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又病了。
这一次,替小皇帝请脉的,是太医院的右院判魏吉恩。
看脉象,不过是普通的外感,魏吉恩便照着治感冒的路子,开方、煎药,满以为,一、两贴药下去,圣躬就该无恙了——小皇帝底子弱,容易着凉,不过,毕竟年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是,第二天,小皇帝的病情,不但没有减弱,反倒加重了:打寒战,发高烧,浑身乏力,嚷着头疼、胳膊疼、腿疼、腰疼、背疼——竟是哪儿都疼。
这是很少见的情形。
以前生病,外感之类,小皇帝的精神头儿,基本不受什么影响,如果你不摁着他——每一次,两宫皇太后都要反复叮嘱,好生将养,甚至特别传懿旨,不许出太极殿——小皇帝照旧东游西逛。
这一次,几乎连床都下不来了。
魏吉恩细细地把过脉,眉头皱了又皱,还是不得要领。
慈安有点儿急了。
母后皇太后对待臣下,一向是最宽厚的,宫里的规矩,又是谁都可以骂,但轻易不能骂太医——怕太医们愈骂愈怕,进退失据,看错症,用错药——当然,真看不好病,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尽管如此,尽管努力地和颜悦色,尽管魏吉恩的脉案写得清楚——外感风寒,慈安还是问出来了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病这种话,这意味着,母后皇太后对魏吉恩的诊断表示严重的怀疑——如果连小皇帝得了什么病,都没有搞清楚,又谈何对症下药?魏吉恩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退下去之后,想了又想,虽不情愿,却不能不和左院判王守正商量了。
王守正听了魏吉恩的描述,心中咯噔一下:不是那个话儿来了吧?不对,那个话儿发作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么个症状。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再请脉吧。
一个时辰之内,连着请两次脉,是很少见的,这基本上等于说,上一次请脉,没整明白,甚至有看错症的可能,这于魏吉恩,自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不过,他没有法子,只好同意。
请过了脉,王守正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他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
魏吉恩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儿,可是,压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
拿不准病症,就不晓得该如何下药——皇上的这个病情,可不像能拖的样子!王守正同样压力山大。
小皇帝这次发病,虽然是魏吉恩先请的脉,但现在王守正也下了水,一条船上的人,不能分什么彼此了。
何况,他是左院判,太医院的实际负责人,比起魏吉恩的右院判,责任只重不轻。
第三天,小皇帝又加上了大、小解不畅的毛病,而且,一直喊口渴,喝了水也不管用,说是胸口火烧火燎的,难受。
慈安真正是慌了。
此时,宫内、宫外,已经传得都很厉害了,人们在底下都说,皇上这一次的病,来势凶猛,不比从前,颇堪忧虑。
军机叫起的时候,慈安问:宫外边儿,有没有什么好医生啊?对于母后皇太后的这个问题,大军机们都颇感为难。
荐医不是什么太特异的事情,不过,从没有皇帝病势刚起,就从民间往宫里荐医的。
一方面,这未免太打太医院的脸了,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这等于昭告天下,皇帝的病,来势凶猛,十分严重,到了太医束手无策的程度,这必然会引起人心的进一步浮动,甚至引发政局的动荡。
这个意思,关卓凡委婉地向慈安说了。
慈安也为难了,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轩军呢?轩军里边儿,该有好医生吧?啊?回母后皇太后,轩军里最好的医生,都是洋人,这个,似乎于体制……没关系,慈安说,咱们可以悄悄儿的叫他们进宫来……话一出口,自知大大不妥,赶忙打住,脸儿却已经红了。
叫洋医生进宫,未必不可行,可是,现在是军机叫起,是最严肃的朝堂议政,怎么能够说什么悄悄儿的这种话?母后皇太后眷注皇上拳拳之心,关卓凡说道,实在天地可鉴!臣等皆铭感五内!圣躬至重,原不该泥于旧例……就是,就是!慈安赶忙附和,想了一想,又说道:这样吧,‘荐医’这个事儿,我来下旨,不要你们负责任。
这个话,于慈安原是好意,不过听在大军机们的耳中,分量就太重了,不由一起把身子向下俯了一俯。
臣等岂敢卸责?关卓凡说,臣等……无地自容!啊?哦,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着急了,有些乱了手脚,你别介意,到底该怎么办,自然还是要听你……你们的。
说你别介意的时候,慈安犹未觉得你字有何不妥,说到第二个你字,才有所感觉,于是连忙改口为你们。
母后皇太后体谅,臣等感激不尽!顿了顿,关卓凡说道:洋医生入宫,未必不可行,不过,轩军的医生,多是看外科的,却不一定合适——容臣下去仔细寻访。
好!皇上的脉案,关卓凡说,每一张,臣等都细细看过了,也问过太医了,臣等之中,亦有略通医道的……顿了顿,继续说道:皇上的病症,看起来虽然甚重,但却是许多病都会有的症状,单靠这些症状,确诊何症,确实不大容易,总要再有一些佐证,才好真正确诊。
现在就荐医入宫,只怕众说纷纭,更加莫衷一是,所以——又顿了顿,说道:请母后皇太后且宽厪虑,再等上一天、两天;这一、两天内,臣等不会干坐着,会抓紧辰光,寻访名医,预备‘内廷供奉’。
好,那,你……你们就费心吧。
当天晚上,小皇帝连发噩梦,数度哭叫惊醒,手脚还会抽搐痉挛——这都是之前没有的。
王守正和魏吉恩两个,以及长春宫、太极殿的太监、宫女,一宿不曾安枕,人人都折腾地人仰马翻。
这些情况,自然不敢瞒着母后皇太后。
慈安再也无法且宽厪虑了,关卓凡也说,今天之内,就会找齐名医,有中有西,有土有洋,明日一早,就叫他们入宫。
不过,到了下午,小皇帝高烧、寒战的症状,突然减弱了许多,身上没有那么疼了,人也有些精神了。
慈安接报,大喜过望:哎哟,这是要好起来了吗?王守正、魏吉恩两个太医,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小皇帝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斑块,这些斑块,是绛紫色的,且隆了起来,同上一次那种淡红色的、十分平滑的斑点,大不相同。
慈安问:是发疹子吗?呃,这个,回话的是王守正,回母后皇太后,应该是的……啊,那就好办了——你们多费心吧,皇上痊愈之后,我自有赏赐。
呃,谢母后皇太后……慈安对发疹子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本能地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上一次,皇帝不也是发疹子吗?那一次,没过几天就好了,龙体上,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呢。
既然已经确诊,又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毛病,荐医入宫的事儿,就传旨撤了。
王守正、魏吉恩两个,却没有这么乐观。
发疹子有很多种,麻疹、风疹、水痘,还有喉疹——即后世的猩红热,皇上身上的疹子,到底是哪一种呢?*(未完待续。
)如果您觉得《乱清》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 本书网址:https://m.keepshu.com )第一五零章 天底下最古怪的喜事两个太医都是心中有鬼,对坐半天,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魏吉恩先忍不住,试探着说道:许是……麻疹?麻疹会发高热,王守正说,这一点倒是像的,不过……说到这儿,摇了摇头,说道:麻疹出的疹子,匀净许多,颗粒也没有这么大,另外颜色不对——麻疹的疹子是鲜红色的,不是这种绛紫色。
也是,也是。
魏吉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王守正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说道:或许……风疹?那就更不像了,魏吉恩说,风疹出的疹子,颗粒更小,更加匀净。
也是,也是。
也是过了,王守正如方才魏吉恩一般,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两位,都是经验十分丰富的医生,小皇帝生的疹子,到底是哪一种,其实心里都已经大致有数,但谁都不肯先把那个可怕的名字说出来,所以,用排除法,你排除一个,我排除一个,剩下最后那一个,就是圣躬罹患之恙了。
轮到魏吉恩了:似乎,也不大像水痘……嗯,水痘发的疹子,颗粒最小,不过米粒上下,颜色……是淡红色的。
是……轮到王守正了:老魏,你看,有没有可能是……喉疹?喉疹,即猩红热,这是前述几种疹子中,最为严重的一种。
喉疹,就是那个可怕的名字吗?恶寒,发热,魏吉恩说,这些都像,可是,疹子的形状、颜色,却都不像!喉疹的疹子,是一个个针帽大小的小红点,密集成片,几乎谈不上‘颗粒’,还有,老王,你晓得的,喉疹之所以叫喉疹……说到这儿,魏吉恩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说得对,王守正说,喉疹之说以叫喉疹,是因为咽喉会红肿溃烂——皇上却是没有这个症状。
咦,麻疹、风疹、水痘、喉疹——这不……都排除掉了吗?然而,王守正、魏吉恩,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因为,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病症,未被提及。
既然上述病症都被一一排除,那么,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种可能了。
魏吉恩低声说道:再请脉吧?王守正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好罢。
一见到小皇帝,王守正和魏吉恩,就不由心中一沉,偷偷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雪亮:连把脉都不必了,确定无疑,就是那种病。
因为就在两位太医退下去研议病情的这段时间,小皇帝的症状便发展得更加明显了,头、颈之上,都出现了斑块。
太极殿请过了脉,便直趋钟粹宫。
王守正、魏吉恩跪在慈安面前,话虽难以出口,但不能不说,王守正是左院判,这话,还得他来说。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声音,极其艰涩,皇上得的病,是……天花。
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声音打着抖,皇上的病症,是……天花。
没有听错。
慈安的心,像被一只巨手一把攥住了,浑身上下,由里至外,猛地一紧,连瞳孔都放大了。
过了片刻,那只巨手,略略一松,慈安整个人,几乎就瘫软在宝座上。
不过,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母后皇太后,缓过神儿来后,脑海中,本能地跳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她颤声说道:传……轩亲王……进宫。
**宫门已经下钥,天色向晚,有的人家已经掌灯了,此时传外臣入宫,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只有在君主弥留或驾崩的时候,才可能这么做。
因此,在传旨的太监面前,关卓凡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过来传旨的,是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孟敬忠,他和喜儿两个,是关卓凡这半年来,宫里边儿,努力笼络的两个人。
传过了懿旨,孟敬忠走上两步,打了个千儿,请过了安,站起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禀告王爷,万岁爷的病,太医确诊了,是……天花。
关卓凡的目光,霍的一跳。
唉,我出宫的时候,主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了……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咱们这就进宫,老孟,你有心了——来人,给老孟拿二百两银子!孟敬忠心中大喜。
他这种地位的太监传旨,发赏的标准是八到十两银子,有的亲贵比较大方,可一般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敢笑逐颜开,孟敬忠呵了呵身子,说道:谢王爷的赏——奴才伺候王爷进宫。
觐见的地点,还是在养心殿,不过,不是在东暖阁,而是在两宫皇太后上朝之前歇息的西暖阁。
进了西暖阁,一眼看过去,关卓凡就晓得,慈安确实是哭过了,眼睛肿肿的,脸上犹有泪痕,虽未施脂粉,烛光之下,却显得愈发娇软可怜。
看见关卓凡,慈安捏着手帕子,捂着嘴,又要放声儿,但关卓凡抢先一步,跪了下去,朗声说道:臣给母后皇太后叩喜!给皇上叩喜!叩喜?慈安大大一愣,就忘了哭,念头转了又转,突然醒悟,不由哎呀一声:天爷!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天花也叫出天花,这样东西,有的人,终生不出;但凡出过了,这一辈子,就不再出了,因此,出天花固然凶险无比,不过,这一道关隘过去了,终生却可保无虞,所以,换个角度看,竟也算是好事、喜事。
宫中几百年来的规矩,但凡出天花,该怎么治怎么治,但表面上,却要当做喜事来办,这是讨个口彩、冲走晦气的意思。
还有,关卓凡说道,要供奉痘神娘娘……啊?啊!对,对,对!你看我,手足无措的,什么都忘了,可别……冲撞了痘神娘娘啊!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顿了一顿,你快起来,咱们办事!然后,一叠声地传懿旨:换穿花衣,悬红,供奉痘神娘娘。
整个紫禁城,从后廷到前朝,大大地热闹起来了。
所有的灯笼,一律换成大红宫灯;养心殿,还有名义上为天子正寝的乾清宫,内外都铺猩红地毯;宫中执事,将只有在大婚、还有皇帝和皇太后整寿时才穿的花衣,翻了出来,从上到下,统统换上。
另外,赶着裁出许多一尺见方的红绸子——所谓悬红,就是将这块红绸子,挂在胸前。
这是一个十分诡异的场景:人们苦着脸,皱着眉,闷不做声,奔进奔出,披红挂彩——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古怪的喜事了。
痘神娘娘的神像,直接搬进了养心殿的明殿,香火点起,国家政治神经的中枢里,氤氲缭绕。
外头开始忙活起来了,关卓凡向慈安提出:皇上天花,应立即通告亲贵和军机,并叫他们入宫,替皇上叩喜。
慈安虽然忠厚,但也明白关卓凡的意思:皇帝罹患重病,事关国本,必咸使知闻,不能叫人觉得,他们两个,垄断消息,在其中做什么手脚。
军机不必说了,慈安问道,亲贵,都该叫上谁呢?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几位亲王,再加上醇王和钟王两位郡王吧。
就是说,恭亲王、睿亲王、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之外,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这几位不管事的、身上没什么正经差使的亲王,也统统叫上。
至于醇王和钟王两位郡王,慈安明白关卓凡的意思:他们是皇帝的叔叔,在宗室里,和皇帝的血缘是最近的。
关卓凡召亲贵和军机进宫的用意,慈安并没有猜错,只是,她并没有猜全。
敬事房的太监,一拨拨地出去了。
慈安一边儿觑着关卓凡的神色,一边儿微微压低了声音:皇上‘见喜’,这个事儿,要不要,跟……‘她’说呢?*(小预告:明天两更,一更上午十点,二更下午五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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