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人前的徐桐,依旧摆着一张苦瓜脸,道貌冷峭;但独处之时,笑容却是一直挂在脸上,根本拿不下来。
有时候,觑着周围无人,还要小声哼哼一段西皮流水《三家店》:将身儿来到大街口……内心更是要放声高歌了:尊一声过往的宾客听从头呀!嘿,春风得意,扬眉吐气!本来,弘德殿的几个师傅里边,他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既不受皇帝学生的待见,也不受翰苑儒林的待见。
现在不同了:几乎一夜之间,皇帝学生就对他青眼有加,他自觉,简直就是圣眷独渥!徐桐当初入直弘德殿,是很有争议的。
他以理学装点道貌,真实的学问其实非常有限。
肚子里的货色,不过一部《太上感应篇》,一部《了凡四训》。
整天捧着一部《袁了凡功过格》,填填写写,叫人好笑又好气。
徐桐的出身,其实相当正途:道光三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赏检讨。
可是,因为他后来的路子走偏了,同时也暴露了肚子里真实的货色,翰苑儒林之间,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
可是,不晓得徐桐用什么手段搭上了倭仁,倭老夫子还特别的欣赏他,甚至都有点儿五迷三道了。
后来,倭仁一力举荐,徐桐居然进了弘德殿,当上了皇帝的师傅,真正是……唉,不晓得说啥好了!徐桐讲的《大学》,《中庸》,本来就是烦死人不偿命的东西,他又干巴巴地只会背书,小皇帝哪里提的起兴趣?倭仁讲的《尚书》,更加诘屈聱牙,但小皇帝有什么不耐烦,不敢在倭师傅面前表示出来,可是,对于徐师傅,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甚至,倭仁那儿受的气,也一并发到徐桐身上去。
于是,若别的师傅不留意,徐桐时不时地就要看小皇帝的白眼,或者听学生从鼻孔里喷出的轻蔑的哼哼唧唧。
有时候,徐桐说话,小皇帝就当没听见。
这些特殊待遇,徐桐只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甘受不辞,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透露一个字。
若说出去了,小皇帝对师傅不礼貌,固然要受责备,但是,同皇帝学生的关系搞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再者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情——别人晓得了,还不在背后指指点点,笑话自己?最重要的是:若两宫皇太后因此觉得自己不会教学生,竟请自己出弘德殿,万金不换的帝师头衔,可就鸡飞蛋打了!关卓凡和翁同龢入直弘德殿之后,徐桐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有关、翁两个——尤其是关卓凡比着,小皇帝对徐桐和他的功课,愈加厌恶了。
对于徐桐来说,原先弘德殿的师傅,只有他和倭仁两个,小皇帝再怎么白眼有加,他的地位,也是仅次于倭仁,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心理落差。
可关、翁进来后,自己真真正正是垫了底儿,真真正正地开始难受起来。
再难受也得受。
可是,因为这个,徐桐愈加恨上了关卓凡——原本就死活看他办的那些子洋务不顺眼!终于,徐桐对关卓凡动起了心思。
他开始有意识地结纳同道。
这种同道,数量并不算少,徐桐的底缺,虽然只是一个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但帝师的头衔实在耀眼,他的身边,不久便聚集起了一批卫道守旧而不得志的人士。
这就是恭王说的,卫道之士,似有往徐荫轩周围聚集的意思。
徐桐晓得,自己周围这班人,分量不足,真正够分量的人,又看自己不起,自己最大的本钱,还是自己的皇帝学生——得想法子扭转小皇帝对自己的观感,想法子叫小皇帝接受自己的观点,同时,要想法子破坏关卓凡在小皇帝那儿的形象。
他认为自己有机会:关卓凡太忙了,功课愈来愈少,有时候一个月都排不上一堂,小皇帝愈来愈是失望。
徐桐开始用劲儿了。
他没办法叫自己的功课变得更加有趣——这超出了他的能力,但他开始对小皇帝放水,开始无原则地褒奖小皇帝,动不动就夸圣学精进,他的功课,小皇帝卷子上面的红圈圈,愈来愈多。
这一招很有效,小皇帝的白眼愈来愈少,终于,对徐桐另眼相看,当然,还算不上青眼有加。
不过,徐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正在寻思着怎么相机进言,天上就掉下来个绝好的机会:翁同龢老母病危,请假回籍;翰林院分派人员稽查史书、录书,倭仁作为掌院学士,要主持其事;关卓凡就不必说了,最近根本没有值弘德殿的计划。
好,偌大一间弘德殿,就剩下俺一个人了。
正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呀。
且让俺剀切陈词!徐桐还是很聪明的,他没有直接攻讦洋务,因为他晓得,小皇帝并不反感洋务,对西洋的新奇玩意儿,还很感兴趣。
但同时,徐桐也晓得,小皇帝极重君臣之别,也极好面子——这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楔入点了!徐桐说,自古殿陛之下,无不跪之臣,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若以单膝跪礼入觐,皇上就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面对不跪之臣的皇帝,真是其情何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