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送龙船上天之后,王公们恭送痘神娘娘的差使就算办结了,痘神娘娘的神像,另有专人,移驾到西安门大街的大光明殿,供奉起来,王公们各回各家,等着再过三天,小皇帝痂结屑落,天花之喜平安过去,普天同庆,上头恩纶广布,嘿嘿,不晓得自己能够捞到什么好处?对此,不少人心里还是颇为期待的。
臣子之中,最为期待的,自然是两位主治的太医。
魏吉恩眼见四品京堂的帽子,就在头顶悬着,几乎一伸手,就能摘了下来,内心亢奋无比,虽然努力自抑,可别人看去,还是有点儿坐卧不定的样子。
王守正也差不多。
不过,他首先惦念的,不是自己的红顶子,而是暗自祈祷:为山九仞,功在一匮——这个时候,可不敢出什么乱子啊!你就算还有什么别的毛病,也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作啊!然而。
送娘娘的第二天,亦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六天,太医请脉的时候,发现了奇怪的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这是沉脉,是肾虚的脉象。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肾虚?焉有是理?细辨之下,脉体细,脉搏快,此谓之细数,脉沉而细数,是肾阴虚之脉象。
肾阴虚?两个太医,都是惊疑不定,可是,请脉的时候,两个人都要替小皇帝把脉的,两人的判断是一样的,没有搞错的可能。
魏吉恩皱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王守正也皱起了眉,不过,他没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他有的,是恐惧和沮丧:那个话儿,不是真来了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三清四御、六方神佛,保佑则个,希望晚上请脉的时候,脉象能够变过了!晚上,再一次请脉。
脉象果然变过了。
可是,王守正却高兴不起来。
沉脉还是沉脉,变过的只是细数。
这一次,脉搏跳动非常之慢,此谓之迟脉,脉沉而迟,是肾阳虚的脉象。
肾阳虚?早上阴虚?晚上阳虚?什么情况?!这个情况,两个太医都从未遇过,都颇有无所措手足之感。
王守正黑着脸,一声不吭。
魏吉恩并不如王守正般心中有鬼,所以还不以为情形会如何严重,因此,只是惊疑,不算惊慌,反倒还能安慰王守正,同时也安慰自己:唉,静观其变吧,也许明天……又‘变过了’?至少,天花的症状,都还正常。
王守正也只好这么想了:那个话儿,也许只是偶露峥嵘,不见得就在这一回发作了出来?毕竟,皇上沾上那个话儿,算算日子,时间还不是很长嘛。
幸好,送走了痘神娘娘,母后皇太后就取消了每日军机叫起后的例行病情汇报,暂时不必拿这个难以定断的肾虚,面对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太医的态度愈来愈乐观,送娘娘又给了慈安强烈的心理暗示,潜意识中,她以为难关确实已经过去了,就不想再占用关卓凡的工作时间了。
可是,脉案还是要写的,到底该怎么写,王守正、魏吉恩作难了。
照魏吉恩的意思,根本就不要提什么脉沉而细数、脉沉而迟什么的,皇上十几岁的孩子,是不应该肾虚的,更不应该早上肾阴虚,晚上就变成肾阳虚,若脉案黑纸白字地写上脉沉而细数、脉沉而迟,知医的王公大臣看到了,一定以为他们两个把错了脉。
魏吉恩认为,脉虽然不会把错,但未必就一定指向肾虚,天花这样东西,胎毒所蕴,到底是件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出天花,前前后后,可劲儿地折腾十好几天,谁又知道,会不会折腾出来些奇奇怪怪的脉象?这个,这个,说不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呢。
如果王守正不晓得小皇帝身上还有别的毛病,十有**,会同意魏吉恩的意见,可是——唉,偏偏我是晓得的!眼下看来,皇上的奇怪的脉象,十有**,就是这个别的毛病在作怪了!五脏六腑之中,这个别的毛病,就是专挑肾下手的呀!不过,王守正不能肯定,这个别的毛病,这一回,仅仅是作怪,还是真要发作,如果是前者的话,魏吉恩说的法子,确实更加妥当些。
不然,自己先张扬了起来,这个别的毛病却没有发作,那么,那顶几乎已经戴到了头上的红顶子,就几乎肯定要飞掉的——殊为不智,殊为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