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关卓凡自己分析的那样,皇帝有喜,以手加额者,何止他皇夫辅政王一人?三个顶尖儿的太医,一一请过了脉,退了下去,会了诊,再一起回奏皇上大喜,紧接着,消息就像自个儿长了脚,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没有任何刻意壅塞消息的必要,皇上有喜了五个字,逾垣夺门,由紫禁城而皇城,由皇城而四九城,没过多久,北京城里,便鼎沸起来。
有人放起了鞭炮,开始还疏疏落落的,后来,你也放,我也放,东南西北,噼里啪啦的响成了一片,其情形,宛若洪绪皇帝登基之后、穆宗国丧期满的那一次。
第一串鞭炮响起来的时候,黄玉敬不过堪堪赶到颐和园,因此,对于自己老婆怀了孕,关卓凡只好说是后知后觉,连不少平头老百姓都比他知道的要早些。
各衙门之中,军机处自然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听了黄玉敬连说带笑的报告,文祥眼中灼然生辉,忍不住右手握拳,往左掌中轻轻一砸,好!然后,双手抱拳,高高抬起,望空虚虚一拱,赖宗庙神灵!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彼时,军机处里,只有文祥一个大军机——大军机各有本职,早会之后,军机处的事务处理过了,如果还未到下值的点儿,一般情形下,便各回各的衙门,看看本衙门有什么事情要办,军机处这儿,只留一位大军机值班,今天,轮到文祥的班。
文祥一边儿命黄玉敬将消息从速送达颐和园,一边儿吩咐军机章京,派人将消息分送曹、许、郭三位大军机,军机章京答应了,正要转身出去,文祥叫了声:等等!军机章京驻足,等候他进一步的吩咐。
文祥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这样吧——兵部那儿不必派人了,我自个儿去和曹大人说!接下来,军机处有事儿的话,到兵部去找我和曹大人!军机章京一怔,随即会意,文中堂亲自出马,自然不是只为了做一回信使,而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和曹大人面议,不然,怎么连该值的班都不值了?于是答应着去了。
文祥到了兵部,司官见文中堂大驾光临,忙不迭的迎了上来,待听了来意,不由一怔,随即陪笑着说:中堂来的不巧,曹尚书已经回府啦!文祥取出怀表一看,果然,已经过了下值的点儿了。
他转身便走,一出兵部的大门,吩咐跟班,去曹府!曹毓瑛听门上来报,说文中堂来拜,颇为意外,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文祥,便满脸堆笑,中堂,稀客,稀客!文祥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道,琢如,我来送个信儿——是个大喜的信儿!我猜,大约是……‘皇上有喜了’?文祥愕然驻足,你晓得了?曹毓瑛点了点头,我一回到家,门上就跟我说了。
文祥愣了片刻,叹了口气,不得了!——这消息长了脚,自己会走——不对,自己会跑,而且是飞跑!不错——可知人心向背!说着,曹毓瑛将手一让,中堂请吧!文祥看了一眼曹毓瑛,深深点头,琢如,你一句话就切中肯綮了——确实,人心向背!请!进了屋子,分宾主坐下,下人上了茶,曹毓瑛吩咐,都退下去——外边儿的廊下、院子,都不要站人!文祥具体要说些说么,曹毓瑛自然还不晓得,不过,第一,必是同皇上有喜了有关;第二,必是极紧要、极重大的事项,不然,不可能招呼不打一个,就打上门来——不过一个时辰之前,几个大军机还在军机处一起会议呢。
琢如,文祥说道,我有一个想头——倒也不是刚刚才冒出来的,只是,皇上既然已经有喜了,我以为,有些事情,虽非迫在眉睫,但是,也应该尽早绸缪了。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文祥,微微颔首,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
这个想头,文祥继续说道,我本想直接向辅政王禀告的——顿了顿,可是,我的身份……有些话,出诸我口,未必十分合适——曹毓瑛显出讶异的样子,中堂此话怎讲?中堂正色立朝,满朝文武,辅政王第一个尊敬的,就是中堂!辅政王虚怀若谷,有什么话,中堂不能直接进言呢?文祥微微摇头,我的想头,关乎统嗣——曹毓瑛目光微微一跳。
文祥看了曹毓瑛一眼,不,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什么‘仰赖乾纲独断、非人臣可置喙’那一套——天子无私事,统嗣关乎社稷存继,为国朝第一事,你我身为朝廷重臣,岂可一默无言,无所献替?是——中堂请说。
我是旗人——这也罢了,关键是,我和爱新觉罗氏纠葛太深,统嗣之事,由我进言,实话实说,无私亦有私,未必能够为辅政王信纳。
曹毓瑛真正意外了。
文祥这个说法,可是特别了!包括统嗣之争在内的最高权力之争,一向被定性为旗人闹家务甚或爱新觉罗闹家务,这个说法,有两大作用:第一,既然是闹家务,就无所谓对错,八旗可藉此保持中立,既不必被迫选边儿站,也没有选边儿站的理由,八旗的平衡和团结,由此可以得到保证。
譬如,祺祥政变,端华和肃顺两兄弟是镶蓝旗的,端华作为郑亲王,更是镶蓝旗的旗主,但是,在政变中,由始至终,镶蓝旗严守分际,没有什么人站到他们旗主一边儿,给上头添乱。
第二,既然是旗人闹家务,那么,就不干汉人的事情,汉员就应该置身事外——一这主要是为了杜绝外省实力督抚的介入和干涉。
旗人闹家务的说法,始于祺祥政变,今上的承嗣继统,更是将之发扬光大,而该说法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的这位文中堂——祺祥政变的主要策划人,目下,你说什么我是旗人、我和爱新觉罗氏纠葛太深、统嗣之事,由我进言,无私亦有私,言下之意,岂非说,统嗣之事,要由我这个汉员来进言?怎么?要打倒昨日之我了?再者说了,我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也挺深的嘛……不对!曹毓瑛心中一动,脑中电光一闪:若说纠葛,我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目下,我和关氏的纠葛,早就远远超过了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则文祥此说,其实无关旗汉,而是含蓄的表示:尊敬归尊敬,但是,自己实在不是辅政王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在统嗣问题上,自己甚至一度站到了辅政王的对立面,以统嗣进言,如何能够免于为爱新觉罗氏说话的嫌疑?如何不无私亦有私?不管说的有没有道理,如何可能得到辅政王的信纳?那么,谁才是辅政王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呢?不消说,就是你曹琢如呀!曹毓瑛暗叫惭愧:何以念不及此?当下庄容说道:中堂过虑了!不过,中堂说的极对,统嗣系社稷存继之重,‘国朝第一事’一说,贴切不过!嗯,中堂有何见教,请道其详。
好!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顿了顿,文祥说道,我以为,本朝不立太子的规矩,该改一改了!*10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七零章 改天立地曹毓瑛眉毛微微一挑,随即又微微拢在一起,凝神倾听之中,显出严重的神色,不过,并没有打断文祥的话。
我朝开国以来,文祥说道,列圣相承,无不因时损益,辅政王‘与时俱变’之训谕,更可著为宪典!因此,若确有必要,不论什么规矩,该改就改,该变就变,不可以‘祖宗规矩’四字,自缚手脚。
曹毓瑛微微颔首,不过,这只是赞同该改就改,该变就变,并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并不是已经同意了本朝不立太子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琢如,文祥继续说道,你方才的‘人心向背’,说的极好!——我以为,‘人心向背’之外,还有‘人心思定’!则早立储君,顺人心之向,逆人心之背,兼合人心之思定,其善大焉!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还有——毋庸讳言,今上之继统承嗣,情形太特出了!只有早立储君,示天下统绪传承之分明,今上得位之正,才能真正巩固下来,不给其意尚怏怏者以隙可乘,趁风作浪!曹毓瑛心头一震。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过了好一会儿,乃用极低沉的声音说道,此中利害,也就中堂看得透!——只怕辅政王本人,尚念不及此呢!顿了一顿,语气变得十分感慨,这番话,也就中堂说的出来!——正色立朝,一秉大公,不避嫌疑!真正是……谋国以忠,方能明彻表里、洞鉴深远啊!再顿一顿,唉,某自负赍常人不及之才,其实……不及中堂多矣!不及中堂多矣!曹毓瑛如此倾心誉叹,倒也出乎文祥的意外,亦不禁感动,说道,琢如,你太过誉了!我实在当不起!顿了一顿,皇上若未孕,储君一事,自然无从谈起;皇上有喜了,也还要十月怀胎——储君一事,再怎么紧要,也非燃眉之急,一时念不及此,其实自然不过。
无论如何,曹毓瑛说道,中堂此论,惠国、惠社稷,深矣!文祥做了个别再夸我了的手势,说道:还有一层,似乎亦不可不虑——毕竟,自公主釐降迄今,已经一年有半了,皇上这才终于有喜,则,嗯,是否‘宜子’——说到这儿,打住。
文祥未尽之言,曹毓瑛一清二楚:皇上若不是个真正宜子的,说不定,生了这一胎,就再怀不上第二胎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这个,有一胎,算一胎,赶紧抓住了!可是,中堂——曹毓瑛略略侧过身子,向文祥的方向挪了一挪,皇上有喜是有喜了,不过,这第一胎,未必就一定是个皇子啊!琢如,文祥平静的说道,就是皇女,又有何妨?——皇上自己,就是女子,哪个敢一口咬定,皇女就一定不能够做储君呢?啊!……曹毓瑛脑海中,犹如一道极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顿时通体彻亮,他极紧张、极快速的转着念头,过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对着文祥,兜头一揖。
中堂!我对你,真正是五体投地了!琢如,你太客气了!文祥摆了摆手,你坐,你坐!我还有话说!曹毓瑛坐了回去。
今上之前,文祥说道,我亦以为,女子不能继统承嗣,天经地义;可是,今上践祚,就好像有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自裂缝中看出去,咦,窗外原是如此光景?突然之间,就觉得,哎,好像……一切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似的!顿了顿,至少,左也好,右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可无不可!曹毓瑛抚掌,中堂,你这个‘窗外光景’的譬喻,妙之极矣!当然,文祥微微颔首,咱们说的‘继统承嗣’,依旧只限于皇位的承继,暂时不涉臣下、民间。
曹毓瑛点头,对,对!暂时不涉臣下、民间,则来自臣下、民间的反对,就会大幅度减少,洪绪皇帝的承嗣继统,玩儿的就是这个把戏:这是上头的事情,下头的,不管是谁,都不许有样学样,不然,就是僭越!其实,文祥说道,我也不是说,皇上的第一胎,不论皇子、皇女,都要立即立为储君——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的意思是,有一点,目下就该定了下来——即便皇女,也有继统承嗣的资格!当然,若论优先次序,自然还是皇子在前、皇女在后。
咦,中堂,曹毓瑛恍然,这不就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吗?不错!文祥说道,正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统嗣大事,咱们不能不取鉴于英伦,实在是因为——咱们的皇嗣,一线之悬,太单薄了!因此,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须有承继大宝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