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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有人杀人,有人诛心

2025-04-03 08:01:15

阮知方说的不错,大吨位的船只,确实是无法自顺安河口溯香河而上的。

顺安河口的地形和水文,十分奇特。

香河东流至此,入海之前,莫名其妙的顿了一顿,然后向南北两个方向泛漫开去,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南北向的堰塞湖,湖、海之间,有一片窄窄的陆地,犹如一条长堤——既可以说是海堤,也可以说是湖堤,长堤的中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香河即在此入海,此即顺安河口也。

顺安河口不但逼仄——夸张一点说,在大堤上丢一块石头,都能砸到出入的船只;河口的水文,也因为这种古怪的地形,变得十分复杂。

事实上,就算没有以上的情形,单是水太浅这一条,就足够把伏波号这种一千几百吨的大船拦在外头了——弄不好,您还没进河口,就搁浅了。

前文说过,法国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跟公使馆一等秘书克莱芒吹水,说如果他是交趾支那总督,就会直接插手一八六六年的政变——派一支海军陆战队守在顺安河口,城里一乱,立即登陆——以保护在顺化城里的西方传教士的名义,然后,顺势攻入皇宫。

这基本属于纸上谈兵。

且不说如果法国舰队——不论规模大小——出现在顺安河口,必然引起越南方面的高度警惕,顺化必全城戒备,如此一来,叛军就没有法子像一八六六年的丁导之乱那样,突然发难,攻入皇城了;单说以顺安河口的地形、水文,法军若要强行登陆,只能派一支很小的部队出战,十九世纪,并没有什么特种作战的概念和能力,拿这样小的一支部队上阵,是怕越南人饿着了,送去替人饱肚吗?某种意义上,顺安河口,算是顺化的一道天险——敌人既无法遂行大规模的登陆,就无法从东向——即海上威胁顺化,因此,无论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人,还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人,侵略越南,想打顺化,都得先从顺化南边儿的土伦——即岘港登陆,然后,走陆路,自南而北,进攻顺化。

可是,陆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顺化和土伦之间,有一座山,曰海云岭,是顺化和土伦的天然地理分隔,越南国土狭长,顺化居南北之中,刚刚好在蜂腰的位置,一座海云岭,完完全全,挡住了北上的路,绕都绕不过去。

当初,法国人虽然攻陷了岘港,却在海云岭被阮知方据险挡住,一战不利,权衡利弊,才转而南下,去攻打嘉定的。

东有顺安河口,南有海云岭,顺化有这两道天险可以为恃,也是当初被嘉隆王选定为新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含翁说的不错,唐景崧点了点头,大船确实无法自顺安河口溯香河而上,所以,这一次,我进顺化,带六条较小的船只就好了。

微微一顿,这六条船,吨位不算太大,船底也都是平的,浅水行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吨位的说法,虽然违和,但阮知方还是听得懂的——六条较小的船只?他想起了那个大铁罩子里的黑洞洞的炮口,心头不由大大一跳。

可是,那真的是一门大炮吗?感觉上,好像比伏波舰艏的主炮还要大些似的?靠近伏波号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巍然伫立的旗舰上头,脑子中转来转去的,都是一会儿见到了钦使,该如何婉转进言、折冲樽俎?再没有留意其他的舰船,包括那六条较小的船了,因此,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清楚,那个大铁罩子里的,到底是不是一门大炮?如是,船如此之小,炮如此之大,可就太过不合常理了!不过,无论如何,九条大船,不入顺化,船上的大炮和大军,自然也就不入顺化,阮知方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那……请维公的示,其余船只,是否就泊在此处?如是,日用……日用二字,刚一出口,便打住了,后边儿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本来想说,日用补给,都归我办差,可是转念一想,谁晓得他九条大船上有多少人?如果真的有几千大军,这个差,自己如何办的起?泊多几日,大约就要把顺化城吃穷了!还有,是否一定就泊在此处,尚在未定之数,自己慌慌张张的表态,会给唐景崧一个越南君臣不欢迎天朝大军进入顺化的误会,大大不妥。

果然,唐景崧笑道,含翁说笑话了!哪儿能就泊在此处呢?此处的水,虽然不算深,可到底是外海,无风无浪还好,风浪一大,船再大也吃不消啊!再者说了,此处距离岸边还是太远了些,补给什么的,也实在是不方便,总得寻一个港口,才算正经的锚地啊!阮知方心中又是一跳,呃,是我失言了,那,维公的意思是——小船跟着我,唐景崧说道,大船嘛,南下土伦——就以土伦为锚地好了。

微微一顿,船上的护卫,一半留在土伦,另一半,由陆路北上,至顺化和我汇合——含翁,你看,这么着,行不行得通啊?这个安排,并不算太过意外,可是,阮知方的心,还是怦怦的跳了起来:虽然只有一半,这支军队,到底还是要进顺化!但,他又怎么能说行不通呢?唐景崧已经说了,那是护卫,钦差的护卫,自然要护卫在钦差身边——天经地义啊!过了一小会儿,阮知方咽了一口唾沫,涩然说道,这个,土伦那头儿,呃,已经辟为商港了……下头的话,甚难措辞。

话没说全,不过,唐景崧晓得他什么意思。

含翁的意思,唐景崧淡淡的说道,是否是说,越、法两国,签了《壬戌条约》,其中一条,辟土伦、广安、巴叻为通商口岸,泰西各国商船、兵船,自由出入——微微一顿,所以,土伦已经‘非吾所有’,天朝的船,以其为锚地,似乎……颇有不便?阮知方十分尴尬,呃,这个,是……呃,也不是……唐景崧一声冷笑,怎么,土伦这个地方,法国人去得,煌煌天朝,反而去不得?这不是……乾坤颠倒了吗?这个话太重了,无异于指越南自外天朝、甚至别有异图,阮知方无论如何承受不起!另外,话中隐含的对越南君臣屈志于法人的指责,他也无法接受,当下站起身来,俯一俯身,维公……钦差误会了!我……下官绝无此意!这……唐景崧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含翁请坐!我的话,也重了些——含翁见谅。

阮知方重新落座,呼吸不由有些急促了。

土伦到底只是通商口岸,唐景崧的声音,还是淡淡的,非如南圻东三省者,白纸黑字,割让给了法国人,我的船,泊在土伦,法国人就算不满,也只会来找我的麻烦,不会来找越南君臣的麻烦,含翁,你就不必太过忧心了。

阮知方所最忧心者,并非法国人要找谁的麻烦,而是天朝大军,深入腹心,若久屯不去,孰知祸福?可是,这个忧心,如何可以明说?同时,白纸黑字、割让云云,刺耳椎心,一时之间,土伦的硝烟弥漫,嘉定的血肉横飞,以及胞弟死前的哀鸣,皆历历如昨,一股又酸又热的气血,伴着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压了又压,还是压不下去,一张老脸憋得通红,额上也微微见汗了。

土伦,唐景崧缓缓说道,我的船固然要去,我自个儿,待办结了传旨的差使,也是过去要走一趟的,我要看一看,莲池屯的风光,是否如旧?莲池屯——这三个字,犹如钉子一般,敲进了阮知方的心头,他再也忍耐不住,维公……你不要再说了!*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三十三章 来,让咱们来卡一卡法国人的脖子莲池屯,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伤心。

土伦之役,莲池屯是越军的最后一道防线,阮知方在这里建造长垒,并挖品字坑,竖尖桩覆以沙草,分兵设伏,成功登陆的法军,意气昂扬,不虞有诈,中伏落坑,仓皇而退,是谓莲池屯大捷。

然而,阮知方刚刚拜发了给顺化的报捷的奏章,回过神儿来的法军,便卷土重来,猛烈的炮火,摧毁了莲池屯所有的防御工事,越军伤亡惨重,不能支持,阮知方只好含泪弃守,后撤至海云岭,土伦就此完全沦陷。

我可以不说,唐景崧紧紧的盯着阮知方,可是,《壬戌条约》的墨迹,抹不掉!南圻六省脱幅而去,回不来!阮知方气血翻腾:越南固然签了《壬戌条约》,你们煌煌天朝,难道就没有签戊午条约、庚申条约?一般的是城下之盟,一般的是被法国人拿枪顶在脑门上,按下了手指印,老大别说老二!所谓戊午条约,即《天津条约》——戊午年签的;所谓庚申条约,即《北京条约》——庚申年签的。

不过,在中国,《天津条约》就通称《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就通称《北京条约》,并没有戊午条约、庚申条约的说法。

激愤之下,阮知方几乎就要再一次站起身来,拱一拱手,说一声,告辞!就在他身子微微前倾、屁股离开椅垫半寸之许时,心头咯噔一声——戊午条约?庚申条约?一刹那间,灵台明澈,心里不由暗暗的叫了一声:哎呀!我……真正是天下至愚之人!阮知方的动作僵住了,脑子却急速的转动起来——正是这句话——越南签了《壬戌条约》,天朝也签了戊午条约、庚申条约!越南人——别的人不说,今上也好,自己也好,无一日、无一时,不想推翻《壬戌条约》,不想雪奇耻、修大怨,不想收复南圻六省失地!人同此心,俺们越南会这么想,大清那头儿,难道就不会这么想?这支钦使舰队……未必一定是为越南而来的吧?如果仅仅是为了问十七年不贡不使之罪,有什么必要动用如此大的阵仗?一个使者,一道旨意,就尽够了——大清、大南,宗藩之间,并未失和,天朝既然将话挑明了,越南作为藩属,自然会赶紧派出贡使,亡羊补牢的。

若不为越南,那么,十五条大、小舰只,数千大军,又为的什么呢?为富浪沙?!毕竟,大清亦有深恨于富浪沙啊!仔细回想唐某人的话,话里话外,几乎每一句,都紧紧的扣着富浪沙——这其实就很说明问题了呀!嘿,我明明晓得,富酋交趾支那总督拉某的禀帖,是要在大清、大南之间,行挑拨离间之事,怎么还是一味拿这支钦使舰队往问罪、孰知祸福上头去想?大清、大南既都有深恨于富浪沙,就该……同仇敌忾啊!唉,都是因为钦使没有事先打招呼,越南这边儿,君也好,臣也好,都被这支从天而降的庞大舰队吓坏了!可是,钦使为什么没有提前打招呼?对越南搞这种突袭,实在看不出有多大的意义,那么,自然就是为了避富浪沙的耳目、打富浪沙个措手不及了!突袭、打……这些个字眼儿一在脑海中冒了出来,阮知方就闪过一个念头:这支钦使舰队,既准备以土伦为锚地,那……会不会就此对土伦的富浪沙人下手?阮知方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如果钦使舰队真的要突袭土伦的法军,就该直奔土伦,不该在顺化停了下来,顺化距土伦不远,土伦的法国人,很快便会得到相关的消息,钦使舰队只要在顺化停留超过一天,突袭土伦的可能性,就基本不存在了。

更何况,钦使本人,还要离开舰队主力,登岸宣旨,并带走其中的六条较小的舰只。

这不是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支钦使舰队,对于我大越南来说,都应该是一大利好!政治上,阮知方算是保守派,可是,他的为人,并不糊涂,尤其是,他作为对法之战的越军主帅之一,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法两国,军事实力上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他不能不承认,单靠越南自己的力量,几乎看不到任何雪奇耻、修大怨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加上了大清呢?如果,大清、大南,真的可以同仇敌忾呢?他的心,再一次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支钦使舰队之兵甲犀利——这是他亲眼所见,较之富浪沙人,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清、大南果真可以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