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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一张礼单

2025-04-03 08:01:10

曾国藩是在五月初九,由安庆坐火轮赶到江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个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轩军水师向江宁开炮这件事,曾国荃早已经向他报告过了。

他的反应,自然不会像弟弟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认真地去想关卓凡的用意。

而等到上了火轮,左右无事,更宜于静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湘军的风险,炮轰江宁,难道只是为了分一份功劳么?明明答应过自己,轩军不进城,然而转眼之间,炮弹却进了城,自己却又不能说他背诺。

有没有,向吉字大营示威的意思呢?曾国藩拈须沉思:这个关卓凡,不简单!这位旗下的青年新贵,与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旗人,大不一样。

不但身上没有一般旗人那种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锐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

那一回跟自己谈起洋务来,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见识和沉稳,都见得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机……曾国藩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

旗人的无用,早成定论,也正是因为旗人的无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湘军现下的地位。

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事情,湘军一脉,已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这个体系生存,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平洪杨的残余,还要对付捻军,还要办洋务。

对于湘军的暮气,曾国藩早已有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曾经支撑吉字大营的,无非是打破江宁的诱惑。

现在固然如愿以偿,可是这口气一泄,吉字大营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代湘军而兴的,究竟该是轩军,还是淮军呢?江苏巡抚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因为江苏一地的财赋,直接关系未来数年之中,自己的整个方略。

一山二虎,不是长局,关卓凡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关卓凡和李鸿章之间择一而用,当然还是只能维持李鸿章的位置!至于关卓凡,可以在湖北安徽任选一个巡抚的位置给他,或是拿他顶替掉沈葆桢的赣抚,庶几也算是升迁,对两宫太后和恭王,应该也交待得过去。

而且说到底,关卓凡毕竟是旗人,大约不用一两年,就会内调回京吧。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琢磨起江宁的事情来。

他弟弟的报告,说江宁城中财货全无,曾国藩是全然不信的——说没有,无非是被他的吉字大营搬空了。

然而不信归不信,还是不得不按他的说法报上去,否则难道还能让那些将士,把到手的财货吐出来?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伪幼主和李秀成这两个人,没有切实的下落,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来搪塞过去?这个老九,野惯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用几个或云,来为弟弟和自己预先留下伏笔。

也正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他急急赶往江宁,要亲自证实,才能放心。

没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宁刚靠岸,在码头上迎接的曾国荃,便跑上船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那个幼天王和李秀成,都捉住了!曾国藩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惊又喜,顾不上寒暄,先问道:怎么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曾国荃不免脸现尴尬,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是丁世杰送到吉字大营里来的。

**丁世杰送人犯,把声势拉得很大,一千骑兵,一千步勇,夹着几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荡荡地送到了孝陵卫的曾国荃中军。

人犯由曾国荃亲自验看,由投降的松王陈德风一个一个地验明正身。

不错,正是洪天贵福。

陈德风指着洪福瑱说道。

然而等到看见李秀成也被押了过来,陈德风立刻面上变色,双目流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忠王殿下……一直敌视轩军,拒人千里的曾国荃,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又是尴尬。

高兴自不待言,后怕的是万一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对朝野的非议?尴尬的则是,这场天大的功劳,居然是由死对头轩军双手奉上的。

曾国荃觉得自己看错了关卓凡——这件大功,是轩军一手所立,关卓凡完全可以径直上报朝廷的。

现在把人送来给湘军,不特表明了对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人的擒获,可以算成是两军联手的成果。

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趁机往自己身上踩一脚,还替自己弥补这个绝大的缺失。

一二五章 兄弟密谈得到洪福瑱李秀成的经过,曾国荃如此这般地照实说了,至于送礼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时自然不好谈起。

曾国藩听了曾国荃的这一番话,却没有什么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送人犯,固然是极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后才送过来,那是什么意思?这三天里面,老九在江宁城里已经把该抢的抢完了,自己的报喜折子,也已经从安庆拜发了。

或云伪幼主死于天宫大火之中。

或云李秀成死于乱军之中。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或云纷传之语,多为无稽。

想起自己折子里这些个或云,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素以不动心自期的曾国藩,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这些人犯,他们审过了没有?不曾审,我已经一个个查问过了。

曾国荃得意地笑道,丁世杰说,他们大帅交待了,这是要交给吉字大营的人犯,因此轩军不敢动审。

唔……曾国藩眯起眼睛,又开始捋他的胡子。

大哥,怎么?大哥的这副神态,曾国荃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先不说这些,进城去看看。

等到进了江宁城,那场苦战狠斗、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惨状,历历在目。

千年大城,此刻变得冷落肃静,街上的伏尸还没有清理干净,更见不到行人,入眼只有湘军的兵士。

没有五十年的工夫,江宁城难以恢复元气了。

验看过洪秀全的尸首,再看到天王宫中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曾国藩不禁喟然长叹。

大哥,烧得真厉害,对吧?曾国荃得意地说,难怪把长毛积存的财宝,都烧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练,曾国藩淡淡地说,金子银子,又怎么烧得化?曾国荃一时语塞,讪讪地陪着曾国藩出城。

等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他却又兴奋起来,问道:大哥,是不是这就提审人犯?你说李秀成?对!要提审,自然是审李秀成,我已经做了一个笼子把他关在里面。

大哥要是审他,我这就命人抬过来。

慢来,曾国藩躺靠在一张竹椅上,双目微闭,摇着头说,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写报战功的折子?曾国荃兴奋地问,我去把赵惠甫找来,让他替大哥伺候笔墨。

这个,也不急。

曾国藩慢吞吞地说道,老九,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坐下。

哦。

曾国荃有些疑惑的坐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十八岁那一年,我从京里送你回荷叶塘,在卢沟桥分手的时候,曾经写过一句诗给你?当然记得。

曾国荃见大哥忽然说起这个,不免一愣。

他十六岁去京城,在大哥家里住下,跟大哥学习了两年,然后回乡赴考。

而大哥送他的这句诗,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自然不会忘记。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

曾国藩自己缓缓把这句诗吟咏出来,睁开眼看着曾国荃,神情里面带上了一点激动,老九,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我们曾家的白眉!当年曾国藩的这句诗,品评的是三个弟弟——曾国潢四平八稳,曾国华机智灵巧,而九弟曾国荃必将出类拔萃,光耀门楣。

现在看来,真是灵验如神。

这是极高的赞扬,曾国荃脸涨得通红,激动地说:大哥!这都靠的是你平日的教导!我到底是在后方,论到摧城拔寨,踏阵破敌,靠的还是老九你。

曾国藩微笑道,不过你说的也不算错,有些事情,你见得少,因此这一次虽然立了不世之功,该说的地方,我还是要说的。

是,请大哥指点!你从荷叶塘出来,募勇从军,一直在跟着我打仗,战场上的事,那是经历得很多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战场里要险恶得多。

曾国荃静静地听着,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吉字大营把江宁城搬得一干二净,我真没想到你的胆子有那么大。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大营已经欠饷四个月了,这半年来伤亡兵勇的抚恤,也都还没有着落。

曾国荃掰着手指头,数给曾国藩听,户部既然不给钱,就只好靠我们自己来想办法。

你当人家都是傻的?现在有哪个不说,湘军人人发了大财,都把抢到的银子,用船往湖南运,买田买地。

就说咱们荷叶塘好了,我听说周围的地价,已经去到三十三两银子一亩,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这是几个月军饷的事情吗?一旦在朝堂之上对景的时候拿出来说,这就是事!朝里那些大老,坐而论道,当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让他们来打打看?曾国荃冷笑道,大哥,我给他们来个抵死不认,没有证据,谁能说什么!大臣以心迹罪状,也不尽是证据的事情。

曾国藩摇摇头,再说了,你的吉字大营吃饱,旁边的友军,又该如何?关卓凡的轩军有江苏的关厘养起,不缺钱,还算好说。

鲍超张运兰他们的兵,是自己人,我总要有一句话交待给他们。

江宁的善后,也要一笔巨数,从哪里来?大哥,这一年多,吉字大营蹲在江宁,一点旁的进项也没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后,可以滋润一下么?至于鲍春霆他们,大哥放心,早就在各处抢够了,你丝毫都不用替他们操心!曾国荃说的,倒也有理有据,大哥,我跟你说实话,从江宁出来的财货,我手里只有一小半,大半都已经进了兄弟们的荷包,要是逼他们交出来,是要出大事情的。

这是实话,曾国藩听了亦梀然心惊——想让底下的兵士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若是激起营啸,那就更麻烦。

然则,多少还是要拿一些,抚恤地方。

大哥,这该户部给钱!要我们吉字大营拿,我想不通。

曾国藩见这个倔强的老九还是这副样子,摇摇头,先说另一件事。

关卓凡把李秀成、洪福瑱这些逆首送给你,你怎么看?多谢他啰,曾国荃笑道,既然送了来,这事自然算是两边的功劳。

大哥在折子里,替他多说两句好话就是了。

多说两句好话!曾国藩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倒说得轻巧。

老九,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算两边都有功劳,那么打破江宁,是不是也就算是两边的功劳呢?这……怎么能算?曾国荃涨红了脸。

怎么不能算?曾国藩哼了一声,你以为是毛脚女婿去丈母娘家,吃完了饭菜一抹嘴,就什么事都没有啦?曾国荃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白送给你的!不过这个情,咱们领了,毕竟他替你弥补了一个绝大的漏洞!照你原来的说法,洪福瑱烧死了,李秀成死在乱军里面,如果朝廷追究这件事,这是多大的麻烦!一直被攻克江宁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曾国荃,现在才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关卓凡这个人,有大才,不过心机也深得很。

曾国藩异常郑重地说,你以后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点,也不妨让着他一点。

我倒没有看出来……曾国荃定神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去他营里道谢的时候,他倒是谦逊得很。

哦……他是怎么说的?他跟我客气,说还好是轩军侥幸,捉到了这些人,不然落在左宗棠和沈葆桢的手里,那就麻烦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是在提醒你?曾国藩问道,说起来,要是真的落在他们手里,那就真有大麻烦了——抓住湘军的这个马脚,季高和幼丹两个,岂有不大做文章的?我也没有亏待他!曾国荃争辩似的说,我从营里,足足挑了四车东西给他,怎么也值一百万银子。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他收了么?到底还是退回来了,只留下礼单,说心意领了。

曾国荃说完,又加一句,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国藩不说话了,沉思半晌,颓然道:老九,你办了一件糊涂事。

曾国荃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哥,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这是我折子上的原话!既然财货全无,你送他的东西,哪里来的?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这个老九,处处受制于人而还不自知,他没拿你的东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张礼单,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曾国荃张口结舌,过了一会,霍地站起身来,大哥,你是说他要对付我?老九,你坐着,坐着。

曾国藩宽慰着,劝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下去。

这一百万银子,你不能留下,交给我先用在善后上。

将来万一扯出这件事来,也算是预留了一个地步。

是。

曾国荃的心里,仍然惊疑不定。

单凭一张礼单,也不能说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

更何况,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为难。

曾国藩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只不过,我怕李少荃以后会恨上你。

关李鸿章什么事?曾国荃愕然。

我不能不送关卓凡一个人情,曾国藩淡淡地说,少荃的苏抚,怕是保不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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