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皮埃尔并没有被西乡从道唬到,冷笑着说道,难道……坊间传闻不实?西乡君的哥哥,其实并未为关亲王所害?可是,据我所知,这个传闻的始作俑者,好像就是西乡君自己啊!自己说过的话,不能说忘就忘了吧!西乡从道大怒,腾的站起身来,一只手戟指喝道:你!——另一只手,本能的就去腰间摸刀。
大久保利通大喝:西乡君!西乡从道的手,虚悬在刀柄上方,微微颤抖,眼中的怒火,直要喷了出来,不过,这个摸刀的动作,终究是停了下来,手没有真的按到刀柄之上。
大久保利通低沉着嗓子,西乡君——请你坐下。
西乡从道咬了咬牙,呼——吐出一口闷气,然后噗通一声,坐了回去,胸膛不住起伏,恶狠狠的瞪着皮埃尔,脸上还是一副要扑上去将他生吞活剥了的表情。
领事阁下,大久保利通冷冷说道,我们对法兰西帝国,一向抱有敬意,对你本人——亦敬你是客!不过,也请你自重!——客人也得有个客人的样子!不然的话,只好请你打道回府了!皮埃尔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小会儿,淡淡的说道:好吧,算我失言——‘家仇’什么的,我收回——顿了顿,不过,‘国恨’二字,我可不会收回!拿贵国的话说,所谓‘春秋责备贤者’,我的话就算重一点,也是为萨摩好,为二君好——大久保利通颇为意外:这个法兰西鬼畜,居然连《春秋》之法,责备贤者的说法都晓得了?不过,这其实不能算是贵国的话。
大久保君、西乡君!皮埃尔继续说道,你们二位,都是勤王志士,我想,对于一八六五年——元治元年秋的‘若狭湾之变’,二君每一思及,就该痛彻心肺吧!日本仿佛中国明朝之前,动不动就改元,一个天皇有好几个年号,元治是孝明天皇的最后一个年号,这一年,即一八六五年,中国介入第二次长州征伐,倒幕、挺幕二派矛盾激化,公武合体的中间道路走到尽头,倒幕派公卿毒弑支持公武合体的孝明天皇,太子睦仁继位,是为明治天皇。
年轻的天皇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取第一个年号,就发生了乾门之变,倒幕派联合萨摩藩,争夺御所——皇宫的控制权。
得到消息,轩军即向京都进发,萨摩藩见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之前,策划了关卓凡斥为大伤天和的宫之焚,倒幕派裹挟天皇、皇太后、皇太妃、皇姑等人出狩,汇合长州藩的残兵败将,北上虾夷地——北海道,意图再造乾坤,终于在越前藩的若狭湾,被中美联合舰队截住,乃有天皇一行四船尽没的若狭湾之变。
其后,和宫内亲王继位,是为和樱天皇,改元交泰——留意,当年就改,而不是像中国那样,登基第二年元旦开始,才算正式改元。
因此,一八六五年的日本,有两个年号——一个元治,一个交泰,若狭湾之变的时候,还是元治,法兰西鬼畜对于日本年号的使用,还是很准确滴。
略可惜的是,明治天皇挂的太快了,不然的话,日本的一八六五年,就会有三个年号了——多好玩儿呀!听到若狭湾三个字,大久保利通的目光,微微一跳,西乡从道的神情,就更加的异样了。
当然,痛彻心肺是谈不上的,勤王志士不假,可是,日本的勤王志士,说到底,勤的是日本这个国家,不是具体哪个皇帝,必要的话,勤掉一个皇帝,换过另一个皇帝,不在话下——就像他们对待孝明天皇那样。
不晓得去年还是前年,皮埃尔说道,有一首歌子,从中部地方流传开来,传到了近畿地方、中国地方,名字叫做《若狭湾啊若狭湾》,不晓得二位听过没有?越前藩——即若狭湾之变的发生地——属于中部地方,京都属于近畿地方,长州藩属于中国地方。
未等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答话,皮埃尔便扯开嗓子,大声唱了起来:若狭湾啊若狭湾,海水浑浊啦,河豚游走啦!若狭湾啊若狭湾,水晶滨的沙滩不声响啦!若狭湾啊若狭湾,太郎忘记怎么翻跟斗捕鱼啦!若狭湾啊若狭湾,次郎你跑到哪里去了呀!皮埃尔的这条嗓子,浑厚高亢,是可以唱歌剧的,这一支悲歌慷慨,简直比日本人还要日本人,聆者入耳,浑身起栗,可是,客人既不再做人身攻击,做主人的,就不好打断客人的雅兴,只能默默忍受,这份尴尬,也不必说了。
西乡从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然而,这一回,他却无法发作。
大久保利通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
歌罢,皮埃尔说道,有人说,明治天皇为孝明天皇次子,歌中的‘次郎’,说的就是这位迄今还‘龙潜’在若狭湾底的少年皇帝——二君以为然否?龙潜二字,极其讽刺,可是,仔细一想,竟是异乎寻常的合式!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变的十分安静,西乡从道强自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先说话的,还是皮埃尔,‘若狭湾之变’,我作为一个外国人,犹为之嗔目扼腕!二君素来以勤王为己任,自然更是……目眦尽裂了!既如此……嘿嘿,二君,君父之仇未报,为人臣者,未可高枕安卧啊!眼见西乡从道就要发作,大久保利通先开口了,声音冷冷的,皮埃尔先生为君父谋,尽心竭力,无所不至,鄙人实在佩服的很!不过,不比皮埃尔先生出身豪富,西乡君和我,打小就是吃苦受累的命,‘高枕安卧’的好事儿,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我们两个!大久保利通话中的君父和皮埃尔话中的君父,可不是同一人,皮埃尔是法国人,他的君父,自然是法国皇帝,不是日本皇帝,所以,皮埃尔话中的君父,是日本天皇,大久保利通话中的君父,倒是法国皇帝——大久保利通如是说,是讥讽皮埃尔的义正辞严、悲歌慷慨,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日本,而全是为了法国。
皮埃尔正要反唇相讥,大久保利通已继续说了下去,这样吧,今天的时辰,也不算早了,此事如欲早些定议,就要早些开议,敝藩用事者甚多,人多口杂,一、两轮会议,未必就能定议,一切宜早不宜迟,所以——嗯,我也不就不虚留阁下了!微微一顿,公馆已经备好,其余事项,譬如‘泡汤’、‘伴游’,都会有专人侍候,一切不劳阁下操心!说罢,站起身来。
西乡从道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就是逐客了,皮埃尔虽然还悻悻的,可也不能坐着不动了,他站起身来,说道:既如此,我就静候佳音了——顿了一顿,不过,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法、萨双方,如欲合作,打击‘庆记’,就是必要条件,不然……不足以伤中国之筋骨!别的都可以商量,唯有这一点,我方坚持不变,不容谈判!大久保利通心中暗骂:还没开始正经谈判呢,你他娘的就不容谈判?鬼畜果然是鬼畜!脸上不动声色,贵方的立场,鄙人已尽数了解了,一切都将如实向藩主禀报,不会有所遗漏——请放心吧!对于打击‘庆记’,皮埃尔皮笑肉不笑的,大久保君似乎颇有顾虑,是否因为……嗯,贵藩同‘庆记’,也有生意来往的缘故?特别是……借贷方面?照我看,打击‘庆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庆记’倒了,贵藩在‘庆记’那里的债务,不就……统统一笔勾销了吗?微微一顿,这,也算是师贵藩前贤的故智啊!哈哈!这位贵藩前贤,自然就是上一章提到的调所广乡了,不过,这个故智,可一不可再,是师不得的。
调所广乡赖账,是迫不得已,不赖账,萨摩藩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何奢谈什么改革发展?如今情形,迥非当初,萨摩藩财政健全,蒸蒸日上,根本没有赖账的必要。
信用这个东西,对于商人重要,对于政府,同样重要。
大久保利通面无表情,皮埃尔先生很有想象力——好意心领了。
我以为,皮埃尔愈说愈来劲儿,这个‘故智’,不必止于调所家老,大浦夫人的‘故智’,咱们也是可以‘师’的嘛!大浦庆是怎么从一个普通的商人,变成前无古人的第一豪商的?还不是抢了白石先生的产业,由此坐大,一发不可收拾?顿了顿,咱们就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若将‘庆记’收入囊中,贵藩自然实力大涨,如虎添翼!此岂非美事一件乎?大久保利通心中暗骂:他娘的,我就是赶不走你,是吧?正要出声,皮埃尔说道:好了,言尽于此,告辞!说罢,微鞠一躬,转身便走。
大久保利通刚刚舒了口气,皮埃尔就站住了,转过身来,面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我还听到另一个‘道路传闻’,不晓得该讲不该讲?——哦,不关西乡君的事情。
大久保利通只好说道:请说。
我听说,皮埃尔说道,贵国‘今上’的‘西向就学’,颇有人拟之为中国宋朝徽、钦二帝‘北狩’的……大久保利通的脸色,立即就变的很难看了。
哦,我说的‘道路传闻’,倒不是指这个,嗯,这么回事儿——有人说,这位女天皇,在中国的日子,过的不算太好,别的也就罢了,那个姓关的辅政王,是一个著名的好色之徒,时不时的……话没说完,西乡从道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八嘎!接着,刷一下拔出刀来,你说什么?!皮埃尔耸了耸肩,我说过——‘道路传闻’!顿了顿,轻蔑的一笑,西乡君不必动不动就拔刀子,鄙人也是打小就习击剑的,西乡君真有兴趣,这场仗打过了,咱们好好儿的切磋一番!现在,彼此都是有为之身,还是先一致对敌,不要自相残杀了吧!——好了,真的言尽于此了,告辞!看着皮埃尔扬长而去的背影,西乡从道破口大骂:混蛋!杂鱼!鬼畜!*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