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煎熬中——全军上下,人人皆一夜未眠——我们终于迎来了东方天空微露的晨曦。
按时间推算,这个点儿,四条‘炮舰’该回到左育了。
可是,我们没有等来‘炮舰’,我们等来的是——善娘。
按时间推算,因为要筹集船只——春水社在端雄的势力再大,再如何‘叱咤立办’,筹集相当数量的船只,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善娘本不该这么快就回到左育的。
而我们一看到善娘的形容,心里便大大一跳,便晓得——糟了!坏事儿了!善娘浑身湿透,从头发到裤管都在滴水,好像刚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事实上,她确实是‘刚刚从水里钻出来’。
还有,她的裤管,撕开了好几条口子——不晓得是被荆棘还是被别的什么刮扯到了?——裸露的雪白的肌肤上,可以看到清晰的、新鲜的血痕。
她的左颈也有一条血痕——也很新鲜;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刀剑所伤,且伤口虽浅,但非常危险——差一点点就割到颈动脉了。
伊人面色青白,花容惨淡,檀口微张,高耸的胸脯,不住起伏——那个样子,似乎就快要休克过去了。
我们的心都沉了下去。
莫雷尔将军是唯一的例外。
我留意到,一看见善娘,莫雷尔将军的眼睛便放出了异样的光芒——并非‘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是——除了‘裸露的雪白的肌肤’之外,湿透的衣裳紧紧的贴着善娘的酮体,凸的地方更凸,凹的地方更凹,美好的曲线显露无遗。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善娘开口了,声音嘶哑——‘将军,没有船了!什么船都没有了!——民船、炮舰,都没有了!’什么?!民船也罢了,炮舰——也没有了?‘是的!也没有了!’善娘说,四条‘炮舰’抵达端雄、泊岸——在此之前,一切都还顺利;正当船上、岸上协力转移重伤员下船——有的重伤员要担架抬,有的重伤员则由别人搀着,勉强行走——上上下下,一片忙乱,突然,黑暗之中,一批中国人——或许一百五十人、或许两百人——冲了出来,冲上了‘炮舰’。
什么?!善娘说,这批中国人个个黑衣短打,黑布包头、黑布蒙面——发型很奇怪,因为包着头,看不大清楚,不过,似乎——都是光头?善娘说,她可以肯定——第一,这批黑衣人,确是中国人,而不是越南人——虽然看不见面目,不过,越南人还是中国人,她轻易就能分得出来——这班黑衣人,几乎个个高大魁梧;而且,相互之间,说的也是中国话。
第二,这批黑衣人,一定是军人,而不是江湖人士——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江湖人士!虽然,她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军人!善娘说,这批黑衣人,个个都是格斗高手——且都不是江湖功夫;而且,相互之间,配合严密,动辄以二打三、以二打四。
善娘说,她也算是有些功夫的,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可是,这班黑衣人的招式、打法,她从未见过!善娘虽然看上去娇怯怯的,但她对于自己的评介,我们不能不相信——莫雷尔将军的遭遇,可为明证啊!‘四条炮舰上的富浪沙人,拢在一起,人数并不比这批黑衣人少,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就像……被斩瓜切菜一般!’我们相互以目:被……斩瓜切菜?中国人居然有那样的一支部队?或者说……世界上居然有存在那样的一支部队?留意到我们异样的情绪,善娘加上了一句,‘当然了,变起仓促、毫无准备,亦是……原因之一吧!’她说,她自己也险遭毒手,仗着身手敏捷,水性精熟,跃出船舷,跳入河中,方才逃过一劫。
她说,她不晓得这班黑衣人是什么时候潜入端雄的?也不晓得,目下的端雄变成了什么样子?四条‘炮舰’既已落入中国人的手里,凭她一己之力将之夺回,没有任何可能,而在水里看过去,岸上,更多的黑衣人陆续赶到——事已无可为了!当务之急,是将此变故尽快通知左育的大军!于是,她游到安全地带之后上岸,在黑暗中长时间艰难跋涉,接近左育的时候,重新下水,游过中国人的阵地之后,再次上岸。
原来如此!……我们预感到善娘带来的是坏消息,可是,没想到消息坏到了这个地步啊!怎么办?!这一回,真没有人晓得该怎么办了。
真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有人说,天色放亮之后,无论如何,要组织一、两次对左育的中国人的进攻,万一……能够打破他们的封锁呢?没有人臧否该提议,但听众们的表情说明了,对于这个‘能够’,没有任何人有哪怕……百分之十的信心。
事实上,那位提议者本人就对自己的提议没有什么信心,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其意,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目下,似乎只有唯一一条路可走了。
事实上,我想,此时,已有不止一个人想到了这条路,然而,没有哪个肯主动说出口来。
半个小时之后,天色正经放亮,河面上出现了四条‘炮舰’——就是我们的那四条‘炮舰’;然而,望眼镜中看得清楚,红蓝白三色旗已经不见了,在舰艏高高飘扬的,是‘红浪血睛蓝鲨’旗。
‘换旗’的‘炮舰’的到来,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们的心,还是再一次沉了下去。
任何侥幸都不存在了。
不过十五分钟之后,侦察来报,追兵到了!——具体人数暂时不能确认,不过,至少在八千人以上吧!至此,南、北两个方向的敌人拢在一起,已数倍于我了。
不用再纠结是否要‘组织一、两次对左育的中国人的进攻’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追兵并未立即发起进攻,河面上的‘炮舰’亦不言声,我们和数倍于己的敌人,就这样沉默的对峙着。
中国人在等什么呢?当然——我们晓得他们在等什么。
大约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吧,在诡异的寂静中,远远一声巨响,司令部里,不止一个人——包括我在内——‘啊’一声,轻轻的叫了出来。
接着,我们听到了炮弹的呼啸声由远而近。
无比漫长的几秒钟之后,炮弹爆炸了——炸点距司令部,不过三十米左右。
绝望攥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可是——咦?我们没有等来第二枚炮弹呢!我们等来的,是中国人的特使。
‘阿尔诺将军,敝部张副军团长命我转达他对您的敬意。
’‘谢谢……张将军勋名卓著,我久仰了。
’‘张副军团长认为:在目前的情形下,贵部继续进行战斗,已不存在任何军事上的意义,他要求您和您的部下放下武器,向我部投降;他以军人的荣誉向您保证:您和您的部下,都会得到尊严的、适当的待遇。
’阿尔诺将军沉默了。
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吧。
这真是……历史上最长的一分钟啊。
终于,阿尔诺将军开口了——虽然他极力掩抑,但我还是能够听出语气中那难言的苦涩——‘好的,我接受张将军的要求。
’**《乱清》引述的《安南战纪》,至此暂告一段落,下一章,就是《乱清》自说自话了。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二七零章佳人虎吻中国特使离开之后,远东第一军司令部内,一片静默。
外头的人呼马嘶,清晰可闻。
所谓司令部,不过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竹棚子,四面漏风,简陋异常,基本没有隔音的功能——只棚顶覆以油布,勉强做到不漏水罢了。
阿尔诺将军缓缓环视诸将。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对于我的决定,有不同意见吗?有的人,迎着阿尔诺将军的视线,微微颔首——这是明确表示支持的。
有的人,避开了阿尔诺将军的视线,或者微微垂首、或者略略偏转过头去——这是虽心不甘、情不愿,但,没有不同意见。
不过,终于还是有人打破了沉默——是莫雷尔将军。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同时,微微颤抖着:将军,我不能挑战您的决定……不过,我本人……无论如何,不能向中国人投降。
这种……嗯,低调的语调出于莫将军之口,司令部内诸公,皆第一次亲闻——之前,莫将军但凡开口,莫不慷慨豪迈、高亢激昂啊。
与其向中国人投降,莫雷尔微微的咬着牙,我宁肯——打住了。
也不晓得,莫将军是宁肯战死呢?还是宁肯自杀?阿尔诺将军神色漠然。
将军!莫将军的语气中,甚至带出了一点点哀求的意味,法、中双方,尚未就投降的细节进行讨论、确定,在此之前,有少量……呃,有个别人员散逸或……逃亡,这个……并不能算是我军违约吧?嗯,您莫将军将属于散逸或逃亡之个别人员喽?问题是,您莫将军不是普通士兵,散逸或逃亡,只要人数较少,便无关大局;您是将军,是全军仅次于司令官的第二号人物——这样的人物散逸或逃亡,一定会引起中国人的不满,甚或将之激怒,以致破坏停战协议。
以目下的敌我态势、力量对比——不必说了,瞎子都看得出来,人家是有以较小的代价全歼你部的能力的!阿尔诺将军终于开口了,莫雷尔将军,对于你的立场,我表示理解——在这种问题上,我亦不能强人所难;可是,你离开部队之后,只可能南下,不可能北上——你的目的地,该是越池,对吧?呃……对。
目下,阿尔诺将军说道,我军之南,左育为中国人占据;左育之南,端雄也已为中国人占据了——莫雷尔将军,请你冷静的想一想,以你的……迥异于当地人的形容,有可能连续成功偷越左育、端雄两道封锁线,到达越池吗?这——对了,阿尔诺将军说道,目下,陆路固然艰险重重,水路——也已为中国人封锁了!顿一顿,你看,目下,我们派出的两批信使——陆路的、水路的,都还没有回来!——他们可都是最优秀的侦查人员!莫雷尔将军,你认为,你偷越封锁线的能力,会比他们更强吗?莫雷尔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阮景祥开口了,将军,非常抱歉,我和善娘小姐……也不能随大军一起……呃,行动了。
行动是投降的委婉说法。
阿尔诺将军转过头来,司令部内其余的人,也随之将目光投向了阮景祥和他身边的善娘。
是这样的,阮景祥从容说道,您也晓得的,我和善娘小姐都是顺化政权的‘钦犯’,我们涉及的罪名,拿越南人和中国人的说法,叫做‘遇赦不赦’,因此,即便我们投降了,也不可能被赦免——顿一顿,笑一笑,而且,我们之被刑,很可能是最残忍的一种死法——凌迟。
诸将相互以目。
所以,阮景祥继续说道,请您允许,现在,我和善娘小姐就要向您告辞了;若等到对方提出交出‘钦犯’的要求的话——那,就徒然教您为难了!说罢,深深一躬。
阿尔诺将军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们两位,涉及越南前任国王的崩逝……哦,当然了,这是顺化政权对二位的污蔑!顿一顿,好的,阮先生,我完全理解你和善娘小姐的处境,亦完全理解您的要求——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
再一顿,同时,对二位对法兰西帝国做出的贡献,我要表示深深的敬意和谢意!感谢您的褒奖!不过,以目下的情形,二位……有把握成功避过中国人的封锁和搜捕吗?请您放心,阮景祥微微一笑,我们毕竟是本地人,略略装扮一下,就同普通老百姓无异了——顿一顿,另外,左育一带,春水社的力量虽不算大,不过,多多少少……嗯,我是说,会有人接应我们的。
好吧!阿尔诺将军伸出手去,既如此,就让我们在这里告别吧!阮景祥赶紧走上两步,握住了阿尔诺将军的手。
阿尔诺没有立即松开阮景祥的手,如果可能,请二位……将相关情形告知山西、升龙方面。
当然!一定!阿尔诺将军叹了口气,我已经没有资格替山西、升龙方面做任何决定了,何去何从……请尼格里上校和艾尔明加上校自行决定吧!尼格里上校是第三十五团团长,艾尔明加上校是第五十九团团长,留守山西、升龙的部队中,以此二人军衔为最高。
是!我们一定会把将军的指示带给尼、艾二位上校的!好!再次对二位表示感谢!阿尔诺将军终于松开了手。
阮景祥和善娘齐齐鞠了个躬,直起腰,转身出门。
等一等!请……等一等!说话的,是莫雷尔将军。
阮、善驻足,转过头来。
莫雷尔将军踌躇了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对着善娘,深深一躬。
善娘轻轻的哟了一声,略略侧过身子,以示不受:莫将军这是做什么?小女子可当不起呢!莫雷尔将军直起身来,满脸大写着尴尬,嗫嚅了一下,说道,我要对之前……呃,对善娘小姐的冒犯……呃,表示最深、最深的歉意!善娘嫣然一笑,什么‘冒犯’?是‘误会’嘛!再者说了,那一篇儿,不是早就翻过去了嘛!莫雷尔明知善娘在讥讽他,但眼见佳人笑靥,依旧神魂颠倒,对,对!是误会,是误会!不过……也是冒犯,也是冒犯!我若不亲口对善娘小姐道歉,无论如何,是……过意不去的!瞧莫将军的意思,善娘秋波流转,似乎还有什么吩咐吧?好啦,好啦,不必再说客气话了,时间有限,若有什么吩咐,就请明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