愧?嘿,军调处那边儿的情报,可不包括王公眷属的私房话啊!大伙儿都说,明氏继续说道,本朝开国以来,就没有哪位皇后、皇太后做过这么大的功德!——这可不是拿出一、两万的体已钱,替佛祖、菩萨装一装金身、添一点儿灯油比得了的!关卓凡突生警觉:照这么说,两宫皇太后虽已撤帘,但慈禧回銮之后,她的声望,某种程度上,竟比出京之前,还要高一些了!这——他冒出一个念头来:早知如此,我就未必要替她洗刷了!这是一个十分可耻的念头,冒出脑海之后,他本能的想往回按它,可惜,按不回去。
关卓凡心中苦笑:神也是我,鬼也是我——唉!*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二章 圣洁的圣母皇太后她家王爷的心潮起伏,明氏并无察觉,自顾自的说着:大伙儿都说,圣母皇太后这场功德,做的真的不是一般的难!她一个人在天津‘静修祈福’,北京这头,亲生儿子走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她自己个儿呢,又被不晓得从哪儿泼出来的一大盆脏水,兜头兜脑的浇了一身儿!唉!从哪儿泼出来的一大盆脏水?——就是从你旁边儿的这个男人这儿泼出来的呀!关卓凡觉得自己的头皮,有点儿微微的发麻了。
如果不是王爷明察秋毫,白氏继续说道,圣母皇太后的后半辈子,可不就背上这个污名儿了?女人的名节脸面,那是比性命还要紧要的东西!真这么着,叫她的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呢?谁还能记得她为文宗皇帝祈福的大功德?嗐,那不是千古奇冤?真正叫……‘六月飞雪’呢!关卓凡的背上,隐隐生汗。
明氏看向关卓凡,大伙儿都说,多亏了王爷……刚说了半句,发现王爷面色有异,不由一怔,打住了,不安的说道:王爷,这些事情,是不是不该……随便议论呢?啊?哦……不是!关卓凡定了定神,迅速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说道:不过女人们私下底聊闲白儿,又不是拿到外头,大庭广众扯着嗓子喊,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顿了顿,没关系——有什么说什么!见明氏兀自有点儿犹豫,关卓凡加了一句,其实,王公眷属们议论些什么,也算是‘舆情’,掌国者,也该了解的,你不说,我也不能了解——除了你这儿,我也没有其他的途径可以了解这方面的‘舆情’了!所以,尽管说!这段话,明氏听出了分量,她踌躇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其实,她们都以为,我该晓得事情的底细的,都想从我这儿打听……尤其是……呃,穆宗皇帝到底怎么被个小太监给……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说,王爷在家里,从来不跟我们谈外头的公事的,所以,我知道的,不比你们知道的更多!顿了顿,她们就怂恿我回去向王爷问问清楚,我说,你们真正是异想天开!这种事情,是该我们女人管的吗?我又……怎么问得出口呢?关卓凡心中一动:咦,这个事儿,或许,倒是可以通过明氏,发布一个有其实、无其名的官方版本呢!王爷,明氏看着关卓凡,有点儿怯怯的,我这么说……合适吗?合适!关卓凡点了点头,得体的很!其实——顿了顿,之前,宫里‘验身’,只查了宫女,没查太监——这个,你是晓得的了。
明氏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关卓凡说的是什么?答了声:是。
后来我想,关卓凡缓缓说道,‘杨梅’过人,固然可由男女交合,但是,龙阳之癖,断袖之好,一般的可以沾染‘杨梅’。
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就是……男人和男人。
啊!……穆宗毅皇帝生前,关卓凡说道,不上书房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班小太监,一块儿游戏、摔跤、打布库——顿了顿,我就想着,这班小太监里边儿,会不会有身罹‘邪毒’者,以致……沾染了圣躬的呢?可是——明氏低声说道,太监……那个,不能人道啊……咦,您这个问题,和当初圣母皇太后的疑惑,居然是一模一样的——有趣!太监确实不能人道,关卓凡说道,可是,穆宗皇帝却是可以人道的。
啊?啊……对,对,这是一码的事儿……明氏的脸,又红了。
于是,关卓凡说道,我就叫他们将穆宗皇帝生前身旁的那班小太监都拘了起来,一个一个的查验,果然,在一个叫做严三儿的身上,查出了‘邪毒’。
啊!明氏惊叹了一声,然后,想了一想,嗫嚅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这个严三儿的‘邪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宫女不能出宫,关卓凡说道,太监却是可以出宫的。
出宫?就是说,他的‘邪毒’,是从……宫外头带回来的?是!关卓凡说道,也没有动刑,略问了两句,严三儿就全招了——顿了顿,这个严三儿,在宫外头有个相好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名字……不说名字了,他是个票友,有个外号,叫做‘小花鼓’,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正经营生,靠着卖……呃,就是所谓兔子、相公那一类人了。
明氏晓得王爷说的这个叫小花鼓的卖的是什么,不过,她现在已经比较镇定了,点了点头,静静的听下去。
第二零三章 海外伊人来电他正在出神,只听明氏说道:光顾着说话了,王爷都没怎么吃东西,赶紧的吧!——唉,都怪我,扯出这么一大篇儿的话来!关卓凡回过神来,说道:都是极有用的话——要不是你,有些事情,我还不清不楚的呢。
明氏轻轻一笑,微微的垂下了头,脸上却是容光焕发。
我在府里的时候,关卓凡微微的叹了口气,是愈来愈少了——往后,大约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有话,这个时候不说,什么时候说呢?可是,明氏说道,也不能耽误了吃饭!顿了顿,嗯,今儿个晚上,王爷还要见人办公事吗?人是不见的了,关卓凡说道,公事嘛,反正怎么办也办不完的——索性,偷他一个晚上的懒!怎么,还有话跟我说,是吧?明氏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不是我有话,是姐姐有话——不过,也不是什么急事儿,王爷得空儿了,我就跟王爷说说;王爷不得空儿,往后放一放,也没有什么关系。
姐姐,就是白氏。
关卓凡微觉意外,哦……是收到她的电报了吧?是,就是昨儿个的事儿,明氏说道,可是,昨儿个晚上,王爷要见曾中堂,我自然不能拿女人家的鸡毛蒜皮去打搅王爷。
在美国陪读的白氏,同朝内北小街的函电往来,是很频繁的,不过,她打给关卓凡的电报,同打给明氏的电报,是分了开来的;反之亦然——关卓凡打给她的电报,明氏打给她的电报,也是分了开来的。
这是关卓凡的主张,说是你们姐妹俩,有什么梯己话,自个儿说去,不必通过我——不然,一定就说不痛快了;有的话,说不定还说不出口呢。
咦,有什么话,白氏不能直接跟我说,要拐个弯儿,通过明氏来张这个嘴呢?还有,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就绝对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了。
行,关卓凡一笑,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慢慢儿的说!吃完了饭,关卓凡先回书房,他虽然说要偷一个晚上的懒,不过,明氏还没有这么快过来,趁着这个空儿,还是处理了好几件公事。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多一点儿,明氏也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侍女,端着一个倭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燕窝银耳莲子粥,因为是冬天,盛粥的碗,坐在热水里头。
明氏自个儿,手里拿着一份开了封的电报。
关卓凡的目光,掠过电报,落在托盘上,笑了:哎哟,你真当我是饭桶了?这才刚吃过饭啊!哪里是‘刚吃过饭’呢?明氏微笑着说道,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顿了顿,方才吃饭的时候,话说的实在太多了,王爷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再晚些,一定会饿的!到时候再用宵夜,用过了就安置,对肠胃其实不好,睡的也未必踏实——不如早早儿的用点子粥水,上床之前,再喝一杯***这样,对肠胃好,睡的也踏实些。
说着,将电报放下,亲手端起粥碗,放在了圆桌上。
我的手艺,比不了姐姐,更加比不了咱们慈丽皇太后,王爷将就着用吧!嗯,碗身还有点儿烫,王爷留意着点儿。
皇帝还在潜邸做公主的时候,彼时还是丽贵太妃的慈丽皇太后,替轩亲王洗手做汤羹的事情,朝内北小街这儿,也是晓得滴。
唉,女人多了,就是麻烦,既已给你做了,你饿也好,不饿也好,都得吃……不过,经您这么一说,我好像真有点儿饿了似的……关卓凡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在圆桌旁坐下,一口一口,认认真真的,将一碗燕窝粥吃的干干净净。
成了,他放下碗,笑着说道,嫂子交下来的差使,我可是办好了!明氏嫣然一笑,转头对侍女说道,收拾收拾,你下去吧!侍女退出去之后,明氏将电报推了过来,这是姐姐的电报,王爷……看一看?关卓凡连忙笑着摆手,我可不能看!规矩可不能破!我哪儿能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呢?顿了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心里头不由有些好奇:和白氏之间的电报,他自己的也好,明氏的也好;打给白氏的也好,白氏打过来的也好,都是明码,不能摆到台面的话,是不会在电报里说的——这封电报,能说些什么呢?姐姐倒也没有叫我问来王爷什么话,明氏犹豫着说道,其实……是我自作主张——呃,可是,我觉得,她就是那个意思……是,关卓凡温言说道,你一定不会会错她的意思的——有什么话,就说吧!唉,有些话,明氏说道,姐姐来说,大约是合适的;可是,我来说,只怕……呃,我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王爷会不会觉得我……呃,这个,觉得我……嗐!关卓凡笑着皱了皱眉,你平时,可不是这副瞻前顾后、吞吞吐吐的模样啊!再者说了,咱们俩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说到这儿,轻笑一声,微微压低了声音:你如果觉得,书房这儿说话不方便,那咱们换一个地方——你看,到我的卧房如何?我那张大床,尽够两个人坐的……明氏的脸儿,刷一下子就红了,你……你这个人!不由就微微偏转了身子,过了一会儿,斜乜了关卓凡一眼,突然扑哧一笑,转过身子来,脸上红晕犹在,却已是恢复了那副简捷爽利的样子了:好!那我就说了,你可别说我‘干涉房帷’什么的!干涉房帷?关卓凡一边儿转着念头,一边儿说道,嫂子‘干涉房帷’,我是求之不得……好了,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就别再说风话了……关卓凡笑了一笑,打住了。
明氏拢了拢发鬓,说道:姐姐以前就说过,咱们家,是‘娥皇女英’,不但两位正福晋,还各有各的府邸,都不和王爷住在一起的,王爷的这碗水,想要端平了,那是真心不容易……*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四章 是爱人?还是敌人?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一碗水端平的话,慈禧也是说过的;现在,白氏也这么说了!慈禧说这句话,是替敦柔抱不平,白氏呢?关卓凡的脑海中,浮现出白老师为他排忧解难的画面——那正是慈禧叫他要对两位福晋一碗水端平的那一天的事儿。
那一天,距公主釐降,刚刚好满一个月。
大婚不过一个月,理藩院胡同的荣安公主府,桃笑李妍,关卓凡流连忘返;相反,小苏州胡同的敦柔公主府,却令他隐隐生出抗拒之心——敦柔奇异的淡漠,府里上上下下古怪的盯防,叫他苦恼不堪,于是,在慈禧的一碗水端平的刺激之下,关卓凡移樽就教于白老师了。
对,当时,自己对慈禧这句话的定性,就是干涉房帷,现在,明氏引述白氏的话之前,先把这四个字抛了出来——关卓凡晓得,这形同种痘,以求之后说的话可以在他这里免疫。
只是,这四个字,是明氏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白氏说的?电报上,不能说这种话吧?如果不是电报上的话,那么,就是白氏去国之前,对明氏有所交代了。
小留学生出洋,即将整一年了,如果真的是在去国之前,白氏就对明氏有所交代的话,则白老师的深谋远虑,实在是令人……佩服啊。
无论如何,明氏接下来要些说什么,关卓凡已经隐隐约约能猜出几分了。
本来就难,明氏觑着关卓凡的脸色,字斟句酌的说道,现在,两位福晋之中,又出了一位皇上,‘一碗水端平’,就更加是难上加难了!是,关卓凡微微一笑,多谢两位嫂子体谅。
我们姐儿俩自然是体谅的,明氏说道,王爷的难处,大约也不会有人比我们姐儿俩更清楚、更明白的了!可是,单我们姐儿俩体谅……不够啊!最紧要的是,两位福晋要体谅啊!关卓凡本来想顺口说一句她们应该也是体谅的,可是,嘴唇微微动了一动,话没有说出来。
她们,真的是体谅的吗?皇帝,应该是体谅的,敦柔呢?够呛。
皇上入宫之前的事儿,且不去说他了;明氏平静的说道,皇上入宫之后,嗯,一直到今天,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王爷,你还没有去过小苏州胡同。
关卓凡呆了一呆,说道:是吗?是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儿,还有是吗、不是吗?是的!明氏看着关卓凡的眼睛,微微的点了点头。
关卓凡心虚,不由就移开了视线,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呃,我都有些糊涂了……不过,你们姐儿俩,也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御极之初,宫里头的事情比较多,我不能不在宫里多呆些辰光,这个情形,我叫人给小苏州胡同那头打过招呼的……明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还是方才说的,王爷的难处,我们姐儿俩,没有个不体谅的——说句打嘴的话,皇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初初的……做了皇上,许多事情,大约还不大摸的着头绪,不得王爷在一旁看着、帮着?说白点儿,王爷是在教皇上怎么做皇上呢!——既如此,这些日子,王爷不得从早到晚的呆在宫里头?关卓凡眼中,灼然生光,王爷是在教皇上怎么做皇上一句,可是说的透彻了!没有想到,明氏还有这份儿见识!——这个道理,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白氏电报上说的?不过,关卓凡虽然确实是在教皇上怎么做皇上,可是,他教皇帝做的这个皇上,和明氏、白氏想象中的皇上,不是一码事儿——这一层,明氏也好,白氏也好,大约是想不到的。
这些个情形,这些个道理,明氏继续说道,我们姐儿俩,自然是明白的;就是不晓得,小苏州胡同那头,明不明白呢?顿了一顿,歉然说道,啊,我这么说不妥,公主冰雪聪明,有什么是她不明白的?只是——又顿一顿,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王爷,有些事情,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儿,想不想的通、气儿能不能捋的顺,是另外一回事儿!公主,那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她——说到这儿,打住了,微微的摇了摇头。
关卓凡哑然。
明氏说的不错,皇帝进宫之后,一直到今天,他还没有去过小苏州胡同。
他摆出来的皇上御极之初,宫里头的事情比较多,我不能不在宫里多呆些辰光,既是实在的原因,也是心虚的藉口。
如果说,成婚之初,小苏州胡同的敦柔公主府,令他隐隐生出抗拒之心;那么,现在,对于那处所在,他生出来的,简直就是畏惧之心了。
咦,怎么回事儿?咱们雄兵在握、大权独揽、无所不能的轩亲王……怕起老婆来了?是滴。
上一回,关卓凡遵照白老师的教导,连打带拉,总算破了敦柔公主的金钟罩,暂时收服了这位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女;可是,敦柔公主之雌伏,是有一个前提的——两位公主福晋的身份的对等。
荣安公主继统承嗣,这个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敦柔公主就变身了——打那次公主失踪事件开始,关卓凡就觉得,自己拿敦柔无可奈何了。
穿越以来,不论面对什么对手,不论过程多么曲折,关卓凡总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当然,有的斗争,还在继续,现在就说什么最后,似乎嫌早了一点儿——反正,或者打压,或者拉拢,或者一面打压,一面拉拢,总之,对手总有就范的一天。
对手是男人,关卓凡是这么做的;对手是女人,说句实在话,究其竟,关卓凡也是这么做的。
可是,对于敦柔,他既不能打压,也无法拉拢。
他不能把她作为敌人看待——她是他的老婆;兼之她是那样的一种脾性,打压,只会叫事情愈来愈糟糕。
拉拢呢?不好意思,无可拉拢。
因为,对于敦柔,关卓凡拿不出任何真正像样的筹码。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五章 难,难,难!关卓凡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提升敦柔的身份了,固伦公主、亲王福晋,这个身份,高的已是无以蔑加——他又不可能再折腾出一个女皇帝来!物质上的补偿,对于敦柔的出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何况,再怎么补偿,比得了她堂姊的富有四海么?总不能比照慈禧的例,也替她修一个颐和园什么的吧!是,恭王世袭罔替了,可是——唉,之所以锡加恭王世袭罔替的恩典,最重要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安抚敦柔,至于安抚恭王和恭系,反在其次。
不过,这一招,安抚恭王和恭系,自然是有效的,可是,说到安抚敦柔——也不能就说没效,只是,这个效力能去到几分,关卓凡是一点儿底儿也没有的。
毕竟,女儿是女儿,老爸是老爸,不是一码事儿。
何况,也不晓得,这个女儿,对这个老爸,是不是原本就一肚子怨气呢?照关卓凡先前的分析,敦柔可是把自己的釐降,看成了和亲呢!锡加恭亲王世袭罔替的谕旨明发之后,关卓凡一度觉得,自己对敦柔已经有所交代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留在乾清宫了。
不过,这份心安理得,本就是皇帝的新衣,穿在身上,实在不算踏实;现在,被明氏轻轻一戳,关卓凡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唉,一个皇帝、一个公主——总是他在两个老婆之间挖的坑太大了,不晓得拿什么才能填的平!如果——如果啊——抛开名位纠葛,敦柔对夫婿本人是欣赏甚或爱慕的话,许多事情,会好办的多,可是——嘿嘿,欣赏、爱慕?有可能吗?不知道。
对于自己在敦柔的心目中,到底是一个什么形象,关卓凡一直是模模糊糊、没有一点儿谱儿的。
他的女人,白氏、明氏、慈禧、慈安、扈晴晴、杨婉儿、雅克琳、米娅……一路数下来,直到皇帝,也包括两个试婚格格——翠儿和小熙,甚至,算上属于露水夫妻性质的大浦庆,每一个女人,关卓凡都清楚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都明白自己于对方的价值所在——哪怕这个价值,只是纯粹的**和利益的交换,譬如,大浦庆。
敦柔是唯一的例外。
每一思及,敦柔到底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个人,关卓凡的眼前,就是一片迷雾。
自己的能力——纵横捭阖、杀伐决断、治国治军,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有多大的意义?有多大的价值?不晓得。
这都不晓得,就别奢谈什么欣赏、爱慕了。
有时候,关卓凡会想,一样是女人,一样是难侍候,他倒宁肯去对付敦柔的那位皇额娘。
慈禧和他,其实是真正的知己,就算反面成仇,就算最终走到了白刃不相饶的那一步,彼此依旧是相互吸引和欣赏的——说到底,他和慈禧,是一路的人。
他和敦柔呢?唉,不晓得啊!关卓凡默然无语,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明氏看在眼里,心下不安,可是,该说的话,她不能不说。
在她看来,关卓凡和敦柔之间,敦柔和皇帝之间,积患经已甚重,若不尽早有所更张,矛盾迟早有爆发的一天。
俗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何况,这不是普通人家,这是大清的第一家!这个家如果不和睦,莫说家里的人不安生,只怕,整个国家,都要不安生了!真到了那一天,不但平平安安的日子过不成了,自己又如何向远在大洋彼岸的姐姐交代呢?王爷难,明氏缓缓说道,皇上,其实也是挺难的,我想,对于王爷的为难,皇上只怕不晓得说什么好呢!关卓凡心中一动。
他听出明氏话里藏头露尾的意思来了:皇帝如果足够贤惠,本来应该主动劝谏夫君,一碗水端平的,何至于这么多天,一直将夫君拢在自己的身边儿?这就是皇帝的为难。
可是,这倒未必能怪皇帝。
皇帝虽然在紫禁城长大,但此番入宫,她的身份,不是公主,是皇帝,而怎么做皇帝,绝非因为她有一个皇帝爸爸,打小耳濡目染,就能够无师自通的,特别是,她还是一位几乎自古所无的女皇帝。
某种意义上,皇帝此番入宫,其实是两眼一抹黑,实在很需要夫君呆在身边,拿明氏的话说,看着、帮着,就算她主动对关卓凡提出,你去一碗水端平吧,关卓凡十有**,也不会弃紫禁城而就小苏州胡同的。
不过,无论如何,皇帝毕竟没有主动开过这个口。
事实上,再怎么需要关卓凡教皇上怎么做皇上,他也不至于一天都不离开紫禁城的——你看,昨儿个、今儿个,不都是在朝内北小街过的夜吗?唉,怎么也该给小苏州胡同那边儿打个一、两次的花胡哨呀!关卓凡终于说话了。
嫂子的教训,我不敢不领,只是……唉,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嫂子必有以教我!说话的时候,他脸上那种阴晴不定的神情不见了,变得霁日光风,甚至,语气之中,还带着一丝调笑。
明氏的回答却是很郑重的:‘教训’什么的,我可不敢当,不过——顿了顿,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的心,尤其要软一些,夫妻朝夕相处,慢慢儿的下水磨功夫,公主心里头就算有什么疙瘩,也总有解开的一天的——王爷你说,是不是呢?关卓凡不由颇为失望。
首先,朝夕相处是不可能的;其次,慢慢儿的下水磨功夫,实在也不是关卓凡对待女人的风格。
倒不是说,关卓凡一定不能对自己的老婆低声下气——这没什么丢脸的,而是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又是好几头的家,摆在其中一头家的时间、精力,一定是有限的,慢慢儿的下水磨功夫,这个,呃……还有,敦柔不是普通的女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的心,尤其要软一些,放在她身上,也不晓得——嘿。
唉!*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六章 特权子弟唉,看来,明氏其实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至少,没有上一回白氏的打破金钟罩带来的那种醍醐灌顶之感。
当然,关卓凡也没有理由要求明氏必能拿出什么灵丹妙药来。
是,嫂子说的很是,他点了点头,事情的利害,我都是晓得的,该做的,我都会去做,这个事儿,你们姐儿俩,就不必太挂心了。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一时言尽,书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哦,对了,明氏打破了沉默,有一个事儿,要跟王爷回的——微微一顿,家塾的两位先生,教西学的史先生,说是在他们国内的‘大学’,谋了一个教职,开了春就要回国;教国学的王先生,家里的老亲下世了,要回籍穿孝,已请了长假——我看他的意思,其实就是辞差了。
关卓凡一怔。
所谓史先生,大号叫做史密斯,乃是美利坚人士,西学水准的高低,犹在其次,关键是他会说中国话,再找一位书既教的好、又说得一口流利中国话的洋人,并不容易,可惜了!关卓凡微感困惑:这个时代,做一个大国的掌国亲王的家庭教师,名声、地位,并不在大学教职之下,待遇就更加不必说了,关卓凡给家塾西席的束脩,是一年二千两银子,美国的大学,就算是名教授,也不可能拿的到这么多的薪水,何况,史密斯大约还算不得什么名教授。
或许,因为只有一个学生,年纪又轻,教授的东西太过简单,史先生觉得所学不得展布?——家塾原先是有两个学生的,小芸出洋之后,便只剩下小虎一个学生了。
人各有志,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了。
至于教国学的王先生——王先生的老亲——关卓凡疑惑的说道,我记得,他的父母,都已经亡故了呀?不是父母,明氏说道,是一位族叔,王先生的父亲过世的早,小的时候,母子俩多承这位族叔照应的。
哦……两位西席,撞到一块儿辞差,可真是有点儿不巧了。
我已经关照账房,明氏说道,两位先生,每人多致送五百两的‘束脩’——王爷看看,合不合适呢?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关卓凡说道,这些事情,你拿主意就好了。
略略沉吟了一下,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着急,过了年,再找新老师就是了,耽误不了小虎的学业。
明氏一笑,看王爷说的,我哪儿有着急呀?微微一顿,我想,教西学、教洋文的先生,只好到外头去找,这是没有法子的;不过,,学习国学,似乎不必一定要在家塾,送小虎去旗学就好了——自己请老师,一年要多花二、三千两的银子,何必呢?咱们家,关卓凡笑了笑,倒不在意这几千两银子的……不是这么说,明氏说道,再大的家业,该花的钱,花;不该花的钱,不花!小芸在家里的时候,她一个女孩子,不可能到外头学堂上学,自然要自己请先生;小芸出国了,就剩小虎一个人了,可以到外头学堂上学了,还花这个钱,就不值得了!不能说不值得,关卓凡说道,不过,如果只是学习国学,家里、外头的区别,确实也不是很大……可不是吗?就叫小虎去旗学吧!现在的旗学……关卓凡沉吟说道,官学也好,义学也罢,都有些良莠不齐……八旗官学是有些青黄不接,明氏说道,不过,景山官学、咸安宫官学,都还过的去吧?这两个地方,确实要好一些,关卓凡说道,嗯,那是内务府办的……不过,实话实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那么回事儿……顿了顿,决然说道:这样吧,小虎别去什么旗学了,去宗学吧!明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合适吗?旗学大致可以分为官学、义学两类,官学是中央办学,八旗各有自己的官学;义学是地方办学,原则上,一佐领办一义学。
经费来源,官学全由朝廷拨款,义学则由各旗佐领、各地驻防自筹。
义学的学生,亦仿佛官学的学生,不需要缴纳任何费用,不过,没有官学学生每年二两的膏火银补贴。
最早的时候,是没有义学的,可是,官学的名额有限,录取率奇低,如果没有义学作为补充,大部分的八旗子弟,是没有书读的,因此,义学勃兴,遍地开花,最终成为广大普通八旗子弟最主要的进学途径。
至于景山官学、咸安宫官学,则属于官学中的重点学校,因为是内务府办的,经费充裕,不但师资力量非八旗官学可比,学生的待遇,也好的太多,尤其是咸安宫官学,不但免费供给学习用品以及防寒、防暑的生活必需品,学生还有每月二两的膏火银和每季五石三斗的俸米,简直算得上吃皇粮了。
留意,八旗官学的学生,也有膏火银的补贴,可是,那只是每年二两哦。
如果说咸安宫官学是重点学校,那么宗学就是地地道道的贵族学校了——只收宗室子弟,待遇、师资,较之咸安宫官学,尤胜一筹。
这也罢了,关键是,宗学学生的出路,不是旗学学生能比的。
每届五年,朝廷即简派大臣合试左右两翼宗学学生,由皇帝亲定名次,以会试中式注册,待会试之年,习翻译者赐翻译进士,以宗人府额外主事用;习汉文者与天下贡士同殿试,赐进士甲第,用为翰林或六部属官。
也就是说,宗学的毕业生,资格等同金榜题名。
当然,这个金榜的含金量,不能和正途出身的相比,可是——管他呢,反正,一毕业就有官做!这正是明氏惊喜所在,不过,她的犹豫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小虎可不是什么宗室子弟。
有什么不合适?关卓凡说道,小虎是我的干亲,我是宗室,他自然可以算是‘宗室子弟’——没什么不合适!明氏面上飞金,站起身来,福了一福,多谢王爷!*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零七章 事不寻常,山人古怪兵马司胡同,宝鋆府邸。
老爷,管家说道,筱紫云到了。
宝鋆嗯了一声,说道:带了琴师过来么?管家略觉奇怪:早就出了国丧,哪有叫条子不带琴师的?这不是多此一问么?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带了,就是那个叫‘刘刘’的,以前也到过咱们府上,也是筱紫云带着的。
宝鋆微微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这样吧,这个什么‘刘刘’,你们先招呼着,叫筱紫云一个人到我的卧房去。
看老爷的意思,自然是要筱紫云先侍候几筒福寿膏,养足了精神头儿,再从容的听他的戏,于是管家连忙答应了,自去安排。
来到卧房,筱紫云已经在里头候着了,他一见宝鋆,立即上前,打了一个极漂亮的千儿,给宝大人请安!宝鋆呵呵一笑,说道:起来!筱紫云站起身来,宝鋆上上下下打量着,含笑说道:有日子没见了,也不晓得胖了还是瘦了?等一会儿,倒要好好儿的掂量、掂量。
筱紫云白玉般的面庞上,极自然的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嗔着笑道:大人,每次见面,你都要拿这个打趣人家——这儿还有几位姐姐呢!几位姐姐,指的是屋里屋外的侍女。
宝鋆又是呵呵一笑,轻轻的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廊下的也不必侍候了!转头对筱紫云说,走,咱们进里屋去!侍女退出了明间,筱紫云极见机的,抢上一步,打起了里屋的帘子,宝鋆抬步进门,见炕上已经摆好了烟盘,以及那支湘妃竹的身子、橄榄核儿的里儿、翡翠的嘴儿的烟枪。
宝鋆坐了下来,待外头的脚步声去远了,摸了摸自己剃的趣青的额头,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条子’,我还真是不敢多叫,不然,早晚要变成一个大烟鬼喽。
这两句话,皮里阳秋,筱紫云心中微微一跳,脸上就有点儿尴尬了,只好说道:大人是愈来愈诙谐了!宝鋆嘿嘿一笑,说的不错,就是开个玩笑——你坐吧。
筱紫云谢过了,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
艾翁那头,宝鋆慢条斯理的说道,又有什么谕示啊?他脸上笑容犹在,不过,已经变得很淡,那种调笑风月的意味,更加是没有了。
‘谕示’二字太重了,筱紫云连忙欠一欠身,艾翁是一定不敢当的,呃,艾翁说过的,一切都要请宝大人指教的……你果然是艾翁的‘知己’,挺会替他说话的——宝鋆似笑非笑的,得,咱们都别瞎客气了,有什么话,这就说吧!是。
顿了顿,筱紫云说道,前儿个有件新闻,想来,宝大人一定是听说过的了?新闻——哪一件啊?肃顺的两个小妾,筱紫云说道,带着两个儿子,跑到朝内北小街去了——哦,你说的是这一件啊。
宝鋆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筱紫云紧盯着他,大人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古怪吗?有什么古怪?宝鋆淡淡的说道,‘山人’既许她们娘儿几个领受奉恩基金的资助,又做主恢复了两个孩子入读宗学的资格,这是大多的情面?到人家府上去磕几个头,说几句感恩戴德的话,那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山人——某人的代号。
肃顺的老婆孩子这么做,筱紫云说道,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可是,那头儿——朝内北小街那头儿,却也肯见她们娘儿几个?第二零八章 那把暴走的刀子宝鋆目光一跳,眉头向上一挑,脸上的神情变的古怪了。
艾翁此说,他的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忍不住语气中的讥讽之意,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宝鋆的反应,并不出筱紫云的意外,因此,也就没有介意他话中的对艾翁的不礼貌,从容说道:艾翁说,宝大人初初听闻此说,未必以之为然,可是,嗯,这个,‘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山人’的所作所为,太特出了,一定是有古怪的……他略略顿了顿,正要继续说了下去,宝鋆已经插了进来:后面还该有两句,‘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你晓得这四句话的出处和意思吗?筱紫云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晓得,不过,艾翁……宝鋆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过——就算‘山人’要折腾什么妖蛾子,也‘妖’不到替肃顺翻案的地步呀?微微一顿,如果说,许肃顺遗属领受奉恩基金资助,恢复肃顺后人入读宗学资格……嗯,再加上在家里见了这娘儿几个一面——如果说,这么着就是要替肃顺翻案了,那当年文博川查看肃顺家产的时候,准肃顺两个儿子带若许财物出去,又该怎么说呢?说到这儿,竖起右手食指,虚点了点筱紫云,你要晓得,许肃顺遗属领受奉恩基金资助也好,恢复肃顺后人入读宗学资格也好,其实都是照规矩办事,文博川那么着,才是真正的‘特出’呢——肃顺一切家产,可都在‘查看’之列!何况,出面见肃顺家的,还不是‘山人’本人,只是他的义嫂而已!最紧要的是,肃顺可是‘山人’亲手拿下的!他替肃顺翻案,为的什么?为了打自己的脸吗?嘿!说罢,连连摇头。
筱紫云被宝鋆抢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声嘿过之后,他总算觑着话缝儿了,说道:拿下肃顺的,可不止‘山人’一人啊——别的人不说,宝大人您,也得算上一份儿吧?宝鋆目光一闪,你什么意思呢?筱紫云没有直接回答宝鋆的问题,这里头,还有您方才提到的文中堂;还有恭亲王——这一位,才是真正的头脑呢!还有慈安、慈禧两位皇太后,这两位,就更加紧要了!顿了顿,那个时候的‘山人’,说到底,不过一把刀子,地位其实并没有那么紧要吧?这个刀把子,是攥在两位皇太后和恭亲王手里的吧?嘿嘿,其实,就是宝大人您,还有文中堂,也得算是……‘攥刀把子的’吧?这番话,不但在理,还不着痕迹的捧了宝鋆一把。
宝鋆脸上的神情,慢慢儿的变过了,最终带出了嘻笑的意味。
好个可人疼的!这番道道,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哎呦!筱紫云微微拉长了声调,宝大人笑话我了!我哪儿想得出这么大的道理?——这都是艾翁的话。
那,艾翁的意思……艾翁的意思是,筱紫云的身子,往前靠了一靠,如果‘山人’真的替肃顺翻案,这个‘打脸’——就像您方才说的,最疼的那个,只怕不是‘山人’自己。
嗯?嗯……宝鋆沉吟了一下,说道:照你方才说的那套道道,我该比他还要疼些呀。
筱紫云嘿嘿一笑,这个……还有文中堂,还有恭亲王,还有两宫皇太后!——这个,愈往上头走,大约……愈疼一些吧!嗯……宝鋆目光闪烁。
大人,筱紫云觑着宝鋆的神色,放暖了语速,加重了语气,目下,恭亲王可是‘退归藩邸了,两宫皇太后也‘撤帘’了,您呢,嘿嘿!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了,辛酉政变的时候,‘攥刀把子的’,可就只剩文中堂一位了!宝鋆目光又是一跳。
默谋片刻,说道:刀身也好,刀柄也罢,都是一体;打脸——疼多一些,疼少一些,都是个疼,‘山人’这么做,对他自个儿,有什么好处呢?有什么好处?筱紫云冷笑一声,好处大着呢!顿了顿,大人说‘刀身也好,刀柄也罢,都是一体’——这是大人良善!殊不知,‘刀柄’以为和‘刀身’为一体,‘刀身’可未必愿意和‘刀柄’一体呢!说不定,‘刀身’觉得,没了‘刀柄’,他一个人,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宝鋆微微变色了。
大人以为,这一巴掌呼出去,两宫皇太后、恭亲王、文中堂、还有大人,嗯,还有‘山人’自个儿,统统的都被打了脸了,可是,实情果真如此么?会不会,这一巴掌呼出去,只落到两宫皇太后、恭亲王、文中堂和大人的脸上,落不到‘山人’自个儿的脸上呢?怎么说呢?大人你想啊,筱紫云目光灼灼,两宫皇太后的‘垂帘’是怎么来的?恭亲王的‘议政王’是怎么来的?大人您又是怎么进的军机?辛酉政变之后,军机大臣中,只有文中堂一个人留下来了吧?别的人,都是新进去的吧?——包括大人您!你是说,肃顺一案,如果翻转了过来——第二零九章 既然铜浇铁铸,何必兜兜转转大人,筱紫云说道,最关键的是,‘山人’现在是‘皇夫’,接下来,听说,还要进什么‘辅政王’,是吧?嗯,宝鋆含含糊糊的说道,似乎……有这么个说法吧。
反正,筱紫云说道,只要今上在位,‘山人’就是‘皇夫’,就是‘辅政王’,他的位子,就是稳如磐石!顿了一顿,我的意思——嗯,艾翁的意思是,今时今日,‘山人’的根子,全系在今上身上,已不干别的什么事儿了,翻辛酉政变的案,就算‘山人’沾上点儿边儿,背上点儿责任,也动不了他的根子!——还是那句话,只要今上在位,‘山人’的位子,就是铜浇铁铸的!再顿一顿,至于今上的继统承嗣,就更加不关辛酉政变半钱银子的事儿了!今上是接她弟弟的位子,不论有没有辛酉政变,她弟弟——嘿嘿,穆宗皇帝都是皇帝啊!谁叫……这个,文宗皇帝走的早呢!又谁叫……嘿嘿,文宗皇帝就穆宗皇帝一个儿子呢!就是说,宝鋆慢悠悠的说道,‘山人’替肃顺翻案,只好好处,没有坏处——并不怎么会伤及自身,却能够将两宫皇太后、恭亲王、文中堂、还有我一锅端了,留下他一个人吃独食,是吧?筱紫云的眼睛,放着贼亮的光:大人明鉴!正是如此!他没有听出,宝鋆的语气,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是,宝鋆说道,哎,仔细想一想,眼下,‘山人’其实已经是在‘吃独食’了——恭亲王已经‘退归藩邸’,两宫皇太后已经‘撤帘’,我呢,就更加不必说了——等同投闲置散!顿了顿,最关键的,如你所说,‘山人’已经是‘皇夫’了——他已经把自己的老婆推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了!一句话,他已经大权独揽了!既如此,又何苦这么折腾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筱紫云愣了一愣,说道:呃,文中堂可还在军机里头啊……宝鋆一笑,单单为赶文博川出军机,‘山人’就走去替肃顺翻案?嘿,咱们文中堂的面子,可是够大的呀!顿了顿,再者说了,文博川在军机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没有什么替‘山人’捣乱的意思啊!呃,艾翁说,筱紫云微带疑惑的说道,前阵子,醇郡王犯了事儿,‘山人’斩草除根,黜神机营‘出旗’,这件事情,文中堂是坚决反对的,如果没有后来的‘逃旗,黜神机营‘出旗’的事儿,只怕就得搁下来了——这么大的事儿,文中堂和‘山人’唱反调儿,这不算……替他捣乱?’不算!宝鋆微微摇头,文博川唱的这个‘反调儿’,其实是出‘双簧’,没有文博川在前头这么一拦,怎么显得出‘山人’……嗯,‘虚怀纳谏’呢?又怎么显得出他仁至义尽呢?——看,不是我不给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个儿作死!啊?筱紫云愕然,滞了一滞,吃力的说道,这么说,这个事儿,文中堂……事先同‘山人’勾连好了?那倒未必,我只是说,‘山人’留文博川在军机上,自有他的用处,有时候,他还需要有人跟他唱一唱‘反调儿’呢!何况,唱‘反调儿’什么的,于文博川,不过偶一为之罢了!筱紫云有些发懵,宝鋆说的,艾翁说的,颇不一样,听那个有道理,听这个也有道理,这个……恭亲王呢,宝鋆继续说道,其实已经不碍‘山人’什么事儿了,事实上,非但不碍他的事儿,若没有恭亲王,有的窗户纸,他还不晓得该怎么捅破它呢!——今上的继统承嗣,正经‘劝进’的,恭亲王可是第一个!也是最有分量的一个!没有恭亲王的‘劝进’,‘山人’怎么才能够把自己老婆扶上太和殿的那张宝座呢?他把恭亲王‘端了’,再有个什么事儿,哪个来替他说话呢?别的亲贵,同恭亲王一比,哪个不是轻飘飘的呢?筱紫云微微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东边儿’的那位皇太后,宝鋆说道,‘山人’就更加没有理由‘端了’人家了!‘东边儿’可是一力支持今上继统承嗣的呀!台上也好,台下也好,‘东边儿’只会替他抬轿子,不会‘搁’他的‘车’,他走去跟‘东边儿’过不去,所为何来呢?说到这儿,微微一笑,至于我宝某人吗,‘山人’确实是不大放心的,如果能够将我‘端了’,他大约还是乐意的,不过,我的这点儿分量,哪里需要他如此大费周章?随便寻个理由就可以赶我回家抱孩子了!顿了顿,摇了摇头,走去替肃顺翻案?嘿嘿!这个圈子,兜的未免太大了!只怕……把他自己个儿都绕晕了!筱紫云呆了半响,说道:那……‘西边儿’呢?艾翁说,‘撤帘’,‘东边儿’或许愿意,‘西边儿’是一定不乐意的!宝鋆沉吟,这个嘛,倒是可能的……第二一零章 粉墨登场,大戏开锣‘想当然耳’?筱紫云说道,巧的很,大人这个话,艾翁也说过,不过,艾翁说的是,‘彼二人之间,只好想当然耳!’嗯?艾翁是这么说的——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这句话放到‘西边儿’和‘山人’身上,改一个字,或许更加恰当一些。
哪一个字?改‘责’为‘恨’——爱之深,恨之切!筱紫云看着宝鋆,艾翁说,‘彼二人之间的情状,外人难窥究竟,只好照这六个字,想当然耳!’——艾翁此说,大人以为如何?宝鋆目光霍的一跳。
过了片刻,他格格一笑,说道:宝某皮肤滥淫之人,若问这世间情为何物,却是一窍不通的,艾翁人在北京,‘西边儿’人在天津,莫说谋面,就是音信,也是不通的吧?怎么,倒像是……嘿嘿!大人太谦了!筱紫云目光炯炯,问世间情为何物?大人不是教训过紫云吗——直教生死相许!情之深处何物?不过生死二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宝鋆淡淡一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句话,自然是艾翁说给你听的了?是。
那么,这句话的后边儿,还有一句,你晓不晓得呢?筱紫云微愕,还有?是啊,宝鋆说道,‘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十一个字,你又以为如何呀?筱紫云心中一跳,他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将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默默的念了两遍,心绪立时就乱了!这十一个字,真正是大堪玩味!还有,他原本以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艾翁自己的话,现在看来,这句话,原来是有出处的。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筱紫云就有些痴痴的样子了,宝鋆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如此脾性,若只是拿去唱戏,怕不是好的?可是……唉。
那件严三儿的案子,他平静的说道,你和艾翁,大约也是听说的了?筱紫云微微一怔,回过神儿来,说道:是,听说了。
这个案子,宝鋆说道,名义上是侍卫处和内务府主办,其实,哪个不晓得,由头到脚,都是轩军的首尾?反正,整个大内,都已被轩军接管了!顿了顿,如果‘山人’果然如你们的‘想当然耳’,要借替肃顺翻案的机会,彻底打倒‘西边儿’,那么,他对这个小太监的异样,装聋作哑就好,则‘西边儿’身上的污名不除,不‘打倒’也‘打倒’了!他又何必究查严三儿一案?这非但是多此一举,简直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筱紫云一呆,这个……还有,宝鋆说道,此案有玷穆宗皇帝的圣德,是一个字儿也不能摆到台面上的,可是,目下,外头关于此案的各种传言,活灵活现,如果不是有心人透露内情,故意播弄,未必如此吧?大人是说,筱紫云迟疑的说道,严三儿一案的内情,其实是轩军自己透出去的?为的是……呃,替‘西边儿’洗刷污名?即便‘有玷穆宗皇帝的圣德’,也顾不得了?不错!这个……方才你问我‘以为如何’,宝鋆说道,我以为,今上继统承嗣,两宫‘撤帘’,‘西边儿’未必愿意,‘山人’和‘西边儿’两个,也未必没有就此吵过架,可是,若说他们从此就翻了脸,恐怕是一厢情愿了!顿了顿,‘爱之深,恨之切’,固然不错,可是,到底该爱、该恨?‘是惑也’,‘是惑也’!筱紫云答不上话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宝鋆微微皱着眉,那个什么‘小花鼓’,既然票的好戏,又是靠……嗯,靠卖那个啥过日子的——这么个人,你听说过吗?听说过,筱紫云点了点头,非但听说过,还见过——他到过我们班子的‘大下处’几次。
不过,我和他加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能算熟。
哦?宝鋆目光一跳,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喽!是啊!那,你看他的形状,确实是……得了‘杨梅’的样子吗?这就难说的很了,筱紫云努力回想,他的脸色,似乎确实是不大好的样子,不过,也没有挂出什么明显的幌子来……嗯,最近这半年,他似乎没有怎么露头,至少,没再到过我们的班子来。
顿了顿,不过,应该有人和他更加熟识的,若他果真得了‘杨梅’,他的客人里头,未必没有被沾染上的,细细打听,应该打听的出来的。
宝鋆摇了摇头,那也未必——顿了顿,放沉了声音,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去到处打听了,晓得吗?筱紫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宝鋆的意思,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个事儿,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闲极无聊打听底细的人,全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也不会就怀疑到我的头上吧?那可难说!宝鋆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你不晓得朝阳门内大街的本事!当年的揭帖案,那个什么‘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算了,不说了!总之,小心没过逾的!你的责任,就是替艾翁做中人,不要再去做别的了,不然,一不小心,就把艾翁和我扯了出来!顿了顿,这个话,你也替我转给艾翁!呃……好的。
筱紫云的样子,并不是十足服气,宝鋆立即就沉下了脸,加重了语气:你可别不以为然!当年的揭帖案,惇五用的人,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自以为策划的滴水不漏,可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人家给盯上了!一动手,便一网成擒!逸出去的,也终究是跑不出人家的五指山!你一个梨园行,手上虽然有那么点儿功夫,可是,比得了‘聚贤堂’那一大班子吗?筱紫云忙敛容答道:是,大人的教训,我都记得了。
真正记得才好啊!是,是,紫云不敢或忘!过了片刻,筱紫云觑着宝鋆的脸色,语气中加了小心,说道:大人,艾翁还说,就算‘山人’并没有替肃顺翻案的意思,咱们……也可以把他说成是有这个意思啊!哦?宝鋆心中一动,你是说……挑拨离间?呃……是啊!嗯,这条路子……倒不是不可以考虑呢……宝鋆迅速的转着念头:这个挑拨离间的话,如果出自自己的口中,并不会令听者觉得多么突兀,因为,自己就是辛酉政变的当事人之一,对于轩亲王照应肃顺遗属有所疑虑,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如果听者也是辛酉政变的当事人的话,这个话,就更加的好说了。
这个嘛,他慢吞吞的说道,让我先想一想。
筱紫云察言观色,宝鋆对他的建议,明显是动了心,不由暗喜,连忙说道:是!一切都听大人的招呼安排!好了,宝鋆的身子往后一靠,摆出一个非常闲散的姿势,说了这么一大篇儿,也说的够了,先不说这些了!嗯,这段日子,你们梨园行,有什么新闻没有?有没有哪个班子,编了什么新戏出来啊?新戏倒没怎么听说,筱紫云说道,前段日子‘国丧’,就是编了新戏,也没法子排演啊!略想了一想,不过,新闻还是有的——哎,其实也可以算是‘新戏’!‘三庆班’的‘卢台子’,将三十六出三国戏串连了起来,每天唱六出,连唱六天,唱完了,封箱过年!卢台子大号卢胜奎,工老生,是三庆班的台柱子。
宝燏的眼睛亮了起来:三十六出三国戏,首尾相连,连唱六天?是啊!从刘表托孤、马跳檀溪唱起,一直唱到战长沙、收黄忠!里边儿有《弃古城》、《徐母骂曹》、《三顾茅庐》、《公子三求计》、《三搜卧龙岗》、《长坂坡》、《汉津口》、《临江会》、《藐江南》、《群英会》、《蒋干盗书》、《借东风》、《华容道》、《取南郡》、《夺荆州》……等等等等,拢在一块儿,就叫《三国志》!他一口气说了下来,宝鋆先喝了声彩:你这个‘贯口’了得!不唱闺门旦,也可以去说相声了!大人见笑了,筱紫云笑道,说到底,都是吃开口饭的,嘴皮子得利落,记心得好。
宝鋆感叹着说道:三十六出三国戏,串在一块儿,连唱六天,洵盛事也!顿了顿,‘卢台子’的老生,确是一绝,原来他也会写戏的?文武双全啊!是啊,要不然,程老板怎么能那么器重他呢?程老板,即程长庚,彼时三庆班的班主。
嗯,天魔大戏,异彩纷呈啊!宝鋆连连感叹,可惜,我不能一睹为快!这个‘卢台子’,嗯,脑瓜子好用!哎,怎么就叫他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呢?有个名目的,说是……嗯,要以此‘为洪绪爷登基贺’呢!宝鋆的脸上,漾出一种古怪的笑意来,‘为洪绪爷登基贺’?不文不白的……嗯,类似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国丧’过后,开禁的第一天,北京城的鞭炮响成了一锅粥,我那个学生王莼恩,听着实在不顺耳,以巡城御史的身份,命兵马司查禁,兵马司的吏目回报:老百姓说了,他们放鞭炮,是为了庆贺洪绪爷登基——嘿!哎哟!筱紫云笑道,这个事儿,原来是真的呀?我还以为,就是大伙儿背地里开王都老爷的玩笑,胡乱瞎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