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时间——就在今晚,上一道自劾的密折,将清华园之会,委婉上奏,自请处分。
这道密折,自然只能说惇王说话奇奇怪怪,而自己,对这个奇奇怪怪,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并不真正明其所以然。
绝不可以说,自己对这个奇奇怪怪,不但心知肚明,还是默许甚至支持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觉得奇怪,就应及时上奏,如是,说不定就可将此骇人听闻之逆案消弭于萌芽,自己念不及此,实在是太粗疏了,难逃壅于上闻之责。
如此一道密折,确实是恭王心目中的正办,但要宝鋆做出这个决定,实在并不容易。
从道义上来说,这等于背叛和出卖了惇王。
若没有宝鋆大包大揽,代表恭王,对惇王的计划,做赞许和支持的暗示,惇王未必会走这步险棋。
在这个事儿上,双方其实是建立了事实上的联盟关系,大伙儿本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船漏了,恭王方面不是想着抢险补漏,而是要先跳船了。
如果恭王拉着惇王一块儿跳,倒也罢了,可是,恭王不但没有拉惇王一把,反而在自个儿跳船的时候,向后伸了惇王一脚,叫他五哥在这条破船上坐得更实在、更下不来了。
毕竟,现在对于惇王涉案,上头只是怀疑,并无直接的证据,自己上这道密折,再怎么委婉,也等于指证惇王实为此案幕后之主谋了。
出卖盟友,保全自己,正儿八经的叛徒啊。
还有,这道密折一旦递上,就只能认打认罚,至于如何打、如何罚,就完全操之人手,由不得自己了。
自己会受到什么处分呢?这决定于上头会如何定性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前所述,在密折上,不能说自己对惇王的奇奇怪怪毫无所觉,这么说,没人会信——宝佩蘅的脑袋瓜好用,谁不知道?但既有所觉,何以不早早奏闻?竟任贼子遂其恶行,方才迟迟举发于后?只好这么说了:虽觉有异,但是,惇亲王国家至戚,我怎么想得到,他竟会为此荒唐悖逆之举?如果是我误会了,如此上奏,岂非妄污国戚,离间天家骨肉?这个罪名和责任,叫我如何担当得起?就看这套说辞,上头信还是不信了。
宝鋆认为,慈禧和关卓凡是不会相信的,但慈安就不大好说了,有可能信,有可能不信,但就算不信,可慈安心软,自己的姿态意味着认低服软、输诚悔过,母后皇太后那儿,是有可能装个傻,主张保全宝某人的。
何况,自己反水于惇王,用洋人的话说,在这个案子上,自己算是转做了污点证人,这个,得算是将功折罪了吧。
量刑的时候,于情于理,对此都要有所考量的。
事实上,这也是恭王主张他上密折自劾的重要的原因之一:除了自首的姿态,还要有立功的表现,这样,即便有人有心赶尽杀绝,回护他也有可措手之处。
好吧,假设相关人等不以为甚,无意赶尽杀绝——相信或假装相信密折中说的话,也承认告密的功劳,那么,自己会落个什么处分呢?降级是必然的,但应该不会太狠,顶多两三级,而且还得另外找个名目。
这是因为,自己之前的过失和之后的补过,都不宜公之于众。
这个案子,实在算是丑闻,不要说自己,就是惇王,只要不是如肃顺一般,绑上菜市口;或如端华、载垣一般,赐三尺白绫,那么降罪诏书里边,也只能含糊其辞,一句荒唐无行就带过去了。
如果降得太狠,这个名目就不太好找了。
不过,降级不是什么问题,降多几级、降少几级也没什么实质的区别,宝鋆做到一品大员,履历中摆着有不少加级的奖励,大多数情况下,降级的处分,都可以用加级的奖励冲抵;甚至,就算免职,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时机合适,寻个由头,找个有分量的人士——比如恭王,上折为他乞恩,一道恩旨就可以起复,官复原职。
宦海波澜,宝鋆并非没有受过严重的处分。
咸丰十年,英法内犯,火烧圆明园,宝鋆留守北京,他身负会办巡防之责,同时亦是主管三山的内务府大臣,却不敢出城一窥,大大激怒了文宗,将其从一品顶戴一口气捋到五品顶戴。
旨意上切责的话,也说得非常难听,其中居然有这么一句:实为我满洲人中之废物。
不过,这些其实只是个导火索。
宝鋆被贬的真正的原因,是文宗北狩后,曾命令署理户部兼管三库的宝鋆,提库帑二十万两,修葺热河行宫。
但宝鋆抗疏力争,以国用紧张,难以奉旨。
事实上,肃顺鼓动文宗修葺行宫,也只是个幌子,他的真正的目的,是借此遥控北京的户部和国库。
所计不售,肃顺自然就恨上了宝鋆。
加上宝鋆是恭王的嫡系,于是借着三山被劫之事,说动文宗,狠狠拍了宝鋆一巴掌。
但不过月余,朝廷便以巡防劳绩,恢复了宝鋆的品级,还进而叫宝鋆兼署了镶红旗的护军都统、正红旗的汉军都统——没法子,你逃到了热河,得靠人家在北京办事啊。
一品降五品,看似雷霆大作,其实不过仅仅给宝鋆吃了个小苍蝇而已。
所以,处分不怕,关键是处分里不能有不准抵消这样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