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预计之中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并没有马上到来。
黄纱之后的母后皇太后,眉头深锁,脸上的表情,几分惊异,几分不安,但更多的是……茫然。
没有什么愤怒的意思。
怪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安开口了:这上边儿,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呀?五位大军机一齐哑然——她没看懂!这两份揭帖,只要读过一点子书,哪怕只是蒙童,也不会看不懂。
但是,母后皇太后的文化水平,连蒙童都够不上。
咳咳,确实是脑袋瓜儿不大灵光啊。
可是,揭帖上边的话,真正是非人臣所敢闻——听都听不得,其中含义,为臣下者,又如何可以当众宣之于口?更怎么敢当众譬解给母后皇太后听?难办了。
养心殿东暖阁中,一片难堪的沉默。
君臣之间,不可以长时间保持这个状态;君上的问话,臣下亦不可以不回答。
虽然母后皇太后没有具体指明问哪个人,但五个军机大臣中,文祥是一开始就被恭王派差给太后回话的人,揭帖也是经他的手,才到了御案之上,理所当然,首当其冲。
文祥咬了咬牙,心想,这种事无从回避,拖下去,只会愈拖愈乱,愈描愈黑。
事已至此,顾不得避讳了,狠一狠心,快刀斩乱麻吧!他轻轻吸了口气,说道:请太后留意那首四句七言的揭帖。
嗯,开头的两句,‘关关雎鸠河之洲,三更半夜好个逑’,这是从《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变化而来。
诗经的这首诗,讲的是……男女爱慕之事。
听到男女爱慕四字,慈安眼皮一跳,惊愕不安的神色,倏然加重了。
文祥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再请太后留意,这四句话的……第一个字。
关,三,杏,贞。
慈安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脸色倏然变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甚至是恐惧的神情。
你是说,这个揭帖,说,关卓凡和……她?母后声音颤抖,最后一个她字,花了好大气力,才勉强挤了出来,似乎,连牙关都在打战。
……是。
贼子之言,卑污险恶,实非生人所忍闻。
慈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子也跟着晃了一晃,一时间,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了。
两行泪水,无声地滑下了她光洁的脸庞。
跪在地上的文、宝、曹、许四个,不敢高高仰头,看不清这个情形;这个情形,只有站立着的恭王看明白了。
他慌了手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母后皇太后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底下的五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对他们两个不起!说罢,放声大哭。
果然风雨大作,但是,和大军机们之前想象的,却完全不同。
几个人方寸大乱,恭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叠声地说道:臣等奉职无状,致贻主上之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几个军机大臣忙不迭地磕头,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慈安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一边哭,一边说:他们两个,在外边辛苦操劳国事,北京城里,却出了这么档子糟心事,我……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俩呀?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阴谋暴露,案子完全抓在人家手里,形势对己方极其不利,接下来不知会如何牵连蔓扯?但若母后皇太后多少信了揭帖上面说的,局面还算能扳回几分——可是,看如今的情形,她是一丝一毫相信的意思都没有!非但如此,还十足十地心存内疚——这不倒了过来,反叫他们两个加了分吗?怎么办?!可怜五位大军机,有的人脑门都碰青了,上边的才算止住了哭声。
不过,母后皇太后雨后梨花,眼睛红肿了,妆容也花了,这个样子可没法子继续议事。
许庚身出去,叫了太监进来,扶母后皇太后到西暖阁去,打水洗面理妆。
当然,对着一班太监,恭王还得声色俱厉地交代一句:哪个敢出去胡说八道,立即大棍打死!慈安离开之后,几个军机大臣,彼此以目,面面相觑。
但是,养心殿东暖阁这个地方,臣子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君上不在场,臣子更不可以随意相互议论。
所以,都只好沉默不语。
寂静似乎是有重量的,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
虽然各怀心思,但每个人的心里头,都好像装进了一块重量不等的大石头。
整整过了差不多三刻钟,母后皇太后才回到东暖阁。
跪迎之后,恭王并没有站起来。
慈安皱了皱眉,说道:六爷,你赶快起来,这个事,又不关你什么干系。
唉,希望真不干我什么干系。
恭王起身后,慈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心思乱极了,六爷,你们说,这个案子,该怎么办?恭王说道:此案……如何办理,非臣下所能妄议,请母后皇太后宸衷独断。
慈安用她少见的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唉,六爷,你就别跟我虚客气了,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还用得着问你们?这个口吻,于慈安来说,是少见的严重了。
恭王矮了矮身子,说道:太后责备的是,臣惭愧。
唉,不是责备。
出了麻烦事,大伙儿要一块儿想辙,这个……唉,该怎么办,你就直说吧。
恭王努力不让人听出自己语调中的苦涩:这个案子,既然是……轩军和步军统领衙门揭开来的,自然也要由他们办下去。
慈安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的。
不过,他们只是下边办事的,上边是不是还得有主事的大员?咦,看来母后皇太后在西暖阁的时候,对这个案子,已经有所思虑,不再是手足无措、毫无章法的模样了。
是。
该派个亲王吧?是不是还得加上大学士、军机大臣?太后圣明。
谁能办这个差事啊?你们看,五爷怎么样?下面是异样的沉默。
慈安肯定觉得军机大臣的反应有点奇怪,温言说道:怎么,五爷不合适?你们是不是……觉着他的性子太粗疏了些?避无可避。
恭王心里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关于惇王,除了他,别的军机大臣是无法开口的。
恭王轻咳了一声,说道:回太后,粘贴揭帖的几个贼子,很有可能,是从一个叫做‘聚贤馆’的地方出来的。
慈安见他答非所问,微微皱眉,问道:‘聚贤馆’,那是什么地方?回太后,是一处武馆。
武馆?哦……那又如何?‘聚贤馆’的武师,常常……被召到烧酒胡同奕誴的府上去‘演武’。
所以,瓜田李下,这个案子,奕誴该避一避嫌。
慈安的眼睛又一次倏然睁大了:你是说,五爷……下面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
但就这么几个字,也已经非常不妥了。
几个大军机,包括恭王,谁也不能接口,东暖阁内,又出现了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纱幔后,慈安微微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细,但在这静默之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大半个多月的单独听政,已使慈安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事,只能她一个人拿主意,谁也替代不了。
又过了片刻,慈安开口了,声调已经变得平和:六爷,我看这个事儿,还是你来抓总吧,别人不知里就,也不好接手。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的,可并不是商量的口吻。
这就是在派差了。
一瞬间,恭王的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说出口来的,只是:臣……遵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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