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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血瀑布

2025-04-03 08:01:16

确实是再也想不到。

别的不说,基督教——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东正教也好,都是禁止自杀的,而天主教尤其严厉,而庄汤尼还是神职人员——庄某自杀,不但知法犯法,而且执法犯法。

人既为上帝所造,其生命的所有权——就是上帝的,不是你自个儿的,自杀,乃是对上主的权力的严重侵犯。

另外,在教义中,人世的苦难,被当做上帝对你的历练和考验,因为不堪忍受而自行弃世,你就是对上主失去信心,等同背信,甚至弃教。

早年的时候,天主教对待自杀者是异常严厉的,其罪甚至过于杀人。

在法国,自杀者——不管死成没死成——都要被斩首,尸体不能埋入正经墓地,而要埋在十字路口——象征钉上十字架,供千人踩、万人踏,以为赎罪。

英国因为别立一宗,客气一些——不斩首,而是判处自杀者缳首,即绞刑。

当然,现在文明了,不这么干了,不过,教会对待自杀者的态度依旧严厉——自杀者不能进天堂,不能被主拯救,要身负罪孽,在某处等待审判降临。

没人给你办弥撒,不能入葬教会墓地,就更不必说了。

以上是普通教徒的待遇,庄汤尼既然执法犯法,自然罪加一等。

这——他会自杀?阿礼国第一个反应:不是被自杀吧?然而,确实是自杀,不是被自杀。

得到关卓凡的首肯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军调处即再次来到南堂——这一次,不止于陈亦诚、马丁内兹两个处长了,前呼后拥的来了一大班人马。

不过,暂时未去再次打搅庄汤尼,表面上,将调查的重点,放在了阿历桑德罗神父生前的人际关系上。

军调处的逻辑是这样的:关于凶手犯案的动机,暂时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除了凶手自行宣称的、外务部照会中提及的两种之外,也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凶手同受害者存在私人恩怨,出于泄愤或者其他的什么目的,必欲置致受害者于死地。

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凶手的目标,当然不会是那个哑巴杂役;也应该不是文通译——至少,文通译不会是第一目标。

文某在北京是有家的,并不住在南堂里,只杀他一个的话,在外头动手就好了,根本没有如此大费周章的必要。

因此,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凶手的目标——或者说,第一目标——就只能是阿历桑德罗神父了。

不比庄司铎,阿副司铎只负责南堂内部事务,极少外出,因此,凶手要杀他,只能在南堂里动手。

因此,凶犯才以捐献为饵,大费周章的大半夜诳进南堂来,并要求司铎之外,副司铎也要在场。

扶清灭洋,杀尽洋夷云云,只是一个障眼法,用以迷惑办案人员,误导调查的方向。

文通译,可能是凶犯的同伙,被凶犯杀人灭口;也可能上当受骗,真以为凶犯要捐献巨款。

至于王杂役,就纯属遭受池鱼之灾了。

阿历桑德罗神父既然只负责南堂内部事务,同外界甚少关联,那么,就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此案的主犯,亦存身南堂内部,甚至,就是阿历桑德罗神父的某位同事。

啊?呃……如是,庄司铎怎么会……认不出该主犯呢?这个嘛——第一,夜深之时,灯光昏暗,凶犯黑衣蒙面,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嘛!呃……第二,主犯本人不一定出现在现场嘛——没听说过买凶杀人这回事儿吗?呃……第三,这个——咳咳,一切都还在调查之中,到底有没有第三,还不好说啊!啊?你的意思,岂非是——我的意思?都说了——一切都还在调查之中,一切都还言之尚早!嘿嘿!呃!……那,调查阿历桑德罗神父生前的人际关系,岂非就是调查——这个嘛……差不多啦!嘿嘿!嘿嘿!我靠……没有人敢说暂时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是不对的,而军调处提出的这种可能性,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也没有人敢斥之为无稽之谈。

于是,南堂所有内部人员,不论洋、华,从神父到仆役,统统成了潜在的嫌疑犯,一时之间,乌云压城,人人自危。

军调处的调查,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几乎是在搞人人过关了。

庄汤尼是最后一个接受调查——哦,接受问询的。

在此之前,庄汤尼的情绪,就已经接近崩溃了。

这十二个小时,对他来说,是一种可怕的煎熬,到了后来,他甚至出现了某种幻听:南堂好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到处在嗡嗡作响——那是人们的窃窃私语,看,他就是那个凶手!在庄汤尼眼中,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哪怕背对着他,目光也会拐着弯儿,投到他的身上——看,他就是那个凶手!庄汤尼不止一次,想将中国人——里头还有不少美国人——统统赶了出去。

他是有这个权力的,南堂是天主的地方,不归中国法律管辖。

可是,那不是欲盖弥彰,更加启人疑窦吗?每一次,都是话到了嘴边,但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就快憋炸了。

陈、马两位处长亲自负责问询庄司铎。

神父,马丁内兹首先发问,据反映,您和阿历桑德罗神父两位,曾经就‘南堂’的财务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可以请教一下,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吗?庄汤尼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两下,无可奉告。

或者,马丁内兹的语气,依旧非常客气,给我们看一看‘南堂’的财务记录?不可以!庄汤尼咬着牙,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好吧,马丁内兹耸了耸肩,这个且放一放。

顿一顿,另有一事请教——经过对案发现场的进一步勘察,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再一顿,在‘圣母山’圣母像的脚边儿——就是阿历桑德罗神父最终倒卧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个血写的‘Z’——这当然是阿历桑德罗神父临终之前,强忍剧痛,写下来的,我们相信,这是他在向我们指示凶手的身份——庄汤尼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论英语、法语还是意大利语,‘Z’都是您的姓氏的首字母——庄汤尼爆发了,大吼,滚!对于这个滚字,陈亦诚和马丁内兹似乎都不怎么意外,两人对视一眼,马丁内兹说道,阿历桑德罗神父在天之灵……庄汤尼完全失控了,一跃而起,带翻了椅子,滚!滚!滚!陈、马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是陈亦诚说话,语气虽然一般的平静,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好吧,既如此,我们明天再过来打搅——希望到时候,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

滚!庄汤尼面目皆赤,跳脚咆哮,再也不要过来了!庄司铎的吼声,门外是听得见的;而出门之后,陈、马两位脸上的冷笑,旁人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人们到处都在低声私语,巨大的阴云笼罩下的南堂,真有一点儿蜂巢的意思了。

庄汤尼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后,就一直没有出门,里头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他的不正常的状态,瞎子都看的出来,几个神父十分担心,又不好进去打搅,就叫一个仆役,以送晚饭的名义,进去打探、打探。

仆役敲了两次门,喊了好几声神父,里头终于传来闷闷的一声,进来。

门没有反锁,轻轻一推,也就开了。

庄汤尼正坐在书桌前,两手抱头,插在蓬乱的头发里,前额都快接触到桌面了。

仆役:神父,您还没有吃晚饭……庄汤尼缓缓的抬起头来,呆滞的目光扫过仆役手中的盘子,好像在看空气一样。

突然间,眼眶中微光一闪。

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开口了,声音低沉喑哑:谢谢你,艾力克,放下盘子,你就出去吧——一个小时之后,麻烦你来把它们收走。

仆役是中国人,艾力克是教名。

艾力克出门之后,将情形向几位神父说了,大伙儿略略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叫艾力克和一个年轻的修生一起,在门外坐候。

所谓修生,指尚处于修道院学习、修行阶段,尚未混到神父的最低级别执事,大致可算是实习神父的神职人员。

屋里开始传出些动静了,窸窸窣窣的,不过,不像是在吃饭。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屋里头的人,突然闷闷的哼了一声,像是撞在了什么地方,努力忍痛的样子。

艾力克和修生都竖起了耳朵,不过,没有什么更多的声音传出来。

之前的窸窸窣窣也没有了,变得非常安静。

可是……不对劲儿啊!什么不对劲儿?味道……味道不对劲儿!艾力克一向在厨房帮佣,鼻子十分灵敏,他努力的嗅了几下,突然跳了起来,这是……血腥味儿!重重敲门、大喊神父,都没有反应。

顾不得了!艾力克和修生破门而入,目之所及,齐齐失声惊呼。

庄汤尼坐在书桌前,上身俯垂,但是前额并没有接触桌面——一只餐叉插进脖颈,叉头已经看不见了,叉柄顶在桌面上,支撑着他一个硕大的头颅。

鲜血汨汨,流过桌面,形成一条小小的血瀑布,将两只脚都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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