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如此……阴差阳错?她把他对我的……呃,那什么……当成了他对她的……那什么?!慈安的脑子,嗡嗡直响,脸热得发烫。
还有,目眩神摇不够,又来什么……神魂颠倒?他到底,呃,还有多少……疯话?臣听懿贵妃如此说,自然大出意外,可是,彼时彼地,彼情彼势,她的话,臣不能否认,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且不说懿贵妃话已出口,如此打脸,她会有多么尴尬,关键是,她对我的信任以及信心,会立即消散,哪里还说得上生死性命相托呢?这一层,关卓凡不必说出口,慈安也能够了解。
顿了一顿,关卓凡低声说道:所以,只好……将错就错了。
慈安面红如火:那,也不必……讲了半句,打住了,下面的话,委实说不出口。
关卓凡晓得,她的意思是,就算将错就错,你们也不必……上床啊?可是——嘿嘿。
懿贵妃说,‘你这般赤胆忠心,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赏你的,这份功劳,将来,我让大阿哥谢你!’慈安想:这个话,说的还是很得体的,那,怎么又会……她伸出手来,关卓凡继续说道,递过来一个金刚镯子,说,‘这只镯子赏你了,算是一个见证。
’慈安一震:这算什么?有这么……见证的吗?这不成了——呃,那个什么……定情信物了吗?那个情景,关卓凡缓缓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如在眼前,皓腕如玉,雪白耀眼,臣……就昏了头。
慈安的脸,已经没有法子更红了。
臣抬起头来,眼前佳人,一会儿是懿贵妃,一会儿却是……皇后,已经分不清楚了。
什么?!慈安差一点喊出声来。
臣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手脚……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伸出手去接镯子,碰到了……她的手腕,就……捏住了……顿了一顿,再也,松不开了……慈安心里喊道:别说了,别说了!嘴巴,却像关卓凡说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微微地张了张,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关卓凡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说到这儿,顿了顿,伏了伏身子,低声说道:臣,罪该万死。
然后,就不说话了。
沉寂,无声无息,却如山般,压了下来。
慈安心头,奔腾翻滚,可是,该说什么呢?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竟是无可措辞!她无法指责慈禧对先帝不忠,因为,是先帝要杀她于先,她不过死里求生罢了。
雷霆雨露,无非君恩,这种屁话,只能放到台面上说,台下,谁溺了水,不要奋力挣扎?没顶在即,关卓凡既是她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怎么能够不牢牢抓住?生死交关,什么手段都要使了出来,包括……以色相诱。
慈安也无法指责关卓凡,怎么就受不住诱惑,掉到了她的……呃,温柔陷阱里面?因为,他已经说了,彼时彼地,彼情彼势,她的误会,他不能否认,不然,相互之间,都无法继续生死性命相托了。
既已承认对伊钟情,伊亦有意,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唉!最重要的是,那个波诡云谲的夜晚,他之所以会走入她的帐篷,归根到底,竟是为了……自己这个皇后!就连……他对她踏出了最后一步,也是因为——嗯,眼前佳人,一会儿是懿贵妃,一会儿却是皇后,已经分不清楚了。
第一百章 太后垂怜事儿……就出在臣这个御前侍卫的差使上。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臣记得,那一天,是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中秋了,圣母皇太后回方家园省亲,臣奉派了随扈侍卫的差使。
呃,‘她’省亲这个事儿,不晓得,母后皇太后还记不记得?慈安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臣当时在二门站班,大约……嗯,未末申初的时候吧,圣母皇太后应已歇过了午觉,懿旨传了过来,着臣入垂花门内觐见。
慈安大大一愣。
垂花门是内宅的大门,垂花门内,是内眷的居所,正常情况下,御前侍卫站班的地方,应在垂花门外——就像关卓凡那样,垂花门内,是太监、宫女的差使。
慈禧就算在省亲的时候接见关卓凡——这其实是不合体制的——也该在正厅一类地方,怎么,把一个外臣,传进了……内宅?彼时,关卓凡继续说道,去美国的事儿,已经定了下来,圣母皇太后对臣有所训谕,臣一一应承。
最后,臣说,‘臣此次远渡重洋,万里波涛,说句不大吉利的话,也不晓得,能不能够活着回来,再替国家办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给太后。
’听远渡重洋,万里波涛、也不晓得,能不能够活着回来,慈安的心,先颤了一颤,最后听到有一件物事,愣了一愣,不由就问了出来:物事?什么物事?问得好。
就是那只……金刚镯子。
金刚镯子?啊!……想起来了,如意洲花海的帐篷内,懿贵妃交给马军佐领关卓凡的……定情信物。
方家园里,关卓凡当时说的是,臣受恩深重,焉敢还有奢望?这一只镯子,不敢再私留了。
意思是,该报答的,你圣母皇太后已报答得足够,自己不敢居功自傲,留下这个证物,要挟人主。
然而,此时慈安的理解,却自然而然变成了:定情信物缴回,寓意斩断情丝,今后,彼此再无牵扯。
圣母皇太后伸手来接,关卓凡说,臣伸手去递,一瞥之间——说到这儿,关卓凡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唉——慈安的心儿不由就高高的提了起来。
关卓凡缓缓说道:皓腕如玉,雪白耀目,和如意洲那晚的情形,一模一样,臣当时……唉,又昏了头……慈安高高提起的心,在半空中,猛的一晃。
臣抬起头来,朦胧之中,又一次,分不清楚,上座的,到底是圣母皇太后,还是……母后皇太后?迷迷糊糊,便又……捏住了那只柔夷……慈安的心,晃了一晃,再晃一晃,终于颓然的跌落下来。
原来……如此。
这之后,关卓凡低声说道,就……分不开了。
洗心斋内,沉默再现,男人和女人,粗细、轻重不一的呼吸,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慈安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有着莫名的苦涩:那,今后,你打算……怎么办?臣……不晓得。
慈安立时就急了:不晓得?你!……顿了一顿,喘了口气,略略放缓了声调:你糊涂!你难道,还想继续和她……太后明鉴,臣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的苦衷?你……好,你说,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臣和她……呃,这个,非一日……之寒,枝连蔓牵,现在,又不慎……呃,有了……呃……关卓凡说话,一向流畅便给,如此回话,一路呃、呃,前所未有,慈安听着,都觉得有点儿不忍心了。
但终于也顺畅了起来:如果,遽然一刀两断,不论臣说什么,不论如何陈情,只怕……顿了顿,她都会以为,臣,起了……二心。
慈安一震。
这……还真有可能。
不,不是可能,照她的为人,一定会这么想。
得失荣辱,若仅止于臣之一身,何足道哉?可是,臣怕……君臣从此离心,那么,国家社稷……国家社稷?慈安呆住了,如果他和她翻了脸……那会是个什么局面?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不行!自己固然不能和她生分,他和她,也是不可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止于自己和她,她和他之间,也是同样的格局——通前彻后地想上一想,自己、他、她,三个人竟是连在一块儿的!竟是一般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可怎么办呢?脑海中转的念头,自然而然,说出口来:这,可怎么办呢?你……已经成了亲,你和她的事儿,总要……有一个了局啊!咦,这话说的好玩儿,难道……我若还没有成亲,我和她的事儿,就不必有一个了局了吗?沉默片刻,关卓凡说道:是。
不过,臣以为,万事都有一条根子,这个事儿,若求了局,须……溯本追源。
根子?在哪儿呀?就在……母后皇太后的身上。
慈安一呆,什么意思?突然明白过来了,脸儿倏然涨得通红。
打见到自己的第一眼,他就什么目眩神摇、神魂颠倒,到后来,都分不清楚自己和她,谁是谁了,且一而再,再而三,阴差阳错,终致和她的这一段孽缘,迄今剪不开,理还乱,若说起根子,不就是在……自己身上么?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慈安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可不是……又失心疯了么?我……臣……相思成灾,五年有余,若不收拾,终无了局。
相思成灾——这算是什么话?若不收拾——什么叫收拾?又如何收拾?慈安愈听愈是不妙,颤声说道:你别再说疯话了!我……我不听!你……今儿是昏了头了,说不明白话,咱们……改天再说,我,我要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关卓凡刚刚好跪在她和门口之间的位置,阻住了出门的路,且没有任何起身让开的意思。
你,你让开……关卓凡站起身来,却没有让开,反而走上了一步。
他目光灼灼,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彩,慈安和他的视线对上了,浑身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一颤,身子一软,又坐回了榻上。
你,你要做什么?太后垂怜。
你,你,天!你,住手!……太后垂怜。
你疯了!疯了……不要!不要……太后垂怜。
我求求你,不能够,不可以……哎,当我,当我从来不晓得这个事儿,好不好,好不好……你松手,松手……哎哟…………洗心斋里,男人和女人,还说了些什么?嗯,听不大清楚了;还做了些什么?嗯,也看不大清楚了。
洗心斋外,雪花儿一片又一片地飘了下来,过不多时,漫天飞雪。
*(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零一章 功德无量我是怎么离开丽妞儿家,又是怎么回到宫里的?不记得了。
在此过程中,昏昏沉沉的,和丽妞儿、丽妹妹母女,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失仪的地方?也不记得了。
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回到宫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钟粹宫传话给长春宫,今儿皇帝的视膳,免了,母后皇太后在外边儿呆了一天,有些乏了,要早些安置。
这一安置,就安置到了第二天的辰初一刻——母后皇太后早上起床如此之晏,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
然后,懿旨传到军机处:母后皇太后凤体微恙,今儿的起,都免了,一切政务,皆由轩亲王裁定。
慈安并不是一口气睡了五、六个时辰,事实上,上床安置确实比较早,但是,辗转反侧,从头至尾,几乎就没有真正睡着过,总是刚刚进入梦乡,各种状况,便纷至沓来,不多久,一惊而醒。
先是见到了先帝,他躺在榻上,似乎就是如意洲围猎时犯病的情形,一边儿咳嗽,一边儿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着自己:你,你对得我起!一惊而醒。
再是见到了她。
她微微的笑着,伸出一只手,像洋人行拉手礼那样,拉住自己的手,说道:姐姐,从今往后,咱们俩,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姐妹了!说着,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摩挲着自己的肚皮。
慈安被她摸得痒痒的,心想:奇怪了,她摸我的肚子做什么呢?一瞥之间,看到她的肚子,高高隆起,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该不会也……赶忙低头去看:天爷,可不是嘛!一惊而醒。
再有,就是又见到了他。
场景是很奇怪的,竟是在一幅图画里边儿,画中,青山绿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嗯,好像,就是他进的颐和园的总图、细图什么的。
是在哪处所在呢?涵虚楼?佛香阁?养云轩?不记得了,只记得,四周都装了大块的玻璃,十分通透。
他像白天一样,抱住了自己,目光灼灼;不同的是,自己……没有挣扎、拦阻,眼看着他,一粒粒地解开了自己衣服上的纽子。
然后,他就……正在这时,玻璃窗外,有人说,军报到了,他嘟囔了句真是麻烦,抽身欲起,自己不由就着了急,下意识的手脚并用,勾住了他,喊了声:不要!一惊而醒。
慈安心里怦怦乱跳,过了好一会儿,神智逐渐清明,心跳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然而,冷汗却出来了。
之前的梦里,先帝指斥不忠,自己大了肚子,虽然都是一惊而醒,但不久就昏昏沉沉的迷糊了过去,梦中的情景,并没有真正吓到自己,似乎,自己对于不忠的指斥和怀孕生子的可能性,都不是……如何在意似的?这一次,可是真正被吓到了!做……那个事情的时候,自己竟然……不许他抽身而去,竟然喊出来……不要?这还是自己吗?这不成了……花痴了吗?还有,那个处所,四周都是玻璃,内外通透,当时,外边儿是有人的,自己竟然……全然不怕被人偷窥?自己怎会如此……无耻?冷汗一层层渗了出来,再也睡不着了,或者说,再也不敢睡着了,生怕,他再来聒噪,自己……再喊一声不要。
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儿……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确实记不清爽了,那个事儿的感觉,也是混沌一片,欲辨难言。
文宗对皇后,是很尊重的,不过,尊重归尊重,这么多年来,其实早就没有了夫妻之实,慈安几乎已经忘了,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的手,一碰到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攥住了,心一紧,手脚便软了,一点儿气力也使不出来,纵有挣扎、推拒,大约……也没起什么作用。
肌肤相亲……那个感觉,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不是痛,不是痒,却蛰得她浑身发抖……或者,又是痛,又是痒?全身上下都被蛰了,忽轻忽重,没完没了……好像掉进了大水里边儿,一会儿,一个大浪打来,没了顶,几乎呼吸不得;一会儿,怒涛涌起,被高高地抛上半空,只想放声大叫……天爷,自己不会真的叫出声来了吧?那可就……一切都消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一丝儿气力都没有了,好像,连魂儿都被抽走了,转个念头,都没有气力了。
……奇怪的是,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然混沌一片,他说的话,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是他什么时候说的呢?嗯,大约是事儿了了,自己窝在……他的怀里的时候。
臣之行事,苟利国家生死以,认定了便去做,再难,不过‘粉身碎骨’四个字。
热河一夜,擎天扈驾,剪除凶顽,是这四个字;独赴君父之难,带几百兵,南下上海,对抗长毛十数万之众,是这四个字;波涛万里,荒服异域,同美利坚南逆生死相搏,是这四个字;冒天下之大不韪,改革八旗,开千年未有之局面,是这四个字。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魂牵梦绕,情难自禁,干犯万死莫赎之罪,亲香泽,承雨露,也是抱定了这四个字——纵然粉身碎骨,臣,亦无悔,亦无恨。
这个时候,昏昏沉沉之中,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个,不是国事……不是国事,亦是国事。
接下来,他是怎么说的?嗯,江山永固,端赖君臣同心戮力,两宫不谐,君臣离心,是置国家社稷于危卵之上!所以——太后心里的这根刺,一定要拔了出来!你如此对我,就是拔我心里的这根刺?这……是什么道理?可是,你如此对我,我心里的这根刺,似乎真的不见了啊,这……又是什么道理?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他还在继续说着:臣以身许国,这个身子,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是国家的,是太后的!太后母仪天下,系天下之重,万金凤体,亦非一人一姓可专有!即便是天子——只要是守成的天子,就是承继祖宗鸿业,那么,天子的身子,说到底,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列祖列宗的,是江山社稷的!这段话,铿锵有力,听起来,好像好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慈安听着,只觉得莫名的顺耳、顺心,至于为何如此之顺耳、顺心,昏昏沉沉之中,无从细辨,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深意,亦无从细究。
回宫之后,慢慢儿地想明白了:这是……叫自己不必感到内疚——包括对先帝。
反正,他也好,自己也好,先帝也好,这个身子,统统都不是自己的!先帝,可不就是守成的天子,承继祖宗鸿业吗?他还说了这么段话,类似的意思,说得更加明白了:太后崇佛信道,佛祖过去世行菩萨道之时,曾救下一只被鹰追捕的鸽子,却又不忍令鹰无食饥饿而死,乃发大愿心,割肉饲鹰,并说,‘我一无悔恨之意,若我所言不虚,当令我身上皮肉,复生如初。
’话音刚落,佛祖身上皮肉,果然复生如初。
太后是活菩萨,是现世佛;臣,就算是那只鹰了。
太后肉身布施,既为臣,亦为天下,这个……功德无量。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零二章 大内侍卫今儿视膳,得了彩头!小皇帝一边儿由小李子服侍着,除下了大衣服,一边儿兴高采烈地说着。
今天小李子另有差使,没有随小皇帝去钟粹宫视膳,他一边儿手脚麻利地解纽子,一边儿笑嘻嘻地说道:那奴才要替万岁爷贺喜!想来是万岁爷圣学精进,母后皇太后大大夸奖了一番?小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圣学精进’?屁!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顿了一顿,说道:皇额娘说了,现在的功课愈来愈多,我就不必每天都过去视膳了,嗯,隔一天去一次就好了!你说,从今往后,可不是自在了么?小李子心中嘀咕:这叫什么彩头?视膳是做儿子的孝心,减少视膳的次数,你居然如此兴头儿,叫别人听见了,怎么看你这个皇帝?同时,他也有点儿奇怪:上一次,母后皇太后抓到小皇帝逃学,慈颜震怒,小皇帝身边的人,都很吃了番挂落,自己挨了二十巴掌,长春宫那边儿的桂莲和王二喜,本来不相干的,也罚了两个月的月例。
这一番疾言厉色,摆明了是要加强对小皇帝的管教,怎么,没过几天,就将小皇帝视膳的次数减少了一半?这不是,更加松开手了么?这些腹诽,自然不会写在脸上,不过,他也不敢附和小皇帝的话,不然,叫人听了去,他这个近侍,就是教唆皇帝,严重点儿,给他戴顶离间母子的帽子,都不稀奇——对于太监来说,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他转换了话题,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奴才这儿有好消息,保管万岁爷听了,更加醒神儿呢!小皇帝眼睛一亮:你说!小李子对着窗外,努了努嘴。
窗外廊下,隐有人影。
小皇帝会意,拉长了调子,高声说道:外边儿的人,都回避了!脚步纷沓,外边儿的太监、宫女,纷纷走开了。
说罢!奴才找到一个相熟的侍卫,他说了,万岁爷出宫的事儿,他……愿效死力。
小皇帝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两个鼻孔,也兴奋得猛地张了一张。
什么?好!这个侍卫,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姓许,叫许保田,在神武门当差。
神武门?小皇帝的眼睛放出光来,好,好!紫禁城之格局,以乾清门为界,以北为内廷,以南为外朝。
紫禁四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南为午门,北为神武门,其中,严格来说,东华门该算东南门,西华门该算西南门,这两个门,东西方向几乎是和太和门在一条水平线上的,距乾清门——也就是距内廷,距离遥远。
午门就更加不必说了。
紫禁四门之中,神武门是距内廷最近的,一出作为御花园北门的顺贞门,神武门即在望,顺贞门和神武门之间,无遮无挡,只有一片青条石铺就的开阔空地。
太监出宫办事,正常情况下,都走神武门;不能出宫的宫女,和家人相会,就在神武门和顺贞门之间的空地,唯天气不佳,可以进入神武门内东、西两侧的东长房、西长房。
所以,紫禁四门,出入品流的复杂,以神武门为最。
小皇帝若要出宫,紫禁四门之中,不消说,神武门是最容易混出去的。
其他三门,小李子是太监,不奉特旨,午门是绝对走不得的;走东华门、西华门,也得有很特殊的理由,且缘由既然特殊,盘查便必特别之严。
不说这一层,单说东、西、南三门距内廷如此遥远,如何安全地走过这一大段路,就是个极其头痛的问题。
小李子嘿嘿一笑:这个姓许的,若不是在神武门当差,奴才也不会去兜搭他了。
许……保田?听名字,似乎是个……汉人?是。
这么说,他是武进士出身了。
是,他是……呃,对了,壬戌科的三甲。
紫禁城侍卫,即俗称之大内侍卫,国初的时候,完全由满蒙八旗子弟充任,一个汉人也没有,连汉军旗的也极少。
不过,到了后来,这个规矩,慢慢儿的松了,不仅有了汉军旗的,甚至还出现了汉人,只是人数有限,比例很低,而且,明确规定,都在武进士出身中选拔。
壬戌科……小皇帝沉吟了一下,那是同治元年……嗯,这个许保田,现在是什么位子?回万岁爷,蓝翎侍卫。
哦?就是说,五年了,一步窝也没有动过。
侍卫的级别,分为四等,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蓝翎侍卫。
武进士出身做侍卫的,一甲一名,即武状元,授一等侍卫;二名、三名,即武榜眼、武探花,授二等侍卫;二甲出身选做侍卫的,授三等侍卫;三甲出身选做侍卫的,授蓝翎侍卫。
许保田是三甲出身,入宫的时候,自然是最末等的蓝翎侍卫,五年过去了,还是个蓝翎侍卫,可不是一步窝也没有动过么?小李子嘿嘿一笑,说道:圣明不过万岁爷,这姓许的,正因为混得不如意,才……嘿嘿,这个,力求上进啊。
第一零三章 瞒天过海小李子这句话,听在耳中,实在熨帖,小皇帝不由自得地哼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封官许愿,虽然还得几年之后才能兑现,但已隐隐的感到了人主大柄在握、赏罚随意、黜陟由心的快感。
他脸上笑容不去,却刻意地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先别太兴头!先说说你和那姓许的,到底是怎么筹划的?回万岁爷,第一,弘德殿那边儿,得给万岁爷放个假……这个容易,小皇帝脸上的笑容变得古怪了,倭师傅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或者,闹个肚子什么的,就不能入直了,剩下王师傅一个,好说话!倭师傅头疼脑热、闹肚子这个事儿,主仆早有默契,此刻不必深谈,小李子点了点头,说道:是,叫王师傅替万岁爷布置些功课,回太极殿‘用功’就是了。
下午的‘国语’课嘛,我叫玉林给我放假,谅他也不敢不答应。
玉林是教小皇帝国语的谙达。
这个……奴才以为,一天之内,两个师傅,都放了万岁爷的假,未免太扎眼了一点儿,不如,叫玉谙达找个什么由头,自个儿请一天假,当天不要入直就好了!咦?你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万岁爷回到太极殿,传过午膳……等等,小皇帝打断了小李子,什么,传过午膳?好不容易有了假,还不赶快出宫?传过午膳,那得磨蹭到什么时候?万岁爷,如果离开弘德殿就出宫,那么,午膳之前,就得赶回来……啊,这个,是……皇帝一日三餐,都有记录,一顿不少,不传午膳,小皇帝出宫一事,就很有可能暴露;午膳传得太晚,如无合适的理由,也会启人疑窦。
午膳是绕不过去的,可是,若午膳之前就回宫,那么,在外边儿最多呆上一个时辰,刨去来回路上花的时间,出宫一趟,实在做不了什么事情。
所以,宁肯传过午膳再出宫。
这次,小皇帝是真把眉头皱起来了:传过午膳,不都过了午时了?大半个上午,不就都白白浪费掉了?小李子笑了:这个简单,咱们早些传午膳就好了,就说万岁爷肚子饿了,过了巳正就传,午初不到,就能出宫,晚膳前赶回宫,算下来,能在外边儿呆上……三个多时辰呢!呃……对呀!宫里传膳,并无固定时间,全看各宫主子的喜好,且正常情况下,一般都比宫外普通人家要早。
小皇帝因为要上书房,他的午膳,几乎是内廷各宫中最晚的,因此,他对午膳的概念,是传过午膳,不都过了午时了?没有想到,若当天不上书房,早些传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况且,小李子说,那些‘有趣’的地方,都是‘夜夜笙歌’,第二天,起得都晚,有睡到午初才起床的呢!咱们去早了,也没啥用处。
所谓有趣的地方,指的是八大胡同之类的红粉销金窝。
小皇帝的心,一下子就热乎了起来,连声说道:对,对,对!传过了午膳,小李子说,万岁爷就说,去御花园逛逛,遛一遛食儿,小李子一个跟着就好,其他的人,就不必跟着了。
好!小皇帝离开太极殿,如果是去弘德殿上课,或者去钟粹宫视膳,做这一类的正经事,一定是前呼后拥,一大群太监跟着,并带上各种衣物、茶具等御用物事。
不过,如果只是消消食儿,东游西逛一番,那么,只带一个贴身侍从,亦无不可。
之前那个小桂子,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现场,就是只有小皇帝和小桂子两个人。
咱们在御花园的时候,小李子说,正是各宫传午膳的时候,天儿又忒冷,御花园里,一定什么人都没有的,咱们找个隐蔽的所在,万岁爷悄悄儿地换过了袍子、帽子、靴子……对,对,我要‘易装’!我……扮成什么好啊?嘿嘿,这个,奴才斗胆,委屈万岁爷扮成个……小太监,假装是……呃,奴才的……呃,跟班。
小皇帝倒不觉得有何委屈,而且,这个和他自己原先想的,基本一致,不过——好!不过,出了宫门,我可不能还扮成小太监!那是自然!奴才事先备好一套贵公子的衣裳,出了宫,皇上就在车里换上了,到了地儿,下了车,谁见了,都得喝一声彩,翘一翘大拇哥:嘿,这是哪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啊?小李子最后那句谁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不伦不类,小皇帝却听得满面飞金,嘴裂开了,合不拢来。
傻笑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问道:车里?是啊,小李子说,万岁爷万金之体,又是大冷的天儿,难道自个儿走路不成?奴才会事先备好一架车子,在神武门外候着。
好!那么,咱们出了御花园的顺贞门,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出神武门?许保田只当看不见?哎哟,那可不成!神武门那儿,可不只他一个,还有一拨护军呢!不过,护军不同侍卫,他们只负责把守四个城门,还有巡逻、警戒城墙,不往紫禁城里边儿走的,识得万岁爷龙颜的,是很少的,只消把障眼法使出来,许保田又在里边儿打马虎眼儿,一定可以顺顺利利的出宫的。
第一零四章 万事皆备还有,小李子说,这几天,长春宫那边儿,求万岁爷……呃,委屈自个儿些,敷衍着点儿。
敷衍?小皇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敷衍?说两句好话,赏赐点儿东西什么的。
你是说……啊,收买人心。
小李子嘿嘿一笑,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了。
小皇帝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万岁爷,小李子说,咱也不指望长春宫那边儿帮什么大忙,不过,关键的时候,打个小马虎眼儿,少啰嗦两句,就算帮忙了!至少,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不会跑到钟粹宫递小话儿、嚼舌头根儿啊!关键的时候,是说小皇帝溜出宫这段时间,钟粹宫的人,过来传话、送东西——这是可能的;也包括,万一母后皇太后有什么事儿,传小皇帝过去,或者,像那天那样,打上门来——发生这种情形的概率就很低了。
皇帝要视膳,母子之间,有什么话,一般都是传晚膳的时候说。
以前,圣母皇太后在的时候,有时候火气上来了,倒是会把小皇帝喊过去,劈头盖脸,训上一通,母后皇太后却从未有过类似的举动。
再者说了,长春宫、太极殿,毕竟是连在一块儿的,抬抬脚,就过去了,钟粹宫和太极殿,却是一个在东六宫,一个在西六宫,中间隔着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等后三宫,且远着呢。
那天,若不是小皇帝逃学,事情太特出了,母后皇太后也不会杀到太极殿来。
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却也不可不妨。
好吧,就依你,那,赏赐些什么呢?万岁爷这儿,意思下就好了,譬如……传膳的时候,赏长春宫某某、某某一碗半碗什么吃食,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赏别的物件,敬事房还要‘记档’,未免太过引人瞩目。
其他的,奴才私底下和桂莲、王二喜他们‘勾兑’。
‘勾兑’?小皇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啊,你要私下底给他们塞银子……咦,你倒有钱?嘿嘿,奴才哪里有什么钱?这个……是许保田的报效。
啊……好,这个姓许的,懂事儿!说到这儿,小皇帝想起一个事儿来,忍不住问道:咱们出去了,呃,那些‘有趣’的地方,得……花钱吧?我,可没有钱。
这话不假,虽说天子富有四海,但亲政之前,一两现银,也不归小皇帝自个儿支配的。
这些花销,也归许保田报效。
这,小皇帝略觉不安,得……不少钱吧?小皇帝自然是不晓得行情的,但千金买笑、床头金尽一类的话,书上是看过的,那些有趣的地方,如何挥金如土,大致也想象得出来。
是得不少钱。
可是,万岁爷想啊,他一个蓝翎侍卫,不过正六品,外放了副将呢,从二品!如果熬资格,从正六品到从二品,他得花多少时间,又得花多少钱?和那些个钱一比,他报效的这点子钱,就是小钱了!人家算得精明着呢!对,对,有道理,有道理!顿了一顿,小皇帝心痒难搔,连连搓手,说道:好,好,万事皆备,万事皆备!**当天晚上,小皇帝兴奋得浑身燥热,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生,迷迷糊糊中,还把被子蹬了,结果第二天醒来,头重脚轻,眼涩鼻塞,摸摸额头,烫手。
这一次,太极殿和长春宫的人,麻溜儿地传太医、报钟粹宫,半刻钟也没耽搁。
太医和母后皇太后前后脚赶到,太医请了脉,看了证,回母后皇太后说,皇上这是着了凉,天时又冻得紧,苦寒化为躁火,因此圣躬不豫。
不过,请太后宽心,这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服几贴药,静摄几天,也就好了。
慈安放下心来,嘱咐小皇帝好生养着,又吩咐太极殿和长春宫的人,好生伺候着,皇帝痊愈之前,不可离开太极殿,并命太医院,每天的脉案,都要送一份给送钟粹宫。
书房自然是撤了,然并卵,就算没有母后皇太后的慈谕,没有下面的人不错眼地盯着,小皇帝也离不开太极殿——太医院一天请两次脉,单这一条,就把小皇帝钉得牢牢的。
第一零五章 未来的皇后?女儿家的名字,大名也好,乳名也罢,本来是不轻易示于外人的,大户人家尤其如此,但因为成了留学生,镇国夫人这两个妹妹的名字,都公之于众,并上了朝廷的邸报。
那个小的,也就是镇国夫人亲生妹妹的名字,单名一个芸字,字天衢,号岫心。
噫!有趣!女儿家家的,不但有大名,还有……字号?而且,什么天衢,听起来,呃,好生……霸气,哪里像女儿家的名字呢?岫心,不晓得是啥意思,也是怪怪的——哎,听说,这个字,这个号,都是芸格格自个儿给自个儿起的,连轩亲王都拗不过她呢!芸格格,这不是宫人们虚好听顺嘴叫出来的,就在留学生其事正式公布之前,特降懿旨,封白芸为六品格格。
这是宗室女子的入门爵位,大致相当于男子的奉恩将军。
白芸的一字一号,普通宫人自然不晓得来历出处,外朝的大臣们,却是晓得的:天衢,出自唐李思恭《咏云》之白云帝都起,飞盖上天衢;岫心,出处则要古怪些,乃出自《增广贤文》之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以天衢为字,既贴切,又霸气,毫不掩饰自己矫矫不群之志,就算男人用了,都锋芒过甚,何况女人?至于岫心,白云出岫本无心,好像在说,如此锋芒毕露,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是在自矜、自喜,岫心托着天衢,只能显得天衢的光芒更盛。
大伙儿都暗自嘀咕,这个女孩儿,殊非常人啊。
自然不是一般人!宫人们都说,芸格格从美利坚回来了,就是洋翰林了,将来就像戏中唱的,做了女丞相,都不稀奇!因此,镇国夫人白氏带胞妹白芸入宫给母后皇太后请安,后宫嫔妃和太监、宫女、苏拉,都争相传说:看芸格格去!非但内廷沸沸扬扬,外朝的官员、吏役,也都上了心,都想看看,这位天之娇女,是怎样一副傲岸不群的模样?白氏姐妹,自东华门入,一进东华门,就赏了轿子,过文华殿、文渊阁,顺着三大殿的东城墙根儿,一直抬到了景运门前。
进了景运门,过九卿朝房,在乾清门东首的内左门前停了下来,落轿,由内左门入东一长街,一路走到钟粹宫。
后来,人们都说,东起景运门、西迄隆宗门,乾清门前、保和殿后这一片狭长的空地,不就是俗称的天街么?白芸的字是天衢,嘿,天街、天衢,不就是一码事么?她在此落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天意啊。
白氏姐妹,虽然是由轿子抬到内左门前的,但是,人们还是有机会看清楚姐俩儿的形貌的:入东华门至上轿前这一小段路,落轿后至入内左门这一小段路,外朝的官员可一窥形容;进入内左门,即进入内廷,由内左门至钟粹宫,要走过好长一条东一长街,宫眷们大可趁机恣意观瞻。
镇国夫人白氏是旗下著名的美人儿,这不消说了,她这位天衢胞妹,一眼看去,不论外朝还是内廷,人们都暗喝一声彩!小姑娘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娉娉婷婷,目下已是不折不扣小美人一个,年纪稍长,较之她的胞姐,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罢了,关键是那份从容气度!那不是端庄二字可以局限,里边儿,透着一股自信,透着一股隐隐的昂扬意气,那份难以言述的气韵,人们竟是从未在第二个女孩儿身上看见过!她的爵位,只是一个六品格格,但大伙儿都说,芸格格的形容气度,寻常公主,都比不了!不久就从钟粹宫里传出消息,母后皇太后对芸格格喜欢得一塌糊涂,不断埋怨镇国夫人,怎么现在才带小妹过来见我?甚至说出了若早些见了面,断不容关卓凡把她送到国外去的!倒弄得镇国夫人好生尴尬。
当天晚上,镇国夫人和芸格格留宿在宫中——初次入觐便被留宿,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殊恩。
白氏姐妹第二天告辞的时候,锦缎珠玉,母后皇太后赏了无数东西,数量之多,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后来,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在宫里暗地流传开来: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母后皇太后已经慈心默属了——就是芸格格!第一零六章 火力全开禁缠足这个事儿,从上回厉禁旗人缠足的上谕明发始,就有苗头了,朝野上下、京城地方,各种各样的说法,流传已久,大伙儿都不算太意外。
只是,以前,只闻楼梯响,现在,终于人下来了。
当然,意外还是有的——人们都没有想到,从楼上下来的人,打头儿的,竟然是李鸿章。
首倡禁缠足,明显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李少荃呢,可是无利不早起的人,他怎么肯来兜搭这个活计呢?明白人是有的:正因为李少荃是功名底子,无利可图之事是不会做的,才说明,首倡禁缠足,虽然吃力,却未必不讨好——可能不讨某某某某的好,却一定是讨上头的好,就是说,禁缠足,是上头的成案,且李某人相信,上头推行此案的心意已决,乃上下默契,或自告奋勇,或领衔受命,打响了这第一炮。
李鸿章的身份也是很适合干这个活儿的:禁缠足主要针对汉人,他是汉员之佼佼者,由他首义,自然比由旗员倡言更有说服力,较之由上头直接压下来,也显得更加俯从众意。
李鸿章还有一桩优势,是别人不具备的:李太夫人是天足,由他来请禁缠足,就裹了一层纯孝的金钟罩,理直气壮,谁也不敢轻易攻讦他。
不过,如果违禁,该怎么处罚,李鸿章的奏折,一字不着,以黜陟大权,操之于上,非臣下所敢妄议,一语带过——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他并不愿意真得罪人。
上头将李鸿章的折子交议。
该怎么议呢?说缠足是好事儿,缠足的女子,个个舒心畅意?这种话,脑筋最死、脸皮最厚的人,也说不出来。
上头在这个事儿上的取态,大伙儿是心知肚明的;另外,顺治二年,康熙三年,朝廷都曾颁旨,严禁缠足,某种意义上,禁缠足,也算祖制,所以,明着反对,恐怕是不行的,那么,师康熙七年王熙的故智?康熙七年,左都御史王熙上折,以为康熙三年的规定,严苛过甚,刁民诬攀妄举,牵连无辜,请驰缠足之禁。
可是,现阶段只是交议,禁缠足并未正式实施,不管法例如何规定,先就一口咬定严苛过甚,刁民诬攀妄举,牵连无辜,说服力不强吧?反对者议论未定,支持者连连发炮了。
第一个上书支持的,是一个叫崇佑的满洲御史,他的折子,本身平平无奇,自己的话,寥寥无几,真正有力量的话,都是搬别人的,包括顺治二年的世祖、康熙三年的圣祖、以及上一次厉禁八旗缠足的两宫皇太后的圣训。
不过,其中最动人心魄的几句,并不在这几道谕旨之中,而是出自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举人的帖子。
这个举人,就是在本书中露过两次脸的宝廷。
宝廷前年秋闱得意,不过,第二年也即去年的春闱,不慎失手,今年卷土重来,再战科场,现正准备今年的会试。
京中住满了备考的举子,他这篇帖子,在士林之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宝廷痛斥缠足悖天理,逆人心,乱五典。
他在帖子中说,天生化人,钟灵毓秀,皮肉肢体,各有形状,硬拗曲扭,面目尽非,是谓‘悖天理’也。
女子缠足,都是打小就开始的,小女儿苦痛哀鸣,辗转嚎啕,泪已尽,口难言,屈人之志,是谓逆人心。
圣人有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等五典的教导,可是,女子缠足的苦痛,皆拜自己父母之赐,这就是毁乱了五典中最重要的父义、母慈,是谓乱五典也。
崇佑的奏折亦交议,大伙儿看了,其中机关,不难明白:宝廷只是个举人,没有上书言事的权力,经崇佑的转手,他的这篇帖子,就可以直达御前,并遍示百官——这是两个人勾连好了的事儿。
崇佑的折子,虽然没什么自己的干货,但圣训加清议,有着异常的分量,特别是宝廷的悖天理,逆人心,乱五典,反对禁缠足的人,都不晓得该怎么去驳他。
宝廷和崇佑,都是满人,那么,汉人呢?除了发端的李鸿章,其余的,都缄口不言吗?第一零七章 昏天黑地又到了每年年头翰林院派各种差使的时候,包括篡修、校勘书史,稽查史书、录书,稽查官学功课,稽查理藩院档案,等等,头绪纷繁,人事纠葛,得一连会议好几天,因此,今天弘德殿的功课,倭仁只上了几句生书,再温了一课熟书,便告结束,然后,匆匆出宫,赶往翰林院。
会议告一段落,已近午正,倭仁就在翰林院的厨房,随便寻了点儿吃食填肚子。
不料,一张饼没有吃到一半,肚子就不对劲儿了。
半个时辰之内,跑了七、八次茅房,可怜倭老夫子一向慎食惜福,肠胃之中,哪来还有什么可供排遣于外的?泻得头昏目眩,眼睛都睁不大开了,眯缝着看出去,大中午的,天儿都变黑了。
有人要去请医生,倭仁不许,说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过了这个劲儿,自然就好了,不必闹得人仰马翻。
缓过劲儿来,传轿回府,在轿子里的时候,觉得舒服了些,不由松了口气,岂知到了家,又不对劲儿了,不但下泻,而且上吐,最后,连酸水儿都吐了出来。
这就不能不请医生了。
医生看了,皱了好半天眉头,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
脉象虽然虚弱,不过,上吐下泻一、两个时辰,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别说倭中堂这把老骨头了,因此,脉软无力,并不奇怪,可是,为什么会泻得如此厉害?还带吐的?想来想去,还是饮食不调。
接下来,除了按方抓药,什么东西也不敢吃;服过了药,一时半会儿的,该泻还是泻,该吐还是吐,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天快亮了,方才慢慢儿的消停了。
六十多岁的人,这么反反复复差不多一整天,已是十分之虚弱了。
家人都劝倭仁今儿请个假,不要入直了,但倭仁想着,弘德殿、翰林院、内阁,每一处都是一大堆的事儿,坚决不干。
家人再劝,他厉声说道:力疾从公,这是国家大臣的本分,你们啰嗦什么!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可还是挣扎着上了轿。
倭仁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的,不过,平时如无急事,他很少真在紫禁城里骑马——其实是坐轿。
今天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弘德殿在乾清宫的地界上,距东华门还远着,只好叫轿子一直抬到了景运门外。
进了景运门,就是天街,不奉特旨,臣子不能在其间骑马,因此,他不能像白氏姐妹那样直入景运门,而须在景运门外落轿。
倭仁落了轿,走上景运门外的台阶,穿过门洞,沿着门内的台阶往下走,突然,天旋地转,脚一软,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一直骨碌碌滚到了台阶之下,当时就昏了过去。
倭仁是名义上的首辅,国家宰相在紫禁城里摔这么大一跟斗,生死未卜,本朝开国以来未之有也,登时,整个紫禁城都震动了。
倭仁被就近抬到九卿直房,相关人等,一面急传御医,一面飞报养心殿和军机处。
当时,母后皇太后刚刚到达养心殿,正在西暖阁休息;军机大臣们则聚集在军机处内,等候叫起。
慈安得报,心一沉,手脚都微微地软了一软,颤声说道:我去……瞅瞅!养心殿总管太监大起忙头:九卿值房可是在天街的,母后皇太后一入天街,就算出了内廷,这个……合乎规矩吗?赶忙奔军机处报轩亲王。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
皇太后不仅不能轻出内廷,男女有别,除了国初体制粗率之时,臣子伤病,再没有皇太后亲临视疾的道理的。
在九卿直房看到母后皇太后,倭艮峰就算醒了过来,也非得再吓昏回去不可。
还有一层,臣子伤病,人主如果亲临视疾,往往意味着该臣子已病入膏肓,人主亲临,是来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虽然是极高的荣耀,意头却大大不好,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见这一面的好。
不然,做臣子的,能不死都不好意思不死了。
关卓凡劝住了慈安,自己带了一班军机大臣,赶到了九卿值房。
九卿直房里已乱作一团,御医奔进奔出,看热闹的公卿、侍卫、佐吏,围做了一团,当中,倭仁躺在一张软榻之上,满脸是血,双目紧闭。
关卓凡皱起了眉,喝道:这是看戏呢?除了御医,不相干的人,统统给我出去!轩亲王极少如此疾言厉色,大伙儿立即作鸟兽散,关卓凡自己也退到门外,和几个军机大臣一起,站着等候。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御医出来禀报:倭中堂醒了。
几个大军机,都松了口气,侍卫掀起帘子,关卓凡打头,次第而入。
倭仁面如白纸,神情委顿,看见了关卓凡等人,还想挣扎着坐起来,关卓凡赶忙走前一步,按住了他。
倭仁荒唐失仪,实在羞惭无地……有意思,你老摔得七荤八素,一醒过来,先想到的,竟是什么荒唐失仪?关卓凡安慰了几句,然后向御医询问伤情。
御医说,倭中堂脸上的血,是额头摔破了个口子,倒不大要紧;麻烦的是左手和右腿——都骨折了,老年人骨头脆,一摔就折,这,就非得将养上好一段日子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好儿将养!你们太医院,这段日子,指定一个太医,多到倭中堂府上走走,一定要叫倭中堂的手脚复原如初!另外,我再请旨,派两个太监,专门到府上照料倭中堂的起居。
御医答应了,倭仁想要推辞,关卓凡摆了摆手,止住了他,又叮嘱了几句,辞了出来。
回到养心殿,向慈安回了,慈安放下心来,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好儿的,怎么就一脚踩空,跌这么一大跤呢!顿了一顿,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倭仁看来……暂时是不能入直的了,那,弘德殿那边儿……翁同龢丁忧的麻烦重现了。
第一零八章 御驾亲征从弘德殿下了学,回到宫里,小皇帝全然是一副以手加额的神情,连眉毛都在隐隐跳动:嘿,真正是天遂人愿!倭老头儿这一跤,跌得好!怕不是要三、五个月,才能够回转得来?倭老头儿四个字,第一次出于小皇帝之口,那副幸灾乐祸的口气,更是前所未有,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妥,以为旁边儿的小李子,是一定要规劝的,等了一等,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小皇帝微觉奇怪,斜了小李子一眼,见他神情怔忪,眼光游移,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甚至有点儿发抖的模样。
你的魂儿丢了吗?小李子一怔,回过神儿来,赔笑说道:万岁爷恕罪,奴才……走了神儿了。
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说道:奴才在想,那个药……呃,不是,那个东西的分量,会不会,呃,多了些?倭中堂这一跤,跌得好生吓人,万一……哪儿有那么多的‘万一’?小皇帝不耐烦的说,打布库的小太监,断胳膊断腿吐血的,家常便饭,没见那个真跌死了?你的胆子,就跟兔儿爷那么大!小李子不说话了。
许保田进的那个药,小皇帝兴致勃勃的说,还真是管用!一次过就送了倭老头儿回家!你跟他说,叫他努力巴结差使,以后,好处大着呢!……是。
对了,那件东西,是不是也造好了?拿来我看!小李子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然后,解开自己的衣襟,伸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来,双手递给了小皇帝。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柞木牌,一共四行字,中间两行是凸起的阳文,一行是太极殿三字,一行是同治五年制造六字;最靠左的一行,写着三等执事年十三岁,最靠右的一行,写着眼大面白高颧无须。
哟!小皇帝的语气中,颇有惊喜之意,满像那么回事儿的嘛!翻来覆去地看了阵子,突然想起来:哎,拿你的腰牌我看!两个腰牌,一手拿一个,并在一起。
还真看不出来有啥不一样的!小皇帝连连点头,这个姓许的,手艺不坏啊!奴才替许保田谢万岁爷的夸奖。
嗯,你的差使,办的也不坏!谢万岁爷。
眼大、面白、高颧、无须……嘿嘿,这还真挺像我的!又把玩了一会儿,看看小李子,再看看腰牌,突然扑哧一笑:两块牌子,都写了‘无须’——这不废话嘛,太监,当然是没胡子的!呃……哎,不是还有一套衣服吗?取出来,我穿穿看,就当‘演习’了!这套衣服,就是小李子替小皇帝准备的、出宫做贵公子打扮的衣服。
衣服取来了,玫瑰紫的灰鼠皮袍,淡青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珊瑚套扣,黑缎帽,帽结子也是珊瑚,帽沿正中,则镶着一块玻璃翠的玉,通体碧绿,浓得像就要滴下来一般。
这套衣服,单是帽沿上的那块玉,便非千金不办,小皇帝十分满意,却没有问过小李子,这是哪里来的?当然,就算问了,小李子也会说,许保田报效的。
系上湖色丝绦腰带,再把自己平日里用的明黄荷包、彩绣表袋以及玉玦、玉环等等零碎,挂了好几件上去,穿戴打扮停当了,在穿衣镜前,左扭右转,自觉风流倜傥,心里十分得意。
小李子在一旁大赞:万岁爷这一打扮起来,啧啧啧,真正叫‘翩翩浊世佳公子’了!依奴才看,就连澄贝勒,也是比不上的!比载澄还帅,这是小皇帝最爱听的话了,他面上飞金,小李子继续吹捧:到了那些‘有趣’的地方,那些……嘿嘿,红姑娘,见了万岁爷这般人才,还不都……一起涌了上来?啧啧啧!于是,小皇帝一张笑脸,金光闪闪,几乎有些不能自持了。
不过……嘿嘿……不过什么?万岁爷,这对荷包,可用不得。
小皇帝一愣,低头一看,明白过来了。
小李子替小皇帝解下明黄荷包,换上了一对石青平金荷包,小皇帝前照后照一番,再无破绽了。
好!穿衣镜中的小皇帝,目光灼灼,万事皆备,明儿我就‘御驾亲征’!**八大胡同,韩家潭,红云小栈。
八大胡同,狭义上指小李纱帽胡同、朱茅胡同、王广福斜街、胭脂胡同、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等八条胡同,广义上则泛指前门大栅栏一带的烟花风尘人家。
同为声色缱绻之处,档次是不一样的。
第一等的叫做清吟小班,其中的姑娘,不但色艺俱佳,有的还能书会画;第二等的叫做茶室,姑娘的水准,虽较清吟小班略逊,但或色或艺,总还能占着一头;第三等的,俗谓之窑子,既叫了这个名字,来到这儿消遣,也就不好太挑剔了。
除了清吟小班、茶室、窑子之外,还有一等去处,叫做下处,乃是各皮黄班子的角儿的住处,这些角儿,大多都有另一个身份,即相公。
下处,是喜好男风的人销金的所在。
鱼找鱼,虾找虾,贫富各自扎堆儿,一等的清吟小班,大多在韩家潭、百顺胡同,二等的茶室,大都在石头胡同、朱茅胡同,三等的窑子,大都在小李纱帽胡同、王广福斜街和陕西巷。
至于下处,也分三六九等,散布于八大胡同。
头等的,不逊第一流的清吟小班,末等的,比窑子也好不到那里去。
言归正传。
红云小栈是一座三进两路的宅子,在韩家潭的清吟小班里面,恩客公认,排名可进三甲,门前日日车水马龙,门内夜夜笙歌不断。
红云小栈的头牌姑娘,名字甚至有趣,叫做绛弦儿,今天,绛弦儿的房内,一如既往的热闹,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木材商汗三爷,在她这儿叫条子,一屋子的恩客、姑娘,行酒传花,弦歌嘈切,热闹的不得了。
汗三爷本名叫做王家瀚,行三,中等身材,并不如何肥胖,也并不如何爱出汗,可是,瀚三爷叫着叫着,背地里,就变成了汗三爷。
这个雅号,似乎略显不雅,不过,汗三爷脾气好,一向信奉和气生财,对这个绰号,全然不以为忤,有时候,还会拿来自我调侃一番。
屋子当中,摆了一张大大的红木圆桌,主客六人围坐,每位恩客身边,都挨坐着一个姑娘。
今儿汗三爷是主人,在下首主位相陪,上首居中的,是他今天宴请的客人,内务府营造司的员外郎琦佑。
内务府营造司主管宫苑营造修缮,乃是京城木材商人的天字第一号大主顾,这琦佑是营造司的实权人物,汗三爷巴结起来,不遗余力,两个人平素处得极好,汗三爷对琦佑,一口一个琦大爷叫着,琦佑则称他瀚三哥,十分客气,也十分亲热。
本来,汗三爷是只请琦佑一个人的,但吃花酒这个事儿,热闹才有意思,琦佑旗下大爷的脾气,进屋一坐定,就要呼朋引类。
今儿的花酒,汗三爷只为联络感情,并没有什么机要事项求琦佑办的,于是欣然答应。
两个人各自飞笺,琦佑叫了户部的一个绰号毛尖儿的书办,汗三爷叫了一家名万通恒的银号的掌柜——巧的很,也姓万。
毛尖儿和万掌柜到了,觉得人还是略嫌少了点儿,于是,毛、万又各自写条子,毛尖儿叫了吏部的一个姓杨的书办,万掌柜叫了一个做瓷器生意的孙掌柜——这位孙掌柜,也兼做放京账的生意,算是万掌柜的半个同行。
这一班人,彼此都熟识的,也都是八大胡同的常客,于是,这顿花酒,就吃得真正热闹了。
*(小预告:明天两更,一更上午十点,二更下午五点)*(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零九章 大小通吃酒令行过了好几轮,姐儿们的各式各样的曲儿,或柔腻,或艳情,也都听过了,几个人借着酒兴,开始胡吹海侃。
老万,琦佑说,你们这一行,近来可是出了位大人物呀。
万掌柜想了想,问道:请教,哪一位啊?宗室银行筹备已毕,琦佑说,不日就要正式开张了,总裁是咱们的睿亲王,这可不是大人物?说到这儿,拿手指虚点了点万掌柜,哈哈一笑,说道:从今往后,你老万就是跟亲王平起平坐的人物了!嗐!我的琦大爷,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顿了一顿,万掌柜说道:就不说亲王之尊——单说人五百万两银子的本金,别说‘万通和’这种小虾米,就是‘四大恒’,也刚刚只够给人家提鞋的资格!我呢,大约想给人掸掸鞋面儿上的灰,人都嫌我的手脏!四大恒,指的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四家银号,恒利、恒和、恒兴、恒源,谓之四大恒。
话不是这么说,汗三爷插了进来,老万也别瞧不起自个儿。
我前儿在一个洋人那里,听了一句话,叫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也不晓得这‘罗马’在哪里,那个意思,似乎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走各的路,各吹各的号,谁也不碍着谁。
就是,琦佑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生意嘛,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孙掌柜说话了:就怕人家要大小通吃呢?琦佑愣了一愣:这话怎么说呢?有个朋友跟我说,这个宗室银行,拨了一笔款子,专门贷给翰、詹、科、道,利息——嘿,月息八厘,年息不过一分!这么个搞法,以后还有我们‘放京账’的活路吗?孙掌柜的主业是绸缎生意,副业是放京账,因为是副业,所以进出不大,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小额贷款,债仔以穷京官为主,其中大半,都是翰、詹、科、道。
月息八厘,年息一分?琦佑狐疑的说,利息这么低,宗室银行那边儿,又能赚什么钱?这个……所为何来?他转向毛尖儿:‘毛尖儿’,你是户部的,这个消息,属实么?毛尖儿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点了点头:大约不假。
顿了一顿,又说道:至于‘所为何来’?四个字,‘收买人心’!老睿收买人心?他……毛尖儿扑哧一笑,说道:琦大爷,你老是聪明一世啊!老睿这个‘总裁’,就是个摆设,大花瓶!宗室银行的实权,都在‘总办’手里!再者说了,总裁也好、总办也好,不都是替人打工的?正经的大老板——他伸出右手,曲起拇指、小指,竖起中间三指:是这位!琦佑一拍自己脑门:对呀,是关三!这……这就说的通了!不过,汗三爷说,到底是‘宗室银行’,轩亲王这么干,宗室们,呃,不会生出什么意见吗?能有什么意见?毛尖儿说,宗室银行的股本,一半是咱们这位轩亲王掏出来的,别的宗室,算上两宫皇太后,都是小股东!再者说了,月息八厘,年息一分,低是低,可也没亏钱,上海洋人的银行,就是这个利息——拿如今的一个新词儿,叫做什么……嗯,‘国际接轨’!国际……接轨?这个词儿,除了毛尖儿,在坐的,没有第二个听过。
我也不是太明白,‘国际’大约是‘万国’的意思,‘接轨’……呃,‘轨’,这个,‘仪轨’之谓?大约就是……银行这样东西,既然是从洋人那儿学来的,规矩呢,也得照着万国的规矩来。
汗三爷笑道:这大约又是从朝内北小街那边儿出来的——咱们这位轩亲王,花样还真是不少。
琦佑一声冷笑:花样是不少,可是……哼!琦大爷,怎么?听你这口气,似乎……我现在多喝了几杯,在座的又都是好朋友,好,我就借酒盖脸,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第一一零章 怨毒之深这也罢了,琦佑说,最可气的,是颐和园工程款的数目!内务府打出来的,是一千多万两——实话实说,这还是往少里打的,打多了,怕吓到‘上头’;关三呢,好嘛,三百五十万两!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内务府‘报花账’了?这么搞,上头怎么看内务府?还叫我们以后怎么办报销?这,确实是过分了些。
还有荣安、敦柔两公主釐降!琦佑说,这个……公主釐降,是皇帝女儿出嫁,内务府呢,是皇帝的管家,嫁女儿,嫁妆什么的,总得丈人家自个儿办,没理由叫女婿来办吧?我们想着,娥皇女英,‘洵盛事也’,做几套新衣裳,打几件新家具,总要的吧?颐和园这块肥肉吃不着,喝口公主釐降的肉汤,总可以吧?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哪个能想到,办嫁妆的活计倒是派给了内务府,可‘上头’说了,一件新的不要,全用压箱底的货色!好嘛,内务府忙得满头大汗,从头到尾,其实只做了一件事:翻箱倒柜!汗三爷微皱着眉,说道:你们说,这也怪了,就算那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嫁女儿,也得扯上几尺花布,替新娘子做套新衣裳啊,这轩王爷,一次过娶两位公主,那是何等荣耀风光的事体?公主的嫁妆,居然……以旧充新?这,这,说了出去,多不体面,多掉份儿啊!琦佑哼了一声:可不是?真不晓得他的算盘是怎么打的!旁边的毛尖儿笑了一笑,说道:他的算盘怎么打,咱们是不晓得,可是,算盘珠子扒拉来、扒拉去,几场‘慈善拍卖’下来,这把算盘,可是打出来整整三百五十五万六千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跟变戏法儿似的,你不服气,还真不成!琦佑斜乜着眼,看着毛尖儿,格格一笑,说道:好清爽的数目!就不晓得,在别的事儿上,你‘毛尖儿’肚子里,是不是也是一般的清爽?怎么,关三上来之后,你这个户部书办,日子过得更好了些么?毛尖儿又是微微一笑,说道:琦大,你不用挤兑我,我不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事儿嘛,一码归一码!要说关某人上台之后户部书办的日子——我们那位堂官,你不晓得?在户部……那叫撬门入户,掘地三尺!我是拼了命的夹起尾巴做人,好悬才没有折进去,这个日子,那是人过的吗?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唉——琦佑和毛尖儿两个,算是莫逆之交,因此,琦佑直接喊对方的绰号,毛尖儿称呼琦佑,有时候也会把琦大爷的爷字给去掉了。
琦佑一声冷笑:这不就是了!顿了一顿,说道:阎老西儿的手,实在是太辣了!仗着关三的势,这个户部堂官,做得实在是太霸道了!不但挤得其他的堂官站不住脚,就连管部的大军机,也说不上话!唉,现在,宝佩蘅也去了,户部更加是他阎老西儿一个人的天下了!喝了口酒,想起来什么,转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书办:老杨,还是你们吏部好!几个堂官,和衷共济,也不会给下面的人穿小鞋。
杨书办摆了摆手,说道:琦大爷,‘几个堂官,和衷共济,也不会给下面的人穿小鞋’,这个话,大约不错,可是,你以为,我们吏部书办的日子,就真正好过了?咦,这是什么说头?请教。
‘顾问委员会’那边儿,弄出来一个‘调置司’,这个事儿,你晓不晓得?调置司?大伙儿都想,好古怪的名字。
‘调置司’?嗯,隐隐约约听说过,可是,不知其详。
所谓‘调置’,就是‘调整、安置’之意,‘调整、安置’谁呢?‘有功人员’!哪儿的‘有功人员’?没明说,其实,就是关某人自己的轩军的‘有功人员’!这班‘有功人员’退了役,要给条出路。
这条出路,不从吏部走,直接从顾问委员会走,过后,在吏部备个案就是了!琦佑想了想,不由失声说道:哎哟,这不成了……‘老虎班’了么?比‘老虎班’还厉害!‘老虎班’再狠,也得从吏部走,而且,一年下来,能有几个‘老虎班’?‘调置司’一出来,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儿!可是,我们那几位堂官,你方才也说了,‘和衷共济’!——嘿,彼此之间,一团和气;对下头,也不轻易做难,那么,对‘上头’,自然就更加乖顺了!不论我们怎么旁敲侧击,这几位大人,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肯上折子,对‘调置司’有所异议。
当时我们想,轩军见天儿的扩编,一时半会儿的,哪有几个‘有功人员’退下来?我们这边儿,大约也不会怎么伤筋动骨,既然没哪个堂官肯做这个出头椽子,算了,我们也不闹了,不然,真惹恼了‘上头’,再派一个阎老西儿那样的堂官到吏部来,岂不就……没吃着羊肉、反惹一身羊骚?谁知道——唉!好玩儿,今儿这桌花酒,一个接一个唉!谁知道轩军的‘有功人员’,杨书办说道,‘调置’起来,流水价般,接二连三,没完没了!一个好缺,我们有心给那某某、某某,彼此还正在谈价钱呢,‘调置司’那边儿出来的人,已经到任了!我们这边儿,就只能‘备案’了,还谈个屁,嘿!说到这儿,杨书办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闷酒。
毛尖儿说道:康熙朝的时候,‘朝选’不及‘西选’;雍正朝的时候,‘朝选’不及‘年选’;现在,好啦,‘朝选’不及‘轩选’了!汗三爷嘟囔了一句:这,可不是另整出一个‘小吏部’来了么?另起炉灶!琦佑眼中,波光一闪,这一招,跟他对付内务府,是一个路子!不错!杨书办说道,琦大爷,咱们是同病相怜!别的不说,就拿你方才说的,你那儿,没啥活计交给瀚三哥做,我这边儿呢,也叫老万喝了好长一段日子的西北风了!老毛那儿,恐怕就更加不必说了!万掌柜和毛尖儿对视一眼,先叹了口气,再掉了句文:诚哉斯言!银号的例规,和京城大小衙门、六部司官书办,互有来往,捐官,请诰封,都由银号们经手;应入官的银钱,都由银号代缴——这都过了明路了。
除此之外,阎王好当,小鬼难缠,拿吏部来说,一个官员,初仕分发,领凭赴任,升迁调补,议叙保案,处分褒奖,京察外察,守制终养,出继入籍,封恤恩荫——从入仕到出缺,生前身后,可以不认识堂官,可以不同司官照面,但每走一步,都要和书吏打交道。
每过一个关节,书吏都会有所需索,欲壑不填,便可以找出种种理由,压住公事,挑剔迁延。
堂官多由翰林出身,部务不熟,有的堂官,到部之前,一条本部的规例都不晓得,也是有的,本朝又素有事必援例,必检成案之惯例,因此,堂官就算对书吏捣鬼心知肚明,也无如其何。
许多书吏因而殷富,其中佼佼者,豪奢之处,可以比拟王侯巨商。
北京城有东富西贵之说,所谓东富,指的就是书吏多聚居于正阳门东和崇文门外,豪宅连片,行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