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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辅政王的矫矫不群

2025-04-03 08:01:16

内斗,内斗。

赵景贤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个‘内斗’,关卓凡说道,真正是镌在骨子里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敌人的刀子,架到脖子上了,也醒不过来——不,你就算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他还是醒不过来,真正叫——‘至死不悟’、‘不死不休’!顿了顿,而且,这个‘内斗’,真正是‘不分贤愚’!是!赵景贤说道,史可法、何腾蛟之流,到底还算清廉勤慎,勉强可以占一个‘贤’字,尤不能免‘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之讥,其余‘愚’如马士英、阮大铖者,就更不必说了!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说的‘贤’,不是指史可法、何腾蛟。

呃……这……请王爷明示。

竹兄,你晓不晓得,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哪一位呢?这……这就不好乱猜了。

莫不成……便是阎丽亨?关卓凡晓得赵景贤想什么,微微摇头,不是阎丽亨——顿了顿,阎丽亨固然斑斑大才,不过,很可惜,江阴地方太小了!他又早早成仁,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从施展,也即……无从证明了。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设若阎丽亨、史可法易地而处,南明之命运将会何如?他二人之命运,又会何如?王爷此一设问……大有况味啊!史可法应该会是一个好典史;关卓凡说道,去做县令,大约也是一个好县令——虽然,在军事上,他无论如何,没本事将二十四万大军挡在城外八十一天,不过,若有阎丽亨这般大才主持全局,江阴也不会有被迫以弹丸之地独膏二十四万大军的那一天!可不是?赵景贤叹道,史可法居相位,犹如一个本来只能担负五十斤的人,一定要他去挑五百斤的担子,那还能不被压垮?——他自己垮了,国家也就跟着垮掉了!微微一顿,唉,害了国家,也害了他自己!还有,关卓凡说道,贤如阎丽亨者只能屈居一个未入流的典史,而庙堂之上,却是——唉,贤愚易位,至于此极,南明又岂能不亡呢!是!历朝历代,但凡人事到了这个地步,国事也就不堪言了!关卓凡点了点头,是啊,人事、国事,本就是一体的!顿了一顿,抱歉,我把话头扯远了——再顿一顿,咱们回到方才那个话题——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一个,是孙可望。

这可就太意外了!赵景贤不由满脸愕然。

我祭阎丽亨时说的‘不论贤愚’之‘贤’,关卓凡继续说道,第一个指的,就是孙可望。

王爷,赵景贤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孙可望妒贤嫉能,逼走李定国,说他‘内斗’,一点儿不差,不过,说他‘贤’……呃,且明季人物之中,竟为王爷所最佩服者,我——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王爷,恕我愚笨,这个弯儿,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请王爷开示!孙可望、李定国,皆张献忠义子,张献忠败亡之后,孙可望、李定国以及张献忠另两个义子刘文秀、艾能奇,合兵一处,由川入滇,再造了一方天地。

后来,这支大西余部奉南明永历帝为正朔。

黄梨洲有一段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传播甚广——‘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以来全盛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败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此屈原所以呵笔而问天也!’顿了顿,实话实说,关于孙、李之争,以及其后的功败垂成,嗯,若不持满汉之见的话,我对于孙可望的感觉,同黄梨洲是一样的——‘可望之肉其足食乎’!黄梨洲,即黄宗羲,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因此称其黄梨洲。

那,王爷……不过,这不妨碍我对孙可望的佩服。

呃……当然,关卓凡说道,孙可望器小易盈,私心自用,并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气节什么的,就更加不必说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之后,降顺了本朝了嘛!微微一顿,我佩服他的,自然不是这些。

赵景贤是真被辅政王弄糊涂了,是!呃,请王爷训谕!桂林之役,关卓凡说道,李定国杀定南王孔有德;衡州之役,李定国杀敬谨亲王尼堪——所谓‘两蹶名王’,嘿,那真正叫‘天下震动’!定南王麾下,都是由北而南、打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百死余生的悍卒;敬谨亲王统帅的,更是真正的满洲八旗精锐!明季以来,上自庙堂,下至黔首,一提到满洲八旗兵,无不色变;明军畏满兵如虎,望风披靡、不战自溃的事情,不要太多!就是降顺本朝的汉军,每逢艰危,也总是请求朝廷派‘真正满洲’参战——人家说的明白,‘逆贼畏满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云,何如满兵一旅也!’可是,衡州一役,满洲兵非但大败,贵为亲王的主帅,也被人家打死了!这还不算,首级都被人家割了去!——这是明季以来,满洲兵第一次大败、惨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算是彻底破灭掉了!彼时,朝野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我记得固山额真、吏部尚书朱马喇上书说,‘乍闻噩耗,号天大恸’,又说,‘自国家开创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云云。

这不是朱马喇一个人的看法,我的感觉是——彼时,世祖章皇帝以下,都发慌了!桂林、衡州二役,是顺治九年的事情,彼时,本朝虽然已经掩有了大半个中国,可是,老成宿将,也已凋零了差不多了!竹兄,我给你掰一掰手指头——顺治六年,豫亲王多铎病殁。

顺治七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殁。

顺治八年,英亲王阿济格被赐死。

顺治九年,桂林之役爆发之前,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端重亲王博洛,于同月——三月病殁。

以上这几位,算是第一流的,第二流的嘛——早在顺治三年,衍禧郡王罗洛浑顺、饶余郡王阿巴泰,先后病殁。

顺治九年,八月——桂林之役后、衡州之役前,多罗谦郡王瓦克达顺病殁。

到衡州之役的时候,能征善战的王爵,其实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敬谨亲王尼堪,一个郑亲王济尔哈朗。

衡州之役过后,敬谨亲王既然殉国,所谓‘老成宿将’,就只剩下郑亲王一人了。

可是,彼时,郑亲王老病缠身,打前一年——也即顺治八年起,便已退居藩邸荣养了——则新败之余,人心浮动,朝廷却连一个正经的‘老成宿将’都拿不出来了!一句话,青黄不接!将如是,兵亦如是。

正因为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战线太长,而八旗兵太少,兵力分配,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敬谨亲王统带的,又是八旗的主力,衡州一役,损失惨重,这下子,愈加之雪上加霜了!反观南明,复地千里,军威大振,气势如虹;许多之前蛰伏的官绅、败兵,认为‘恢复在望’,也都冒出头来,扯旗放炮,以为呼应。

实实在在说一句,顺治九年,衡州之役过后,南明摆开的,是一个全线反攻的架势;本朝呢,无可如何,不能不收缩战线,摆出来的,是一个全线防守的架势。

那个时候,派到南边儿去做官,是被目为自投虎口的,譬如,广西巡抚王一品,回京述职之后,死活不肯回任,一来二去的,朝廷也烦了,也不要他回任了——直接送他上绞架了。

再实实在在说一句,若不是孙可望妒贤嫉能,害怕李定国的功劳、声望,凌驾自己之上,利令智昏,在大好形势之下,非但不配合李部的进一步的行动,还企图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拘捕李定国,终于逼李率部出走——顿一顿,南明就算不能恢复全疆,长江以南,也一定非本朝所有了!‘划江而治’,大约真就要成为现实了!关卓凡一大篇儿说下来,赵景贤惊叹辅政王史实精熟之余,更加的困惑了:如此说来,明季人物,王爷顶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啊,怎么会是孙可望呢?竹兄,关卓凡说道,你一定不解,如此说来,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怎么会是孙可望呢?好家伙,王爷真正是可以洞见人心的!是!赵景贤说道,王爷明鉴!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请你想一想,顺治三年底、四年初,张献忠死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大西余部,出川入黔——嗯,叫那个时候的李定国,去攻打顺治九年时的桂林、衡州,请问,他打的下来么?赵景贤心中一动,这个……打不下来!他杀得了定南王、杀得了敬谨亲王么?杀不了!为什么呢?——李定国还是那个李定国嘛!是!赵景贤说道,可是——将还是那个将,兵,却不是那支兵了!顿了顿,微微透一口气,目光炯炯的说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这支兵,五年之内,脱胎换骨,前后判然,端赖孙——呃,至少,其有力者,排第一位的,不是李定国,是孙可望!*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二零章 吾之所欲,无他,唯中国之强大耳!不错!关卓凡说道,且孙可望再造的,不仅仅是一支兵,而是一个国!——或者说,因为他再造了一个国,才能有这样的一支兵!张献忠死时,大西军其实已经陷入了绝境——后有本朝的追兵,前有南明扼守长江天险,前不得,后不得,眼见就要全军覆没了!但张献忠一死,孙可望即联络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杀掉了‘皇后’和宰相汪兆龄——张献忠死后,此二人依旧高据诸将之上,不但颐指气使,更主张一切皆照‘先帝’生前意旨行事,即:继续‘杀,杀,杀’!障碍一去,孙可望等立即改弦更张,下令‘自今非接斗,不得杀人’,区区九字,如有神效,大西军面貌一变,气势再起,一举攻克重庆天堑,打开了南下的通路。

由川入黔之后,孙、李等果然秋毫无犯,所过民皆安堵,南明守军,固然无力与抗,本朝追入贵州之后,亦因地方荒芜,粮食接济不上,不能不班师回川,由此,大西余部便彻底摆脱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困境,从容展布了。

孙、李、刘、艾并没有偏安于贵州——第一,贵州太贫瘠了,没有多少施展回旋的余地;第二,彼时,本朝已经控制了四川,贵州距四川,也太近了些——孙可望将目光投向了云南。

刚好,彼时的云南,发生了沙定洲之乱——蒙自土司沙东洲叛乱,黔国公沐天波出逃,云南全境一片混乱,时机真正再好不过,于是,孙、李等挥军入滇,并冒称自己是沐天波妻子焦氏家族的兵马,此次入滇,是为沐国公复仇来着。

这一招大有奇效,滇、黔两地人民,皆深信不疑,大西军所至,悉开城门降,全无梗阻,直到孙、李兵临昆明城下,当地官民才发现,‘焦家兵马’的真实身份,居然是——‘流贼’!不过,已经晚了。

孙可望由此被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推为主帅。

经过一年的东征西讨,云南全境彻底平定,孙可望开始着手‘建国’了。

这个‘国’,不是‘大西’,而是‘大明’。

为聚拢人心,减少内耗,孙可望同沐天波以及云南当地官绅达成妥协,弃大西年号,用大明年号,共誓‘共扶明后,恢复江山’,不过,因为云南僻处西南一隅,中国大部分地方则一片混乱,弄不清楚彼时的‘正朔’是哪个朝廷,因此,暂用干支纪年。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决定,不然的话,云南的各派势力,不可能一心一意的聚拢在孙可望的麾下,这个……嗯,‘促大局,谋发展’。

咱们来看看,孙可望在云南,都做了些什么?第一,整顿吏治。

孙可望‘重廉吏,除贪酷’,治吏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不时差人易服色,暗访查,有廉者立加将擢,贪者立拿斩首,传示各府州县’,如此雷厉风行,荡涤污秽,以致很快便‘全滇之官无一人敢要钱者’。

第二,开言路。

立登闻鼓,凡政有不便于民,许地方头人赴诉,立即除之;有可以便民者,立即行之。

又传令地方,不论士绅军民,有为地方起见,即一得之愚,亦许进言,立引见,不许拦阻,即妄诞之言亦不深究。

第三,行‘履亩科租’法。

将部分州县和卫所的田地,‘分为营庄’,派大西军偏裨管理,踏勘田地所出,与百姓平分,然后在官府所征的那一半中,拿出五分之一,拨给田主——即田主所得,为收成总额的十分之一。

算一算,这个收成的分配,大约是官四、民六。

狮子插一句,分为营庄——其实就是变相的土地国有化啊!产权,名义上还是田主的,可是,处置权、收益权,已经被政府拿走了。

这个收成,官府征走一半,看似重赋,不过,这是一次过的,除此之外,耕者既不必向田主交租,也再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较之以前,所得不是少了,而是大大的增多了——以前,田主、官府各种盘剥之后,耕者之所得,可能只剩下二、三成了!因此,耕者皆大为踊跃,当年的收成,就倍于往昔;次年,又是大熟;第三年,还是‘大有年’——可谓五更丰登了!官府、小农两利,倒霉的,自然就是‘田主’了。

不过,倒霉也有限——虽然只能拿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因为‘蛋糕做大了’,这个‘十分之一’,虽还是比不得之前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可也差不了太多,至少,生活有着,饿不着肚子!因此,对于‘履亩科租’,田主们只是腹诽,尚不至于铤而走险。

第四,铸铜钱。

‘铸铜钱’三字,说起来、听上去,平平无奇,然而,对于云南,却是改天换地的一件大事!说来吊诡,云南产铜,中国铸钱用铜之半,出自云南,然而,云南自个儿,直到前明万历之时,仍以贝币交易!之后,虽经官府倡导,逐渐使用银、铜,但民间交易,贝币依旧畅行其道。

孙可望令有司铸‘兴朝通宝’,并以霹雳手段,大力推行,三令五申,严敕人民弃贝币、用铜钱,违其令者,劓之乃至刖之!直至罪死!不过短短一年,铜钱流通全滇而贝币绝迹!竹兄,这真正是一个奇迹!——匪如此,哪里来的百业兴旺?云南又如何可以同中国其他省份,彼此交通,互惠有无?第五,整顿盐课。

云南产铜之外,还产井盐,这亦是一大利薮,只是以前重视不够,管理不善,由得各盐井自生自灭,官府从中所得无几。

孙可望将一切盐井收归官有,设‘总理云兴通省盐政税务总镇’——管盐课的官员的头衔,竟然是总兵!这是以军法部勒井盐之生产经营,可算是‘军管’了!抽课的比例,仿佛‘履亩科租’,官四、灶六。

当年的盐课收入,就达十数万两白银——明季银价本来就贵,云南产铜,更是铜贱银贵,十数万两白银,那真正是一笔钜数了!第六,整肃军纪。

可望立法,‘如兵余小子有擅夺百姓一物者,立刻取斩;如该主不首,连坐;该管官失察,责八十棍。

’这绝不是说说而已!曾有刘文秀部小校于嬉闹之时,失手误伤民户二岁小儿致死,该管总兵判责该小校军棍四十,断烧埋银若干于民户。

民户虽然悲痛,并无二话。

可是,刘文秀知晓之后,大骂该总兵,传令将那个倒霉的小校,立即绑出辕门枭首,并将人头传送该民户。

如是,凡发兵征剿,所过道路,鸡犬不惊,百姓卖酒肉者路旁不断——时人有语,‘立法若是之严,故民得安息反富庶焉!’第七,秣马厉兵,整军备战。

平定全滇之后,兵源大幅增加,乃征发数万民夫,修建大校场,日夕操练士卒,日日小操,每逢三、六、九大操。

军需给养方面,做的尤其出色。

孙可望亲手拟定:凡兵丁日支米一大升,家口月支米一大斗,生下儿女未及一岁者,月给半分,至三岁者如家口。

给马分三等:头号者,日支料三升;二号者,日支料二升;三号者,日支料一升。

不时查验,瘦者责治有差。

安杂造局四所,不论各行匠役,尽拘入局中打造,凡兵之弓箭、盔甲、交枪之类,有损坏者,送至局内,挂下营头、队伍、姓名,三日即易以新什物。

每兵有家口者,每冬人给一袍子;无家口者,一袍之外,人给鞋袜各一双,大帽各一顶。

如此养兵,真正叫‘士饱马腾’了!第七,一入滇,孙可望便亲祭孔子,然后,开科取士;同时,并赈济寒生,‘每人谷一斗焉’。

没过多久,文教渐兴。

此举,一方面为自己培养了人才,另一方面,那班田租收入减少的‘田主’们,也觉得终有出头的一日,对于‘履亩科租’,也就不为己甚,更加不会铤而走险了。

第八,笼络土司。

当地土司,只要效忠输诚,就可安于其位;土官虽然难御,奈何可望御之得法?可望治滇,非但再无沙定洲一类的叛乱,诸洞蛮还踊跃奋发,为官府输送了大量兵源。

桂林之役、衡州之役,都有大量土兵参战,且作战骁勇,悍不畏死,其所驱战象,对于来自北方的八旗兵,不论人、马,都尤具威慑,李定国两蹶名王,也有这班土兵的一份功劳!这‘八管齐下’,不到两年,全滇便面目一新,乙丑——即顺治六年——元宵之时,昆明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女入城观玩者如赴市集然!——明季以来,多年不见的太平盛世景象,居然在西南一隅之地出现了!**关卓凡指画口述,侃侃而谈,口吻虽然还是一个议论的口吻,但和之前的史可法、阎应元不同,关于孙可望的这一大段,赵景贤几乎没有插什么嘴,关卓凡似乎也没有请他插嘴的意思——事实上,赵景贤就算想插嘴,也会有无从置喙之感。

顺治初年清、明对峙、彼此攻伐的那一段历史,迄于今日,整体上来说,仍旧是模糊的、混乱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忌讳,大西余部进入云南之后,做了些什么,对之后的大局,发生了什么影响,实话实说,赵景贤并没有一个很明晰的概念,非但如此,辅政王提及的不少史实,他根本就不晓得——譬如,履亩科租官民如何分成?管理盐课的官员是何头衔?孙可望如何练兵?如何养兵?何时小操?何时大操?兵丁日支米多少?家口月支米多少?儿女支米多少?马分几等?各支料多少?杂造局以旧易新的期限又是几日?等等,等等。

赵景贤自问还算渊博,我既不晓得,晓得的人,也就不会太多了吧?辅政王呢?如数家珍!因此,可想而知——对于大西余部入滇至出滇的这一段史实,辅政王自个儿,不晓得下了多大的功夫!而且,辅政王之着力,不止于史实,更是以史实为根基,条分缕析,高屋建瓴,终于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时人之不能言。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佩服!哦,不对,是两个字。

不过,赵景贤晓得,辅政王是一个从不做无益、无补之举的人,眼下这种时候,也未必有多少闲心同自己讨论学问,那么,他说这么一大篇儿,目的何在呢?当然不是为了给孙可望平反——孙可望投降本朝,大节有亏,再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个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况,现在外敌当前,辅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绝不可能去公开表彰一个屈身事敌的贰臣。

辅政王自己也说了,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莫说表彰了,就是辅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孙可望之说,也不能够叫第三人知晓。

但辅政王却说给了自己听。

一念及此,赵景贤心中,既大为感动,又不由凛凛然的。

他沉吟半响,终于说话了: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总觉得,这不过就是一句‘俗话’、‘客气话’——顿了顿,今天聆受了王爷的训谕,始知日月经天、光华万丈!内审诸己,不过米粒之华、萤火之光罢了!竹兄,你这话……可有些过了!不!赵景贤斩钉截铁的说道,王爷,这是我的真心话!——王爷之高屋建瓴、洞彻古今,当世虽大,却不能再有第二个人了!竹兄,关卓凡一笑,我的脸真要红了——王爷,请让我说下去。

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

轩军有一首军歌,赵景贤眼中,灼灼生辉,叫做《团结就是力量》,我想,王爷的微言大义,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团结’二字!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衮衮诸公,赵景贤说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团结’为何物,‘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以致财力、人力,虽远迈本朝,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也罢了,还彼此攻伐!终于为本朝逐个击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也好,‘邻’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并灰飞烟灭了!愚者如是,其贤如孙可望者,在‘团结’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终——孙可望、李定国若不反目,孙善治国,李善用兵,那不是绝好的搭配吗?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岂能不永?关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样是不永的——李定国不大好说,孙可望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共扶明后?——那只是权宜之际;大局底定之后,他一定是要篡永历帝的位的,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罢了!退一万步,赵景贤继续说道,就算要清除异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啊?哪儿有刚打了两个胜仗,湖南还没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开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爷说的‘利令智昏’了!嗯,看来,赵竹生的心水,还是很清楚的嘛!孙、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论有多少气力,就只能都花在内讧上了!而且,士气这样东西,可鼓而不可泄——对阵旧日生死袍泽,哪儿来的士气?于是,明军再也没了出滇时的那股凌厉无前的锐气,不论孙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实质性的作为,形势很快逆转,一败再败之后,终于,一个投降了本朝,一个郁郁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毁之一旦!对法宣战诏书里,有这样的几句话——‘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前线后方,戮力壹心’;祭阎丽亨的时候,这几句话,王爷再次提及——这说的,不就是‘团结’二字吗?还有,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中,有‘周顽、殷义,一视同仁’之说;又有‘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的警句——这几句,真正是黄钟大吕!我想,究其竟,也是‘团结’二字——不计恩怨,不论族群,只要是中国人,就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关卓凡一拳一掌,轻轻互击,知我者竹兄啊!赵景贤神采飞扬,我想,对阵外敌,固然要‘团结’;建设国家,也是要‘团结’的!匪如此,何来盛世?何来大同?关卓凡大拇指一翘,说的好!顿了顿,嗯,此‘其一’;还有‘其二’吗?赵景贤点头,有!顿了顿,听了王爷的训谕,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定国之所以能够‘两蹶名王’,端赖之前的几年,在孙可望领袖之下,筚路蓝缕,生聚教训,脱胎换骨,化蛹成蝶!譬如一座高楼,看似平地而起,其实哪儿来的什么空中楼阁?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够深,足够劳;第二——那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盖起来的!少一根榫头都不成!关卓凡再次拳、掌轻击,说的好!孙、李再造乾坤,赵景贤说道,固然筚路蓝缕,万般艰难;阎丽亨守江阴,那也是一手一脚,做了无数的准备功夫的——顿了顿,如史可法之流,平日里,只会以‘君子’、‘正人’、‘气节’自喜,对吏治、军备,何曾有所着力,有所增益?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难之时,也只好‘一死报君王’了!不错!关卓凡拿指节在桌面上一敲,而且,这个‘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阎丽亨之死,那叫做‘重于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说他‘轻于鸿毛’,可是,就事论事,其于社稷人民,何曾有一丝一毫之补益?这……是!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关卓凡叹了口气,可是——顿了顿,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竹兄你也是走过鬼门关的人,身历之,目睹之,哪一场仗下来,不是尸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难?关键是,要死的其所!要对国家、人民有益、有用!如史可法者,以为只要一死,便万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扬州,是奔着守城去的吗?他根本就是奔着‘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无战意!他真正关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于扬州到守的住、守不住——打住,摇了摇头,扬州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一位守将?——唉!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称道的气节,也变得轻飘飘的了!赵景贤怅然半响,说道:如此说来,史可法所余者,也就是清廉爱民了!清廉不假,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可是,爱民?将自己的身后之名摆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爱民?呃……竹兄,关卓凡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扬州城西门,城内地势较低,城外地势较高,那一带,由外达内,树木葱茏,照理,这些树木都该伐掉,不然的话,敌人既居高临下,又有枝干回护,对于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顿了顿,诸将屡次进言,要求砍伐树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晓的原因是什么吗?这……请王爷指教。

城外高地,是兴化李宦祖茔,史可法以李氏荫木,不忍伐也——权贵缙绅坟头的几株树木,比阖城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些,你说,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是‘民’吗?赵景贤心头震动,无言以对。

船舱之中,一时之间,异常安静。

舱外波涛起伏,清晰可闻。

过了半响,关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话已经说的太多了——午饭还没吃呢!嗯,镇海是不是也快到了?顿了顿,就这样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鉴、共勉吧!是!出门之前,赵景贤突然转过身来,跪了下去。

关卓凡大出意外,竹兄,这是做什么?——起来!赵景贤一字一顿,中国得有王爷,中国之大幸!景贤得追随王爷,景贤之大幸!说罢,伏身稽首。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竹兄,言重了!顿了顿,吾之所欲,唯中国之强大耳——舍此,无他矣!*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