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正夜谒轩亲王府的第二天,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八天。
出天花,以前一十八天为最难的关隘,过了这个关隘,之后的日子,辰光虽长,都属调养恢复。
这个道理,就算原先不晓得的,因为小皇帝的天花之喜闹得沸反盈天,现在也都晓得了,因此,今儿一大早,但凡有权力看小皇帝脉案的人,都早早的进了宫,估摸着早晨的脉案下来了,便成群结队的赶到内奏事处来看脉案。
大伙儿都认为,今天的脉案,必定会有一个较为明确的、总结性的说法,以宣示皇上的天花经已出过了,接下来,就该普天同庆,恩纶广布喽。
有权力看脉案的人,除了亲王、郡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内务府大臣、宗人府宗令、宗正、各部正堂之外,还包括弘德殿的师傅,以及贝子以上的所有近支亲贵,这班人,平时并不会每天都过来看脉案,但今天不同,但凡不在直的,能来的,基本都来了——包括昨儿还在香山碧云寺的恭王。
一个是确实关心,一个嘛,这是个态度问题。
小皇帝的脉案,一式几份,除在太医院、御药房、敬事房备案之外,还要送军机处和钟粹宫,军机处为军机要地,除了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他人不得擅入,亲王亦不例外,是不方便给大伙儿涌进去看脉案的;钟粹宫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只能在太医院、御药房、敬事房三处看了。
不过,太医院和御药房在南三所东首,出门就是紫禁城的东城墙,位置太偏了,实在不方便;敬事房在乾清宫的南庑,位置最为适中,可是,敬事房地方不大,却摆了许多档案,再说,敬事房自己的差使也多,这么一大群人涌进去,彼此乱作一团,也不方便。
于是,就这么规定下来:送敬事房的脉案,先送敬事房旁边的内奏事处,摆上半天,再由敬事房的人收走,这半天时间,就留给大伙儿过目了。
奇怪的是,今儿的脉案,一直没有送过来。
一直等到快午初了,还是不见脉案送来——平日的这个时候,第二张脉案都出来了。
大伙儿不由议论纷纷:就是病情稳定,无需再用药了,也该有一张脉案呀?叫人去太医院、御药房问,答复是,那边儿也没有收到今儿的脉案。
军机处呢?呃,这个就没人敢去问了。
又等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动静,大伙儿估摸着,上午不会有脉案出来了,肚子也开始叫唤了,只好先撤了——回去吃了饭,下午再过来看看吧。
下午过来的人数,就没有上午那么多了,不过还是不少。
不过,还是没有脉案。
这可奇了怪了!明明有人看见,太医院的王守正、魏吉恩,都进了太极殿,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呀?既然请了脉,怎么会没有脉案?太监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于是就有人走到旁边的敬事房去问,可是,敬事房的太监,对着一班亲贵重臣,请安归请安,赔笑归赔笑,说到脉案和皇上的病情,却是一概摇头,一丝儿正经有用的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过了申正,见还是没有动静,开始陆续有人离去。
一直等到宫门快下钥了,实在没有法子再等下去了,剩下的人,也只好都怏怏而去了。
人心开始浮动,皇上的病情有所反复的说法,悄悄的流传开来了。
这个晚上,不少人睡得都不是很踏实。
第二天,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九天,昨儿个进宫看脉案的这拨人,大部分再次早早进宫。
一进宫,就觉得气氛不对,宫里边儿的人,不论太监、侍卫还是员吏,个个神情凝重,还没走到内奏事处,不少亲贵重臣已经得到消息了:皇上的病情,果然反复了!到了内奏事处,才知道,昨儿个不是没开脉案,不但开了,还一共开了三张,可是,脉案上面的内容,过于骇人眼目,相关人士不晓得,该不该照老规矩送内奏事处,供亲贵重臣们查看?于是,就连太医院、御药房二处,也暂时一并按了下来,静候懿旨。
当然,钟粹宫和军机处两个地方,是必须第一时间送达的。
又说,因为皇上的病情,一日之内,大起变化,母后皇太后方寸大乱,不到卯初,轩亲王便奉诏进宫,目下,养心殿的灯火,还没有熄灭呢。
众人惊疑不定,脉案……骇人眼目?轩亲王……寅时入宫?皇上的病情,到底反复成什么样子了?正在莫衷一是的时候,一个内奏事处的太监眼尖,指着月华门的方向,轻轻喊了声:那不是养心殿的赵老四?他手里捧的,不是装脉案的匣子?果然——脉案来了!匣子打开,取出脉案,内奏事处总管太监当众展读,加上赵老四气喘吁吁的解说,昨儿个的情形,大致清楚了。
昨儿个早上,不到卯初,小皇帝就醒了,是疼醒的——睡梦之中,腿抽筋儿了。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发现腰酸疼的厉害,坐都坐不起来。
接着就拉稀,不过,大解的状况虽然不大好,还没到泄泻的程度,糟糕的是小解,颜色竟是赤褐色的,可又不是尿血。
花的状况却是正常的,继续结痂、落屑,脉案上说,肉色红润——挺好的呀。
那么,抽筋、腰腿酸痛、小解赤浊,又是怎么回事呢?脉案上说,系毒热内扰所致,须保元清毒。
毒热?清毒?什么毒?天花的毒,不是都基本清干净了吗?这是第一张脉案。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皇帝突然发起烧来,整个人烧得晕乎乎的,想大解,却解不出来——两个时辰不到,拉稀转便秘了。
第一七零章 邪毒作祟乾清宫是天子正衙,一堆翎顶辉煌的亲贵重臣,聚在一起,议论圣躬,是很不得体的行为,内奏事处的总管太监脸都白了,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这种时候,如果有类似于关卓凡或者以前的恭王的角色出面,警以正言,大伙儿也就散了,可是,关卓凡现正在养心殿内,恭王倒是在现场,不过,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恭王了。
由始至终,恭王脸色青白,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醇王挤到恭王身边,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六哥,咱们要不要递牌子‘请起’?恭王皱起了眉头:这是啥时候?你添什么乱?咱们得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该说给你听的时候,自然会传你进去的,你现在瞎折腾什么?醇王急了:这怎么能叫瞎折腾呢?顿了一顿,神色激动:国家将有大变,你我身为国戚,与国同体,岂能一默无言?恭王眉头一挑,老七,你早上出门之前,喝了多少酒吗?怎么在这里胡说八道?顿了顿,有意提高了声调:我是来看脉案的,现在脉案看到了,我就该回府了!转过身来,借光,借光!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就往外走。
恭王的这个举动,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马上就品出味道不对了,议论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大伙儿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睿王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宗人府还有事儿。
然后,抬起脚来,出了内奏事处。
第三个是庄王,他略微尴尬的嘿嘿了两声——不晓得算不算干笑?我回府听消息……呃,听招呼。
说罢,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是对谁点头,然后,也出了内奏事处。
朱凤标心虚地周围看了看,自言自语的说道:内阁还有个会。
说完,用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第四个走出了内奏事处。
三个亲王、一个殿阁大学士,先后离开,剩下的人,再也呆不住了,纷纷告辞。
很快,内奏事处里,就剩下醇王和钟王两个人了。
钟王犹豫了一下,说道:七哥,你不走?醇王正在发愣,没听见他的话,钟王又叫了一声:七哥!醇王回过神儿来:啊?你走不走?醇王呆了一呆,随即没好气地说:我是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正在当班!我走去哪里?哦……也是,那,我先走了?醇王没出声,钟王向他微微俯了俯身,转过身来,走出了内奏事处。
屋子里,除了太监,就剩醇王一个人了。
醇王又是沮丧,又是恼火!这个六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儿的情形,就像那天晚上在朝内北小街一样,本来该我大出风头的,被他几句说话,就打消掉了!他是真的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会是……嫉妒我,自己退归藩邸了,也不愿意我——取而代之吧?哼!不过,醇王很快就被自己的远见重新鼓舞起来了:看,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要出事儿,出大事儿!我说的要早些议立嗣君,有错吗?!你们一个个因循敷衍,讳疾忌医,掩耳盗铃,哼,有用吗?!他很想目下就议立嗣君这个题目,和什么人展开议论、辩驳,可是——该找什么人呢?倭艮峰一去,内阁那帮人,就都成了锯嘴葫芦——瞧朱建霞那个怂样!大学士、学士神马的,统统指望不上。
只有军机大臣了。
军机处另有脉案备份,所以,军机大臣是不必跑到内奏事处来看脉案的,关卓凡之外,几个大军机都不在乾清宫这儿,要找军机大臣,只有去军机处。
不过,醇王虽然头脑简单,可也知道,军机处不是别处,自己手头没有正经差使,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军机处,大大不妥。
那——思前想后,他兴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自己一个人递牌子请起!不过,叫起了,该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就请懿旨,将议立嗣皇帝的题目,付诸近支亲贵公议?然后,顺理成章,就派了自己主持其事?醇王的心,火辣辣的。
唔,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醇王、恭王两兄弟,在内奏事处议论辩驳的时候,养心殿内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但是,西暖阁内,君臣三人心头的火焰,却愈发灼人。
母后皇太后容颜憔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她不在榻正中端坐,而是靠着榻右首边的梅花小几坐着,右手虚搭在梅花小几的边缘上——不如此,她就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不安稳。
王守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关卓凡站在旁边,微微垂首。
到底是怎么回事?慈安说话了,原本柔软甜和的声音,已变得干涩喑哑,且隐约带着一丝哭音,前儿个,不是还好好儿的吗?我以为,已经……好了!这才一天多点儿的功夫,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王守正磕了一个头,说道:回母后皇太后,皇上‘天花’的症状,确实已经基本好了,痂结、屑落——太后亲眼所见,肉色红润,皮色光滑,说‘天花之喜’已经过去了,也并不为过……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回太后,王守正又磕了个头,皇上体内,另有邪毒作祟!这个,之前没有一丁点儿征兆,实在是……实在是臣等始料未及!另有邪毒作祟?!是!如果换个点儿发作,还好些,偏偏挑在这个点儿发作!母后皇太后明鉴,痘毒在皇上体内,肆虐了十好几天了,虽然最终被赶了出去,但皇上的本源,也消耗的七七八八了!这个时候,人的身子骨儿,是最虚弱不过的了,本该固本培元,慢慢儿的调理、将养、恢复,谁知道——顿了一顿,这个时候,本源微弱,面对邪毒,几无招架之力,几乎就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所以,才会,才会……溃不成军……慈安微微一阵昏眩,她定了定神,说道:药呢?用药,难道就……一点儿效用也没有吗?回太后,王守正说道,药石犹如兵器,也得……也得本源能够运用自如才行!本源虚弱,开不得弓,搭不得箭,多少兵器……也是没有用的!这个邪毒,怎么会……怎么会,刚刚好,在这种时候发作呢?回太后,王守正说,这个不是‘刚刚好’。
邪毒在皇上体内,潜伏已久,窥伺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本源最虚最弱之时——此于邪毒,乃天赐良机,此时发作,攻本源之不备,可操……呃,这个道理,就跟两军作战,是一模一样的。
慈安又是一阵昏眩,她手上不自主的用力,抓住了梅花小几的边缘。
太后……慈安抬起头来,看见关卓凡注视着她,一脸担忧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不要紧。
邪毒,慈安轻轻吐了口气,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毒呢?臣同魏吉恩两个,王守正说道,反复琢磨,呃,呃,这个,这个……还弄不清楚吗?回太后,王守正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已有端倪。
是什么呢?臣……不敢说。
唉,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找到病根儿了,才能对症下药啊!快说!臣……实在不敢说。
你!……这个时候,关卓凡说话了:太后,要不然,叫养心殿内外无关人等,回避一下?慈安一怔,明白过来:啊,是……养心殿迅速被清空了,不仅西暖阁,明殿和东暖阁里的太监,也都奉命退了出去,就是窗外廊下,也不许站人。
养心殿总管太监前后左右的检查了一遍,确定无人留下,向慈安禀报之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偌大一间养心殿,就剩下君臣三人了。
你说吧,慈安说道,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是。
不过,接下来,王守正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极其费力的说道:皇上体内的邪毒,是……‘杨梅’。
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关卓凡压低了声音,口气却异常严厉:王守正,你胡说什么!王守正被这句话一压,身子向下伏了伏,不说话了。
西暖阁内的寂静,好像一块悬在半空中的石头。
过了片刻,慈安吃力的问道,你说的,是……‘杨梅’?我没有……听错?是。
王守正声音虽低,可是十分清晰。
关卓凡疾言厉色:王守正!你别这样,慈安摆了摆手,止住了关卓凡,不然,他更不敢说话了。
关卓凡不做声了。
慈安微微闭上了眼睛,略略平静了自己的心跳,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缓缓说道:‘杨梅’,何以见得呢?*(小预告:明天两更,一更上午十点,二更下午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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