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关贝子看一看?林铁山听了老师的话,先是一愣,略做思索,便以为自己弄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在他想来,现在是关贝子执政,虽然还不能知道关贝子跟安德海之间有什么过节,但老师既然这样吩咐,想来在弹劾安德海这件事上,恭亲王与关贝子之间是有默契的,有这两位大老护驾,自然更可以保得自己无忧。
现在说要把底稿送过去,想必算是老师向关贝子的一个举荐,亦是让关贝子承自己一个情,那么将来外放学政,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节,便喜滋滋地给宝鋆请了安,口称谢谢老师栽培。
等到出了宝鋆府,又再上轿,直奔城南柳条胡同的贝子府。
林铁山的到来,虽然出于关卓凡的意外,不过知道他是恭王的人,而且御史拜门,总要格外假以辞色,于是很亲热地招呼他到书房里坐了,吩咐上了茶,这才动问他的来意。
明天有一个折子,先把底稿拿来请贝子过目。
林铁山恭谨地说。
哦?想来是好文章。
关卓凡笑着接过折稿,看不数行,脸色便渐渐凝重起来。
确实是好文章,开篇便以亲贤臣,远小人为引,缓缓铺叙,待到渐入佳境,笔锋忽然一转,说起大臣的奏对情形:部院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以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尽陈。
单是如此,也还没有什么,可是这一段不过是为了先抑后扬,做个伏笔,接下来,就指着太后身边的人,开骂了。
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宠,萤惑圣聪,必致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关卓凡看到此处,大吃一惊——这说的不是老子么?他抬头瞄了林铁山一眼,心说这个林铁山,想干什么了?再看下去,才知不然。
又闻或有近侍打探人事,窥伺园工,其起也渐,其风也烈。
致朝中大臣,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也,而其渐不可不防!原来说的是安德海。
关卓凡在心中透了一口气,不免失笑——可见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会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收尾处亦把两宫太后捧了一道,不过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很够意思了。
关卓凡能够意会到那边把这个底稿给自己一观的用意——这既是恭王对自己的致谢、示好,也是替上次在军机处,恭王那句话所做的一个注脚,该说话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来说话。
能有这样和衷共济的态度,关卓凡自然深自欣慰。
自己虽然也能对付了这个小安子,不过第一箭从林铁山手里发出来,真是再妙不过了。
同时,从这件事上,他亦有了一个新的领悟——安德海犯下了一个大错。
继武兄,这样的手笔,让人叹为观止。
关卓凡称呼他的字,诚恳地说,果然是继武前贤,不愧士林风骨之表率!这一碗迷汤灌得扎实,林铁山告辞的时候,连脚步都快飘了起来。
真是一把好枪,关卓凡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到。
若是再供他一颗子弹,怎么样?果然,第二天慈禧接到这份折子之后,先是颇为震动,继而又有所迷惑。
她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在哪里,也知道女主垂帘,底下人所担心的地方,因此听政以来,在用人行政的裁断上,虽然不免对关卓凡有所偏爱,但大致上是可以称得起一个公字的。
即使是对关卓凡的超擢,放到他屡立大功的背景底下去看,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至于宫禁之内,她自信管得还是很严的,像小安子这样的,虽然不见得没在外面弄几个钱,但若说打探人事,窥伺园工,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想到这里,心念一动,该不是关卓凡指使人上的折子?想一想他在御前认错的时候,情真意切,那倒不会是假的。
只是吕氏的事情,到底是小安子多嘴报给自己的。
落了这么大的面子,若说是他想打小安子一巴掌,出一口气,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再想一想,又迷惑起来——林铁山是宝鋆的门生,而宝鋆跟关卓凡可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才不会听他的指使,来出这个头。
那么,莫非说小安子,真有折子里说的事?她当然不会把安德海叫来问,而这份折子,也没有发下去,只是在肚里做功夫,一个人静静地琢磨。
不过折子虽然不曾发还,可这样一份弹劾权监的折子,是众所瞩目的事,内容很快便在朝中悄悄流传开来,不少有识之士,私下都对折子里那一段段掷地有声的警句击节赞赏,认为安德海的势焰,已经颇有前明末年权阉的乱相。
因此虽然折子被留中,但朝中不满安德海的一股潮流,已经轻易形成了。
这就是安德海所犯的大错误——他的行为,不止是得罪了关卓凡一个人,而是得罪了政府的整个官僚集团。
**历朝历代,在大多数情形之下,文官集团对于宦官,都有着本能的厌恶和对抗之情,对于太监弄权,文官们更是有着近乎偏执的自我防卫心理,因为在他们看来,太监的这一行为,不仅侵夺了他们的权利,而且冒犯了他们的整体尊严。
关卓凡心想,这样的集体意识,安德海是不会明白的。
他看了看在听倭仁讲书的小皇帝,正难受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心里一笑。
对于关师傅的归来,小皇帝表露出极大的热情。
也难怪,这些天里只能见到古板的倭仁和同样古板的徐桐,大约是把他憋坏了。
今天的功课的排序,做了一个临时的调整,倭仁的尚书从第一段调到第四段,其他三位师傅的功课前调一段。
这是因为,翰林院今天要分派今年的稽查,倭仁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要主持其事。
所谓稽查,有:稽查史书、录书——就是历年的奏折;稽查官学功课——主要是八旗包括宗室的官学;稽查理藩院档案。
每一项,都要派定专人负责。
军机处今天没有重大繁琐的公务,和翰林院的安排不冲突,关卓凡的兵事、洋务就从第四段调到了第三段。
关卓凡照例用图文并茂的方式,把自己的课讲完了,看着小皇帝的脸由兴高采烈转为郁郁不喜,心里对慈禧的这个独生子颇为同情。
他心想,康熙有三十五个儿子,到了咸丰,便只有这一个独苗,可见国祚之长短,似乎跟皇帝的子息很有关系。
他听着倭仁嘴里大堆枯燥的典谟训诰,无聊之余,便在自己的座位上,用裁纸的小银刀,替小皇帝把练大字要用的纸裁出来。
裁着裁着,望着手里那把无锐无锋的银刀,忽然发起呆来——虽然无锐无锋,却也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抵挡的,若是现在一刀挥去,则清朝自努尔哈赤兴起的帝系正统,岂非就此中绝?而旁边的倭仁和徐桐这两个老匹夫,以自己的武力,大约一手一个,就可以轻易掐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