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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

2025-04-03 08:02:51

(1903—1915)一、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曼余目以流观兮, 冀壹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一个伟大的古诗人在两千多年前写出了如上的不朽名句。

它充分抒发出 人类对生身故土特有的那种难割难舍、生死以之但有时偏又欲归不得的痛苦 心情。

梁实秋对他的出生地——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所怀抱的强烈怀恋之 情,和古诗人便正好一模一样。

他一生遭遇曲折坎坷,备尝颠沛流离之苦。

后半生寓居海外,最终也没 再能踏上故国的土地。

他过惯了四海为家的漂泊生涯,可以随遇而安,随处生根。

他住过四壁萧然的雅舍,住过窳败简陋的平山堂;他经历过台湾 岛上褥热炎蒸的生活,也经历过美国西雅图清洁雅致的优游岁月。

当然,他后来成了名播海外的国宝,住一住灯红酒绿的豪华大酒店、大旅舍自也 不足为奇。

他这人知情重义,对自己平生流寓过的地方,不论时间久暂,他无不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对那些地方的一草一木都终生怀有十分亲切深 沉的感情。

譬如,1949 年底他仓皇抵台后,曾寓居于台湾师范大学分配给他的云和街十一号,院子里一棵硕大无朋的面包树队此成了他客中的密友。

据 云那棵树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叶如巨灵之掌,可当一把蒲扇用,果实烂熟坠地,据云可磨粉做成面包。

姑且不论这棵树的实用价值,单是朝夕俯仰 留连于如盖翠荫之下,或者会客论文,或者凝神沉思,暂时抛却忧思,聊以慰藉那令人心碎的去国丧家之痛,便足以使他深深地喜爱上了这棵面包树。

所以,数年后,他搬进新居,最难忘怀的便是这棵树,不仅临去时对那棵大面包树频频回顾,不胜依依。

而且后来每逢到附近来,也常特为绕道 来此看看这棵树的雄姿是否无恙。

但是,尽管如此,在梁实秋内心最深处,他最为系念、直到临死前还梦 绕魂牵的,还是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

那是他的出生之地,是他同母体分离开后的落草之地。

象初生的小鹿优 游于草原上一样,在那条古老而平凡的内务部街,在那个安谧宁静的 20 号大院子内,他平平静静、无优无虑地度过了十二、三个春秋。

他清楚地记得, 当他第一次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外面去求学时,那切肤之痛犹如小儿断奶。

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了,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他也太热爱这个地 方了,热爱得如痴如醉。

年近暮年,当他热切地忆及这片热土时,谁能说得清他为之洒落了几多思乡的老泪。

然而,偏偏这片他寄予感情最深厚的故土,正好是他在有生之日最没有可能亲往探视的地方。

一道海峡,无情地阻挡住了他的归途,也撕碎了一颗 暮年人苍老的心!他那一片思乡的痴情,后来引起了台湾一个名叫喜乐的画家的怜悯。

这 位喜乐先生也是一位老北京,擅长界画。

根据梁实秋的描述,画家整整用了七十多个小时,最后完成了一幅杰作——内务部街 20 号梁家的旧居图。

对梁 实秋来说,这幅画的价值远远地超过了世上最珍贵的名画。

每当怀念家乡时展开它,故家那有着三十几间房屋的院落,院中参差错落的树木、花草、鱼 缸,以及一家老小俯仰其间、温馨和熙的生活情景,就一下子全都历历分明地回到了眼前——在古老的北京城,内务部街没有多大名气。

再早,这条街名叫勾栏胡同。

勾栏者,本义为厅院,但元朝以后妓院也称为勾栏。

可能因其名不雅吧,才改成了现今的名字。

按照梁实秋的回忆,梁家算不上内务部街资深的老居民, 他们的远祖本来居住在河北沙河一带,世代务农为生。

梁实秋的祖父梁芝山是个颇有魄力的开拓者,是他首先离开故乡的土地,进了偌大的北京城,凭 着个人能力闯世界。

一开始,他把家安在了北京东城根老君堂,后来居然得到机会到广东做官,从此一帆风顺,家道日隆。

返棹北归时,曾在杭州短暂 勾留,这期间,皇家举行乡试,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先生正好到了应试的年龄。

功名心特重的老人为使儿子参加考试,遂落籍于钱塘(即杭州),从此, 梁家的籍贯一变而成为浙江钱塘。

从南方归来后,梁实秋的祖父斥资买下了 内务部街20 号的房子,从那,世代蕃衍,梁家在这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内务部街座落在北京东城,正好处在繁华富庶之区。

出胡同东口往北是 东四牌楼,正当四条大街的交叉口,商店林立,买卖兴旺,碑楼根底下靠右侧有一家干果子铺,是梁家投资开设的。

梁实秋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于 晚间到那儿小憩。

至则一位山西籍掌柜的便顺手塞给他一瓶用玻璃球做瓶塞的汽水,或者从蜜饯缸里抓出一把蜜饯桃脯的皮子,足可以使他享受一大阵, 整个晚上的心情都因此而变得舒展开朗。

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是一条荒僻的小巷,又脏又臭又泥泞。

但儿童自有其特殊的审美观念,在这种陋巷中, 他们同样能寻觅到自己的乐趣。

梁实秋记忆最深的是他念小学时,每逢走过这条小巷,总要饶有兴趣地站在羊肉床子旁边看宰羊,或者跑到切面铺买干 蹦儿或者糖火烧吃。

在内务部街,20 号梁宅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院子地基高出街道 许多,临街的大门前砌有四层石台阶,人称高台阶,显得相当惹眼。

大门黑漆红心,浮刻的一副对联为梁实秋积久难忘,道是忠厚传家久,诗书 继世长。

在旧时代,这本是极其普通的联语,但梁实秋终生玩味,从中深有所悟。

他说:我近年来越想越觉得其意义并不平凡,而且是甚为崇高。

这不是夸耀门楣,以忠厚诗书自许,而是表示一种期望,在人品上有什么比忠厚更为高尚?在修养上有什么比诗书更为优美?有人把‘久’‘长’二字 删去,成为‘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四言联,这意思更好,只求忠厚宅心,儒雅为业,至于是否泽远流长就不必问。

对联确乎平凡寻常,梁实秋陈义也不算高深,然而今日听来,已令人产 生恍如隔世之感!配合着这副对联,大门门框旁边竖立的一块木牌上,大书积善堂梁 四字。

此语出自何典,尚待稽查,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则语见《易经》,总是劝人向善的好话。

走进大门,里面是一间门洞,左右分列两条懒凳。

据 说早先大门在白天永远是洞开着的,街坊邻含可以在这里聚叙家常,行人走累了也可以进来歇歇脚。

直到 1911 年,袁世凯嗾使曹锟发动兵变,火烧东安 市场,大门才从此紧紧地关闭起未。

穿过门洞,迎面是两块金砖镂刻的戬榖两个大字,语出《诗经》俾尔戬榖,戬是福,榖是禄,也无非取其 吉祥之义。

大字的前面,放着一大缸水葱,由于养护细心得法,常年油绿发 亮,充满生机。

由此左转穿过四扇屏门,是前院。

院内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中间一间辟 为过厅,左右两间一为书房一为佛堂。

梁实秋的祖父晚年好佛,故而专辟一室做佛堂参佛礼经,在香烟缭绕中反思平生,玩味禅趣,以求得心理的安宁。

书房属于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先生,他青年时代毕业于京师同文学堂英文班,且有良好的国学修养,酷嗜金石小学,终生乐此不疲。

这间书房是他研 习学问的所在。

梁实秋年幼时对他父亲的印象之一是镇日价在里面摩挲他的那些有关金石小学的书籍。

前院南侧临街有一排房,作为用人的居室, 西侧又是四扇屏门,跨过去便进入西跨院。

里面有两间北房、两间南房,北房由塾师居住,南房堆置书籍,后来改为孩子们的书房。

小跨院面积不大, 而景致不恶:四棵紫丁香高逾墙外,春风送暖时分,枝头着花,满院芬芳,是人们最喜欢留连的地方。

走进过厅,出去又是一个院子,迎面是一个垂花门,门旁有四大盆石榴 树,花开似火,果实丰硕。

院中本还栽有几棵梨树,后来有人多心,以为梨、离同音,不吉,于是一顿乱砍,好端端的梨树被连根斩断,改种下四棵 西府海棠。

幸而土质肥沃,这几棵海棠倒也生长茂盛,开花之际,灿若云霞。

院子东头是厨房,再穿过一个月亮门,便可进入东院。

东院的主要用途是摇 煤球,年年秋风起时,佣人们便在这里连续好多天摇煤球,直摇到足敷一个漫长冬天的需用。

比较起来,这个小跨院虽较荒僻,但情趣高雅的主人也将 之打点得清雅不俗:院内栽有一棵高庄柿子树,一棵黑枣树,年年收获累累,此外还种有紫荆、榆叶梅等,红绿相间,色彩艳丽,给小院平添了许多姿色。

直走进垂花门,便到了内院。

应该说,这才是整个院落的主体部分,因之风光气象又自不同。

院当中是一口大鱼缸,在阳光下,金鱼喋唼有声、翁 游自乐。

有上房三间,左右又各有套间两间,由梁实秋的祖父母居住。

大家庭规矩严,孩子们每来到这里,总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一点不敢放肆。

院内又有东、西厢房。

为抵抗夏季骄阳的暴晒,房屋前廊上各架起了三块一丈以上的帐篷,后来且又架设了固定的铅铁棚,棚中心还设置了两扇活动的 天窗。

可以说,为老北京人所最讲究的天棚鱼缸石榴树之属,在梁家无一不备。

不仅如是,随着社会进步,思想开明的梁咸熙先生还不断把新的物 质文明吸收进自己家庭,梁实秋记得:民元之际,家里的环境突然维新,一日之内,小辫子剪掉了好几根,而且装上了庞然巨物钉在墙上的‘德律风’(按:即电话),号码是六八六;从前照明点的是油灯、猪蜡,现在也里 里外外装上了电灯,大放光明;更使人羡慕的是还装上了两架电扇,开动之际,呼呼生风。

看着这自动飞速旋转的家伙,家人心中骇然,严格地禁止孩子们走近五尺距离以内,生怕削断了我们的手指。

在梁实秋看来,内院的西厢房最亲切,也最温暖。

那是他父母居住的地 方。

1903 年 1 月 6日(旧历的腊八),他就降生在西厢房那条温暖的大炕上。

西厢房迎接他来到人间的大地上!西厢房传出了他在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如 同牛犊依偎着母牛,他依偎在慈和的父母身边,在西厢房嬉戏玩耍,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童年岁月。

直到步入晚年,每当想起西厢房,他还禁不住心 情激动、老泪纵横:我生在西厢房,长在西厢房,回忆儿时生活大半在西厢房的那个大炕上。

炕上有个被窝垛,由被褥堆垛起来的,十床八床被褥可 以堆得很高,我们爬上爬下以为戏,直到把被窝垛压倒连人带被一齐滚落下 来然后已。

啊!西厢房,生命之根!那里留有他多少亲切美好的回忆!但是,这曾是那么亲切熟悉的一切,随着岁月的流逝,现在都已不复存 在!都已变成不堪回首的陈迹!斗转星移,海水桑田,天地之间最权威的法则是什么?正是这生生不易、 变动不居的道理。

变,是一切现象之中最根本的现象,是一切规律之中最根本的规律,是一切道理之中最根本的道理。

有了变,才有了生命,才有了大 千世界,同时也才产生了人们对生存短暂无所依从的永恒疑问和悲叹。

毫不留情的变,有时会在人们眼前忽然推出一个光华灿烂的新世界,有时则 把原来美好的事物变得非常难看。

这刚刚如风驰电掣般过去的一个多世纪,正是集中了无数复杂深刻变化 的时期。

世界在变,中国在变,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那个小小院落又何能例外。

在海外足足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梁实秋,苦苦系念着 20 号,苦苦系念着20 号院中的西厢房,他常常揣想: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剥蚀,20 号大院会 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八十年代中期,他定居于美国的二女儿梁文蔷女士有幸取得一个到中国大陆探亲的机会,梁实秋谆谆嘱咐她务必去看一看 20 号梁家 的老家。

女儿带回的消息使他加倍伤感: 经过若干周折,获准前去一视。

大门犹在,面目全非。

里面住了十九家,家家檐下堆煤举火为炊,成为颇有规模的大杂院。

鱼缸仍在,石榴海棠 丁香俱已无存,惟后跨院中一个隔扇心还有我题的几个字。

她匆匆照了不少张相片,我看了觉得惨不忍睹。

大概在他的揣摸中,故家不管如何变化,总不至于变到如此地步吧!因 之,当喜乐先生为他画出了那幅旧居图时,他看了后,虽觉得与旧居实际情形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但随即感叹说:现在的内务部二十号不是这个样了!二、说不尽的温情和烦恼当一个人逐渐脱离婴儿期完全蒙昧无知状态,开始对周围环境朦胧地有 所体察并能作出反应的时候,他最早接触到的人事生活肯定是至关重要的。

人这一辈子,许多大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忘以至完全丧失印象, 唯有童年时代的经历终行难忘。

梁实秋在这个世界上,最早认识的,是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梁实秋是家庭中的老四,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二个姐姐。

父亲给他取名梁治华,字实秋。

孜子虽多,但父母的爱是 宽厚无边的。

小时候的梁实秋充分享受过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父亲梁咸熙先生原籍河北大兴县,幼年时身世孤苦,幸被梁芝山领养为 子,得以上学读书。

启毕业于京师同文馆之后,即供职于京师警察厅。

其人有教养,不守旧,在旧时代知识分子中是比较难得的人物。

在家庭中,父亲 也很开明,对旧的传统伦理道德中的精华及新时代的文明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

父亲很温和,对孩子很少疾言厉色过,但要求很严格,他强烈地期望自 己的孩子中有能干成大事业者。

对待儿时的梁实秋,父亲好象特别钟爱,公余有暇,常带他去厂甸游玩, 那里热闹繁华,百货云集,有数不清的旧书铺、古玩铺、玉器摊等。

至则父亲如入宝山,每次总要买回一批数目可观的书籍、古董。

一年临近春节时, 父亲带梁实秋到了厂甸,那天游人特别多,不少人故意起哄,因为里面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妇。

父亲手里抱了好几包书,顾不了我。

为了免于被人践 踏,我由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着挤了出来。

虽然有惊无险,但也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的了。

梁实秋牢牢地记下了这一幕,好长时期后,一提起厂甸, 还不免谈虎色变。

父亲是个美食家,常爱到北京那些有名的饭庄、酒楼留连,尤其喜欢光 顾厚德福饭庄,与掌柜的陈莲堂因此而成为莫逆之交。

后来,父亲力劝陈莲堂扩大营业,并且借箸代筹,自己也作了少量投资,在沈阳、哈尔滨、青岛、 西安、上海、香港等地设立了分店。

父亲去饭庄吃饭,梁实秋也常脸侍在侧。

其实,随侍是名,满足口腹之欲才是实。

六岁时,梁实秋随父亲 去煤市街的致美斋吃饭,异想天开地竟喝起了酒,父亲微笑着未加禁止。

酒有别肠,不必长大,父亲大概是相信了这句古语吧。

岂料几盅酒落肚后, 便醉眼朦胧起来,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一件两截衫上。

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 才醒。

惟酒无量,以不及于乱为度。

梁实秋回家以后深深地为自己这次饮酒致乱懊悔,觉得有负于父亲的仁慈宽和。

长大成人后,喝酒的机会更多了, 但有了那次经历后,再不肯饮过量之酒。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菜根谭》上的这句话,成了他饮食征逐场上的箴言,以为那才是最令人低徊的 境界。

父亲有一所书房,名曰饱蠹楼。

居家时,他的时间就都消磨在饱蠹 楼中。

房共三间,内设一床,午后可以在内小憩。

他毕生喜欢研究小学,并且旁及于金石之学,每当出游,辄以购书为乐,积年累月,遂成大观。

照梁 实秋的儿子梁文琪先生说:饱蠹楼内自地及宇,皆书,不见墙。

书的内容很纯,皆小学。

以至于翻阅取书须要爬上高高的木梯。

这个书房对于孩子 们说来是个禁区,不准随意入内,梁文琪说就是叔叔姑姑们皆已长大,仍是不准进这书房的。

唯有梁实秋是个例外。

父亲或许看出他象是个有出息 的,所以特准他可以自由进出,自由的翻阅图书。

书多后保藏便成了大问题,为防霉烂虫蚀,父亲常常晒书。

每晒书,必举家动员,全家老小都累得气 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

见有衣鱼蛀蚀,先严必定蹙额太息,感 慨地说:‘有书不读,叫蠹鱼去吃也罢’。

刻了一颗小印,曰‘饱蠹楼’, 藏书所以饱蠹而已。

其所以名饱蠹楼盖取义于此。

数十年后,解放军攻占北京,梁实秋仓黄离家出走,临行时,犹拳拳以藏书为优,一再叮嘱家人要 按时晒书。

他逃难到广州后,发现随身带来的一些书籍被虫蚀得厉害,不禁想起从前在家乡晒书,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于是等到一个晴和的好天 气后,将书一册册放到阶前展晒。

适有人来作客,看到书籍遭受虫鱼蠹蚀的惨状后,对梁实秋开玩笑说:读书人竟放任蠹虫猖狂乃而!梁实秋正色 作答道:书有未曾经我读,还需拿出曝晒,正有愧干郗隆;但造物小儿对于人的身心之蛀蚀,年复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意气消沉,使人形销骨毁, 其惨烈恐有甚于蠹鱼之蛀书本者。

人生贵适意,蠹鱼求一饱,两俱相忘,何必戚戚?这一番话,有追思父亲晒书往事,而深感子女不肖,贻先人羞 的意思,细细玩味,恐怕也还包含了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意思。

身处丧乱,不能无忧,今天的晒书,何异囊日,只是晒书时的情景、所体会到的乐趣已今 非昔比。

故而才想起饱蠹楼前趋庭之日,自惭老大,深愧未学,优思百结, 不得了脱。

梁实秋的母亲是杭州人,能干而贤惠。

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温暖,是梁实 秋永难忘怀的。

他曾深情地追忆,小时候,姊妹兄弟四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好热闹,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够,夜晚钻进被窝齐头睡在炕上还是吱 吱喳喳笑语不休,母亲走过来巡视,把每个孩子脖梗子后面的棉被塞紧,使不透风,我感觉得异常的舒适温暖,便怡然入睡了。

每逢想到母亲给塞被 角的往事,梁实秋便不禁泪眼模糊,由此他深深感受到母亲当年那一份爱 抚的可贵。

在梁实秋脑海里留下清晰印象时另一桩往事,是母亲给他梳小辫子的情 景。

老年时,他曾以戏谑的口吻给别人唱起过一首北京的儿歌: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的想媳妇儿。

娶了媳妇干什么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幼年时代唱起这首儿歌,感兴趣的其实并不在点灯说话,吹灯作伴 那些更复杂、更深奥的内容,反倒是对最后一句有更真切的体会。

这是因为梁实秋对小时候留在脑袋后面的那条小辫子太憎厌了,憎厌它象猪尾巴似的 难看,也憎恶梳理时的麻烦。

他诉说道:睡一夜觉,辫子往往就松散了,辫子不梳好是不准出屋门的,因之,早晨起来梳辫子便成为大事。

辫子必 须由母亲给梳,而母亲又很忙,所以梳时不免手忙脚乱,有时梳紧了,直揪得头皮发疼。

由于这个缘故,梁实秋非常讨厌这根怪物般的猪尾巴。

年龄渐长后,父亲给他读《扬州十日记》、《大义觉迷录》之类的书,又给他 讲述清军入关之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故事,愈加增长了他对辫子的反感。

辛亥革命后,他一溜烟似的跑到东总布胡同西口路北一个新开设 的理发馆,一刀下去,辫子落地,虽是连揪带剪,相当痛,而且头发渣顺着脖子掉下去,但仍感到十分快意。

自然,这些已都是后话。

母亲有时候也会发脾气,那是在他发蒙后对他进行教读的时候。

小时候 的梁实秋非常淘气,对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类文字实在缺乏兴趣。

每当看到他读书不认真,母亲就高举起苕 帚疙瘩进行威吓。

不过,真打的时候并不多。

每次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有一次,母亲督责他读书,读到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 不由大惑不解,问母亲为什么买鱼两尾就不(步)许他回家?也是在此期间,开明的父亲给儿女们订了一份商务印书馆出的《儿童画 报》,以培养孩子们的想象能力和审美情趣。

与此同时,梁实秋还翻阅了家中保存的一箱《吴友如画宝》。

对上面的文字似懂非懂,仅能了解大意,但 梁实秋自觉从中认识社会人生不浅。

关于性的知识,他说,最初便是八九岁时从吴友如几期画报中领悟到的。

总的说来,内务部街 20 号梁家的家庭关系是和谐、美满的。

但如同一部 优美的乐章中也可能存在着不谐和音一样,在这个不缺少温暖和厚爱的家庭中也有着阴冷、恐惧的另一面。

旧时代中大家庭特有的那种封建色彩在 这个家庭里同样有所表现。

比如,每天早晨起床后,一群孩子必须排着队到上房给祖父母请安。

仪 式严肃而隆重:象早朝一样的肃穆而紧张,在大柜前面两张二人凳上并排坐下,胆短不能触地,往往甩腿,这是犯大忌的,虽然我始终不知是犯了什 么忌。

祖父母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着我们的前后摆动的小腿说:‘怎么,一点样子都没有’,吓得我们的小腿立刻停摆,⋯⋯当时我心里纳闷,我甩 腿,干卿底事。

想是那样想,可是当时没有哪一个敢于说出再如,大家庭的膳食也是有严格等级规定的,祖父母吃小锅饭,父母亲和孩子们吃普通饭, 男女仆人吃大锅饭。

祖父母的所谓小灶,其实,也并没太大的区别,同样是爆羊肉、烧茄子、焖扁豆之类,不过是细切细做而已。

有时碰上祖父高 了兴,用筷子夹起一块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们不但不欣赏,还会闭着嘴跑到外面就吐出来。

这里让人不舒服的,不是饮食具体内容 的区别,而是通过饮食一道所反映出来的等级尊卑关系。

家庭,本来应是一个最富温情的地方,如今,却因为彼此需要划清界限而凉薄了许多。

梁实秋的祖母对这种界限计较得尤其认真。

老太太气派颇大,深得 怡养之道,每天早晨要喝燕窝汤。

都得头天夜里由一个叫张妈的女工预先侍弄好。

这是个极费功夫的细活,老张妈带上老花眼镜坐在门旮旯儿弓着腰 驼着背摘燕窝上的细茸毛,好可怜!梁实秋看到这副情景,常感到于心不忍。

祖母的规矩又特多,不许逾越分毫。

在大家庭里,主人对仆人如有所赏 赐,照例,仆人要请安道谢。

有一次吃饭后,梁实秋与他的大哥忽然心血来潮,也想玩弄把戏似的效仿仆人的动作,大哥在前,梁实秋鱼贯跟进,大哥屈下一条腿深深请了个安,并且说了一声‘谢谢您’!祖母勃然大怒,‘好 哇!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

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使用家法了。

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五一十的打在 我哥哥的屁股上。

我本想跟进请安道谢,幸而免,吓得半死。

一幕小小的儿童恶作剧,竟惹下一场大祸。

这件事给梁实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说自己 正是由此对于无理的专制与压迫在幼小时就有了认识。

并且由于那顿饭他们合家吃的是榆钱糕,致使再以后见了榆钱就恶心。

类似这样让人不高兴的事,随时都会发生。

稍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触犯 了哪位的忌讳。

弄得一家人尤其是孩子们经常战战兢兢,若履薄冰,生怕无 意中闯下大祸。

谁知越是怕,越是难以避免。

梁实秋十岁时,到一所小学堂去上学,学 校里有体操课,发给学生每人一身白帆布制服,有亮晶晶的铜钮扣,裤边还镶贴了两条红带。

他喜不自胜,兴冲冲地穿了回家,刚要向父母兄弟姊妹们 夸耀,孰料迎面被浇了一头雾水,祖父气得直跺脚:好呀!我还没死,就先穿起孝衣来了!从此,梁实秋每当上了体操课回家,再不敢忘记先 在门洞脱衣,换上长褂,卷起裤筒,而后才能进院。

在旧式大家庭里,这种代沟最集中地体现于公婆与儿媳的关系之中, 这也是童年时梁实秋最难以接受的一点。

他亲眼看到,合家从上到小,最辛苦的是母亲,受斥责非难最多的也是母亲。

她要张罗一家大小的衣食,要把 一切家务全都料理好。

在公婆面前必须永远做出一副笑容。

她必须注意不能犯有一点过失,不但自己不能犯,还要注意不要使孩子们犯。

否则,便要追 究她的责任。

对这种明显的不公正不人道行为,梁实秋愤愤不平,弄不懂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何以非得弄到这般壁垒分明。

然而,公正而论,梁实秋的 祖父也并非是那种不通情理的老顽固。

是封建关系把他嵌在了一个特定的位置上,他只不过是不自觉地执行着照封建伦理看来他必须担当的职责而已。

究其实,他也是很孤独、很苦恼的。

他常年端坐于上房,终日为伴的只有老妻,从子孙辈那里他得到的尊重倒是很多,多得都过了剩,然而其中又有多 少真正亲密的成份呢?寂寞透顶的时候,祖父有时也需要一点慰藉,这时,他就会绽开僵硬板正的脸,露出亲切的笑容,显示出他仁慈而且风趣的另一 面。

说不定,这常被压抑着的一面倒正是他的本性所在呢!北京街巷中,常有打糖锣儿的出没。

所谓打糖锣儿的,乃是卖 糖果的小贩,也兼卖泥人、蜡烛台、小风筝、摔炮等土筐货。

一次,孩子们正在院里玩耍,忽然听得胡同里糖锣响。

若在平时,在院子里是不能乱 跑的,上房里的两双眼睛能清清楚楚地看得清院子里的一切。

可是这一回孩子们一时忘形,蜂涌而出,连祖父的跑什么?留神门牙的大吼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孩子们买了东西又回到内院,祖父仍端坐原处,并传话让孩子们到上房去。

这一来可非同小可,吓得孩子们不知所措。

待他们硬着头皮走进 上房,发现事情并不象想象的那般严重。

相反,这一次祖父显得非常慈祥,简直如同神话中的白胡子爷爷。

梁实秋记下的这一幕,是饶有趣味的——我们战战兢兢的鱼贯而入,他指着我问:‘你手里拿着什么?’我说:‘糖’。

‘什么糖?’我递出了手指粗细的两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

我 解释说:‘这黑的,我们取名为狗屎橛;这白的为猫屎橛’。

实则那黑的是杏干做的,白的是柿霜糖,袒父笑着接过去,一支咬一口尝尝,连说:‘不 错,不错’。

他要我们下次买的时候也给他买两支,我们奉了圣旨,下次听到糖锣儿一响,一涌而出,站在院子里大叫:‘爷爷,您吃猫屎橛,还是吃 狗屎橛?’爷爷会立即答腔:‘我吃猫屎橛’!在祖孙间这一简单的带有谐谑意味的一问一答中,人们终于发现,被压抑到内心深处的那种向美向善的意向,生命力还是十分强大的;不管其被扭 曲到什么程度,复归于美好人类本性的这一根本趋向最终是不可抗拒的。

三、北京的俗、礼、窝头和杀人谁要是对着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刺刺不休地大谈什么故宫的巍峨辉煌、颐 和园的清幽佳丽、香山红叶的娇艳、潭柘寺钟声的悠远等等,而又自以为懂得了北京,准会被对方笑掉大牙。

他会打心底里瞧不起你,讥讽你是个不折 不扣的老杆。

相反,你若是热热乎乎地同他谈一谈天桥、厂甸、琉璃厂,谈一谈北京的小吃,尤其谈一谈北京人居家过日子中那些芝麻粒般大小的琐 事,他或许反倒会对你另眼相看,许你为真正懂得北京三昧的知音。

梁实秋是个老北京,对北京生活的真趣有着深切的体验。

谈起北京,他 可以眉飞色舞、不知疲倦地谈上半天,而又决不会有只言半语涉及故宫、天安门、颐和园之类,北京人的家长里短、四时八节、婚丧习俗才是他永远谈 不断也谈不厌的话题。

他打心眼里喜爱北京平民的居家生活。

中国几千年中以儒为教,自古多礼;北京为历朝帝都,人文荟萃,对于礼的讲究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但梁实秋儿时感兴趣的,不是朝廷会 典时的升降膜拜,不是公卿士夫间的应酬揖让,而是当礼渗透到市井细民生活之中并且就成为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时所形成的俗。

透过这种俗, 不仅可以使人看到折射于其中的人的性格,而且可以领略到某种文化意蕴。

北京人过年。

在梁实秋看来,就是既好笑,又好玩的。

从祭灶过后⋯⋯ 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

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的忙碌气氛中,已 经可以感受到强烈的喜剧味道。

接下去的一个节目祭祖先,就更不免显得有些滑稽: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 金刚怒目,在香烟缭绕之中,享用蒸禋,这时节孝子贤孙叩头如捣蒜,其实也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 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撒供,围桌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接下去的每个节目都很精彩。

比如吃:年菜是标准化了的, 家家一律。

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

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未 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从年初一一直吃到正月十五,直吃得晕天地黑,胃口全倒。

再如拜,也是让人一听就头皮发麻的一茬儿。

大年初一那天必须摸黑早 起,穿上新衣服,普遍的是,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靸子,辫子梳得油光锃亮,分外精神。

见人就得作揖跪头, 嘴里还要新喜新喜的说个不休。

日上三竿后,套上骡子轿车,跟班的捧一个黑漆拜匣,在后面紧紧跟随,开始了这一天最艰苦的征程。

每一家都得 去,去则登堂入室,不管三七二十一,趴下磕头,直磕得晕头转向。

碰上懂事的人家,一声挡驾,最好不过,递进一张帖子,掉头就走,如同沾了天大 的便宜一般。

梁实秋小时候过年,总觉得拜年为一大负担,苦不堪言,拜完了,还从心坎儿觉得窝囊。

还有玩。

放爆竹是我们民族传统中的保留项目,自不必说。

玩了几千年, 至今没有玩腻。

冲天炮、二踢脚、太平花、飞天七响,灯打襄阳,直到可与火箭相媲美的起火,五光十色,照彻夜空。

过去年初一后,玩乐进入高潮,人们都象疯狂了一般,一改平日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全都变 作另一副面目。

这时商店都上了板,但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一年的怨气。

大姑娘小媳妇全部出 动,连三河县的老妈儿都在头上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花。

于是厂甸挤得水泄不通,海王村里除了几个露天茶座坐着几个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并没 有什么可看,但是入门处能挤死人!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

赶着天晴雪弄,满街泥泞,凉风一吹, 又滴水成冰,人们在冰雪中打滚,甘之如饴。

‘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对于大家还是有足够的诱惑。

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 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从置备年货、祭祀祖先开始,到以滥吃疯玩作收场,北京人的过年犹如 一出一气呵成、环环相扣的大剧。

但仔细想来,又总好象喜剧的成份更多一些。

这出剧有时严肃隆重,有时轻快恢谐,但不管剧目内容如何变换,演员 大众的态度始终是认真的,他们以万分虔诚的心情年年重复表演着这一切,并从中寻觅到无限乐趣。

现在,我们要问的是,这一内容庞杂无比的戏剧, 是怎样组织谐调起来的呢?它是那样的壮阔,而进行起来又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是什么力量在背后导演了这一切呢?在我看来,这倒是一个更值得 我们研究的问题。

梁实秋以为极有趣的,是北京人日常生活中的礼,这种礼实际 是平民百姓们在艰难的环境中基于自身的生存而需要维护的一种彼此间的正 常的合度关系。

梁实秋在旧时代北京的商店里观察到的现象是很有意思的。

他说去瑞蚨祥买绸缎,一进门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照直的往里闯,见楼梯就上。

上面自有人点头哈腰,奉茶献烟,陪着聊两句闲天,然后依照主 顾的吩咐支使徒弟东搬一块金缎,西搬一块丝绒,抖落满一大台面。

任你褒贬挑剔,把嘴撇得瓢儿似的,店伙在一旁只是陪笑脸,不吭一口大气。

多买 少买,甚至不买,都没有关系。

客人扬长而去,伙计恭送如仪。

到了饭馆,礼仪更周备,也更透着亲切,真使人有如坐春风、宾至如归 之感。

一进门口马上就有人起立迎迓,大声喊着:二爷来啦!或三爷来啦。

顾客排行老几,店伙能记得清清楚楚。

点菜的时候,跑堂的会主动 的告诉你:二爷,别吃虾仁了,虾仁不新鲜!要是换上山东人开的馆子,这句话可就变成了:二爷,甭吃虾夷儿了,虾夷儿不信香。

一阵磋商 之后,恰到好处的菜单拟好了。

如果等菜不来,客人不耐烦地拿起筷子敲击盆子,这在从前的北京饭馆里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表示招待不周。

不光 掌柜的要亲自出来当面道歉,而且还马上挑起门帘让客人看着当班的跑堂扛着铺盖走出大门——表明他已遭辞退。

而事实往往是他从大门出去又从后门 回来了。

尽管如此,主客之间的那份相待如宾的关系还是令人心向往之的。

中国的礼,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命题。

不同阶层的礼有着完全不同的 内容,不同的作用。

有的不懂礼而实际践行礼,有的制定礼而蔑视礼、践踏礼,有的靠礼维护正当生活的权益,有的以礼杀人,以礼吃人。

古代的圣人 一再地慨叹:礼失而求诸野。

有以夫!梁实秋感兴趣的,还有北京人对生活所特有的那艺术眼光和态度。

在他 看未,北京人虽地处朔方,经年风沙扑面,但这里的人民大众心理却颇细腻,对生活有着独到的体验与感受。

就说吸烟吧,本来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一桩,但北京人吸起烟来就另多有 一番情趣。

梁实秋以他的祖母为例说:我祖母抽水烟。

水烟袋仿自阿拉伯人的水烟筒(hookah),不过我们中国制造的白铜水烟袋,形状乖巧得多。

每天需要上下抖动的冲洗,呱哒呱哒的响。

有一种特别的烟丝,兰州产,比较柔软。

用表心纸柔纸媒儿,常是动员大人孩子一齐动手,成为一种乐事。

若是碰上家里有病人,需要延请当时的一位名医周立桐来看病,这一乐事就更被艺术化,具有了更高的可欣赏性。

梁实秋十分生动地描画这一图 景说:老人拿起水烟袋,装上烟草,突的一声吹燃了纸媒儿,呼噜呼噜抽上两三口,然后抽出烟袋管,把里面烧过的烟烬吹落在他自己的手心里,再 投入面前的痰盂,而且投得准。

这一套手法干净利落。

抽过三五袋之后,呷一口茶,才开始说话:‘怎么?又是哪一位不舒服啦?’每次如此,活龙活现。

这种把日常生活艺术化、趣味化,努力从中咂摸点滋味出来的趋向,不仅衣食不缺的中上等人为然,就是终年啼饥号寒的贩夫走卒,只要有可能, 也能从平庸的生活和简单的劳动中寻觅到许多乐趣,于是粗糙的心灵变得格外细腻。

粱实秋记录过北京煤黑子摇煤球的劳动,那种自得其乐的情景, 着实富有趣味:秋风起时,北京家家户户都要摇煤球,以防御漫漫长冬。

先是一串骆驼驮着一袋袋煤未子卸到各家门口。

随后,煤黑子们便进了门, 手里拎着筛子、耙子、铲子、两爪钩子之属,头上包块布,腰问褡布上插一根短粗的旱烟袋。

煤末子摊在地上,中间做个坑,倒上水,再加上适量的预 先备好的黄土。

于是两个大汉就将捋袖子搅拌起来,直搅得如同一瘫软泥,然后细细地把煤泥平铺在地上,做成一块黑色大蛋糕一般,用铲子拍得平平 正正、光光溜溜。

这时候,煤黑子该休息了,他们从腰间扯出旱烟袋,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微笑着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嘴里叙谈些闲话。

休 息毕,煤泥稍稍干凝,便用铲子在上面横切竖切,切成小方块,象厨师切菜切萝卜一般手法伶俐。

这时,整个工作进入关键时刻,艺术化的程度也 更高起来。

煤黑子在地上倒扣一个小花盆,把筛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块的煤末子铲进筛子,便开始摇了,就象摇元宵一样,慢慢的把方块 摇成煤球,然后摊在地上晒。

一筛筛的摇,一筛一筛的晒。

这哪里象一群卑贱的劳动者下苦力,分明如艺术家对着自己的艺术品进行精雕细刻。

走在街上,煤黑子因为身上脸上都有着明显的职业特点,很容易被人辨 认出来。

调皮的孩子往往跟在身后大声唱起一首儿歌:煤黑子, 打算盘, 你妈洗脚我看见!唱者本人其实并不明瞭歌词的真正涵意,听的也不以为忤,顶多不过回 转头龇着白牙威吓一通了事。

梁实秋小时候也很喜欢唱这首儿歌,尽管他好久好久都没有能明白为什么洗脚不可以令人看见。

生活虽然有情有趣,但对于普通的北京人来说,生活负担又毕竟太沉重 了。

尤其在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里,最低限度的温饱问题仍是最迫切、也最 现实的问题。

梁实秋孩提时代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非常同情北京大多数人的遭遇,常常为他们终生摆脱不掉啃窝头的命运而愤愤不平。

在北京,窝头是平民百姓的主食,同时又是家境穷苦的象征。

贫苦出身者,常被讥笑为是啃窝头长大的。

一个人若带有穷酸相,也常会被人当 众奚落说瞧他那个窝头脑袋!变戏法的卖关子,在紧要关头停止表演伸手向观众讨钱,若观众纷纷逃跑作鸟鲁散,变戏法的会急得在后面跳着脚大 叫:快回家去吧,窝头糊啦!车夫向坐车的额外再讨赏钱时,常说的一句话也是请您回回手,再赏几个窝头钱吧!总之,窝头在北京是一种身份地位,生活水平的象征。

绝大多数的北京 人便都属于这个阶层,是地地道道啃窝头长大的。

杜甫诗云百年粗粝腐儒餐,所谓粗粝,也不外窝头一类的食品。

连读书的腐儒都要顿顿 扛一个窝头为餐,更何况一无所有的穷苦大众呢!如果连窝头都啃不上,在北京,那就是更等而下之的一类人了。

所以每 到严冬,北京往往又有慈善家发起成立窝窝头会,以赈急济困。

仁者用心,固然蔼然足多,但是嗟来之食,不仅使受者心理难堪,而且也很不可靠。

况且以窝窝头会为名也嫌不雅。

所以梁实秋认为最好别在穷人面前提起窝头二字。

对于旧时代北京的窝头和啃窝头的人们,梁实秋保留下终生不磨的印 象。

年已耄耋时,他追忆当年情景,犹愀然动容,说:我不想念窝头,可是窝头的形象却不时的在我心上涌现。

我怀念那些啃窝头的人,不知道他们 是否仍象从前一样的啃窝头,抑是连窝头都没的啃。

看来,窝头不仅是贫贱者的象征,而且在梁实秋的记忆里,和故土北京也那样密切地联系到了一 起,一想起北京,就难免想起了北京的窝头。

或许正因为此,梁实秋对跟下流行的窝头风深致不满。

改革开放后, 大陆生活水准大幅度提高,有些到北京观光的台湾人回去告诉梁实秋,北京许多著名饭店都以窝头饱客。

但这种窝头是特制的,不仅有玉米面,还羼了 栗子粉等,松软香甜;模样也精致绝伦,约只有一寸来高,一口可以吃一个,还美其名为黄金塔,又叫里一外九。

梁实秋听了后,大不以 为然,以为这是拿穷人开心。

旧时北京更阴暗的一面,是处决犯人。

行刑前后的那种情景,真可以构 成独到的民族特色。

在北京,用行话来说,处决犯人叫做出大差或出红差。

这一趟差有头有尾,要经过好几个步骤,如同一篇文章,有起承转合一般。

行 刑的地方从前是在珠市口,民国后改在天桥。

先是照例要游街示众,囚犯们被五花大绑,端坐于大敞车上,背后插一根纸标,所谓亡命旗是也。

左 右前后都有士兵簇拥,或棒大令,或执大刀,招摇过市,直赴刑场。

高潮就出在游街过程中。

犯人多数被吓得面色如土,低着头,闭紧眼, 一创股栗心悸的样子。

但也有少数硬汉,异常强项,在大车上昂头挺胸,威风十足,待到瞅准一个机会,就会扯起喉咙对着围观的群众大叫大喊一通:这算不了什么,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大家给我捧个场吧!于是,从 围观的人群里轰然爆出一声雷鸣也似的好——!临到行刑,倒是比较平淡:刀光一闪,脑袋搬家而已。

但是事情过后的余波又有意思起来。

茶楼酒 肆、街头巷尾有了更好的闲谈资料不说,有些人或许出于对失败者的同情心理吧,往往在犯人伏法后还要给他送挽幛,上面伤唁语不是宁死不屈, 就是天妒英才之类。

真象是一篇绝妙文章的精彩结尾。

古老的北京,复杂万端。

巍峨的宫殿、漂亮的园林,不过是披在北京身 上的一件僵硬的外壳,在这外壳掩盖之下的无数生灵年复一年的生活运演,运演中所出现的那些似曾相识文绝不雷同的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生老病 死,无数的浮降升沉,才构成了北京的精髓,涵育了北京的真趣。

四、吃的文化梁实秋的父亲是个造诣颇深的美食家。

在这方面,梁实秋一点也不比乃 父逊色,同样深得饮食之道。

他会吃、懂吃,而且能吃。

说他会吃、懂吃,有《雅舍谈吃》的数十篇文章为证,清新脱俗,字字珠玑,读过后真仿佛能 从字缝里散发出谗人的香味。

说他能吃,则事实具在,更勿庸词费。

梁实秋胃口极好,在清华学校读书时,曾创下过一顿饭吃十二个馒头、三大碗炸酱 面的记录。

他开玩笑说自己很羡慕长颈鹿,有那么长的一段脖颈,想象食物通过长长的颈子慢慢咽下去时一定很舒服。

按照正理,粱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可以锦衣玉食;但在北京总算是中 产阶级,有固定产业和收入,远非市井间啃窝窝头之辈可比,在饮食上大可以放开手脚。

然而并不,中国旧时代持家过日子的传统在他们这个家庭中也 被严格的遵循着。

平时他们自奉极俭,几乎永远是早晨一顿烧饼油条,中午和晚上,则各来上一顿面条,一顿米饭,很少变化。

为了表示不忘昔日的困 苦,每到春天榆树上结满榆钱时,还要以玉米面或小米面和以榆钱做糕,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

正因为这样,梁实秋自小就培养起对烧饼油条的浓厚情趣。

那时候,北 京人管油条叫油炸鬼。

考证起来,和一桩历史公案还大有关系。

鬼者,桧也,一音之转。

油炸鬼就是油炸秦桧。

可见天日昭昭,千秋万代自有公心。

北京的烧饼油条种类很多,烧饼有螺蛳转儿、芝麻酱烧饼、马蹄儿、驴 蹄儿等,油条有麻花儿、甜油鬼、炸饼儿等。

梁实秋小时候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吃上一套烧饼油条,他说:对于烧饼油条从无反感,天天吃也不厌。

尤其是在吃螺蛳转儿夹麻花儿的时候兴趣更浓。

扳开螺蛳转儿,夹进麻花儿,用手一按,咔吱一声麻花碎了,这一声响就很有意思,他以为算得上是一绝。

直到晚年在台湾时,他和著名京剧研究家齐如山先生忆起故都的 烧饼油条,两位老者犹为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而怆然若失。

齐老先生为了重新体验一下这往昔的情趣,曾于某日到当地一炸油条摊前,请其特为加 工一套,并且说:我加倍给你钱,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有钱?我不伺候!使老人为之不怡者累日。

粱家又究竟是中产之家,到底还是可以讲究一番的。

每隔一段时间,就 要制做一些特殊的食品,全家共同享用一回。

但,即使在这时候,除了不更事的孩子,这里的讲究也不是狼吞虎咽的大肆饕餮一顿完事,而是通过 制做和享用,慢慢从中体味那点乐趣。

粱实秋的母亲是个烹饪高手,有好多拿手的绝技。

一般时候她是不下厨 房的,但如经父亲特烦,也可以挽起袖子亲操刀砧,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

所以,每逢大家庭聚餐,也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

梁实秋记忆十分 清楚的,是一次合家喝核桃酪。

起因是这之前父亲带领全家人到以核桃酪闻名的玉华台吃午饭,祖孙三代,济济一堂,临了,上来一体核桃酪,端的是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绝。

大家俱狂喜不置,但母亲却淡淡地说:好是 好,但是一天要卖出多少钵,需大量生产,所以只能做到这个样子,改天我在家里试用小锅制作,给你们尝尝。

言下大有不以玉华台的手艺为然的样 子。

这一来,立即激起了全家人的兴趣。

母亲也不负前言,果然在一天做了一顿令全家人经久难忘的核桃酪。

在梁实秋的印象中,母亲做的核桃酪,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

对于一个真正精于饮膳之道的人来说,绝对不会仅仅去留意食品的原料精粗、价值几何、是否名贵;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某项食品的沿革、制做、 销行去了解附着于其上的更为内在的文化含蕴。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有必要走出家门。

到市井中间,到联系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饭馆酒肆中间,才会 更真切地品味到饮食文化的三昧。

而这,正是梁实秋的趣味所在。

对北京饮食文化的研究,是他终生乐此 不疲的一个课题。

他曾以极大的兴趣,观察过北京那林林总总、种类繁多、数也数不清的 零食小贩,结果,从中获得很多有趣的发现,他自己也从这些发现中享受到 高度的精神愉悦。

他注意到了最微不足道的北京的豆汁。

所谓豆汁,不过是绿豆渣经 发酵后煮成稀汤,淡草绿色而又微黄,稠稠的,混混的,热热的,味微酸又带一点霉味。

喝时须佐以辣咸菜。

午后啜两三碗,愈喝愈辣,愈辣愈喝,终 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后止。

若在乡下,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从不懂喝豆汁。

但北京人没有不嗜豆汁的。

梁实秋并且十分肯定地说:能喝豆 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北京城里有一种卖面筋的小贩很奇特。

每到下午,就开始沿街叫卖, 高声喊着:面筋哟!他口里喊的是面筋,但顾主呼唤他时却须喊卖薰鱼儿的,待到了面前,打开货色一看,垒垒然挑子上摆放的却又都是猪 头肉。

有脸于、只皮、口条、脑子、肝、肠、苦肠、心尖、蹄筋等等。

梁实秋最欣赏的,是这种小贩刀口上手艺非凡。

有了顾客时,只见他从 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其薄如纸,塞在那火烧里食之,薰味扑鼻!梁实秋给予的评价是:这种卤味好象不能登大雅 之堂,但是在煨煮薰制中有特殊的风咪,离开北京便尝不到。

与之可以媲比的,是薄暮之后出现在街头的卖羊头肉的,真象是一 副对联的绝妙的上下联!卖羊头肉的是回教徒,刀板器皿同样刷洗得一尘不染,切羊脸子对片出的那一片片薄肉同样是一手绝活。

而后从一只牛角里洒 出一撮特制的胡盐,沾洒于肉片之上,包顾客满意。

梁实秋对此也有评论: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膻的地步。

最普通的馄饨,在北京也别具风味。

馄饨何处无之,但在梁实秋看来,北平挑担卖馄饨的却有他的特点。

馄饨本身没有什么异样,由筷子头 拨一点肉焰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个馄饨,特殊的是那一锅肉骨头熬的汤别有滋味,谁家里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烂骨头煮那么久。

还有零食小贩的叫卖,又是北京的一绝。

艺林中的侯宝林、郭启儒前辈 曾在他们著名的相声小段中,对北京各种小贩的叫卖进行过惟妙惟肖的模仿。

那是艺术家再创造后的艺术。

而实际上许多零食小贩的叫卖本身已经达 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只消照原样搬上舞台,便自然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

梁实秋早注意及此,通过细心观察,他发现北京零食小贩的叫卖似乎与京剧 的流行还大有关系,并且能区分出不同小贩的不同声口、不同韵调、不同节奏,抑扬顿挫,变化颇多。

但大体而言,其主要类型不外以下三项:有 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

这里更要紧的,是梁实秋把这种叫卖同平民百姓的生活及深层的心理活 动联系了起来,以至视小贩的叫卖声为普通百姓不可或缺的一项日常生活内容,蕴含其中的那种微妙的文化——心理内涵因之而凸现出来。

他生动地描 述说:小贩的叫卖声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

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象谜 语一般的耐人寻味。

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

为了说明小贩们的叫卖声对人们深层心理产生的微妙影响,染实秋举了 卖水萝卜的小贩为例。

颜色鲜艳的红绿萝卜,是北方的一种特产,甘脆而多汁,对于北方偎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脾胃之效。

干这一行买 卖的小贩多是在冬季夜定后才出来。

北方苦寒,冬夜特别寂静,但听得门外一阵阵北风呼啸。

这时,从街巷深处传来的那一声声悠长的萝卜——赛梨——辣了换的呼喊声,真如从地狱底层发出的呻唤,其声清而厉,在卷子 里长时间的回荡,似包含了无限的凄凉。

梁实秋晚年回忆到北京零食小贩的叫卖声说: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 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

对一个高层次的文化人的心理能产生如许影响,这一现象本身就揭示了其中所具有的文化意义。

梁实秋对北京饮食文化的观察,远不止以上这些。

他在年龄稍长后,还不断走出家门,深入到具有更高生活浓度的饭馆酒楼。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 另一番景象。

凭着良好的悟性,他从中愈加深切地感受到许多较之其它民族都不相同的本民族性格的特殊之处。

在北京,最有名的当然要推烤鸭(但梁实秋指出北京人并不叫烤鸭,而叫烧鸭)。

古诗人严辰有《北平风俗杂咏·忆京都词》十一首,其中第五首 为:忆京都·填鸭冠寰中 烂煮登盘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间亦有呼名鸭, 骨瘦如柴空打杀。

限于诗体不便描述,诗人在这里对烤鸭的制做过程只是概乎言之,语焉 不详。

梁实秋的叙述那就详细多了,从他对这道名菜出笼过程的刻画中,人们准能领略到超越出品尝佳肴本身以外的许多事理:鸭自通州运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续。

以高粱及其他饲料揉搓成圆杀 状,较一般香肠热狗为粗,长约四寸许。

通州的鸭子师傅抓过一只鸭来,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 塞入。

鸭子要叫都叫不出声,只有眨巴眼的分儿。

塞进口中之后,用手紧紧的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送到鸭的胃里。

填进儿根之后,眼 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把鸭关进一问不见天日的小棚子里。

几十百只鸭关在一起,象沙丁鱼,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予水喝。

这样关 了若干天,天天扯出来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鸭。

中国古代仁者有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的传统,与 梁实秋在这里叙述填鸭时所流露的心情正不无相同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在北京饭馆里吃饭、确是特别富有情趣,顾客花了钱不 仅可以饱口腹之欲,而且难得的是,最后还能落一个良好的心境,在精神上 也得一番享受。

在玉华台吃汤包就具有这种效果。

比起别处的包子,玉华台汤包的特别之处是扁、软、多汁,因而吃法也另有讲究。

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下垫一层蒸笼布。

汤包便软塔塔的 塌在蒸笼布上。

取食时必须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如同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

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己的碟 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

初试身手的人,往往是又怕烫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犹犹豫豫,不敢下手,而结 果必定是皮破汤流,一塌糊涂。

梁实秋认为吃这种汤包的乐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间。

他给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据向 一张桌子吃汤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汤汁照直飙过去,把对面客人喷了个满脸花。

但肇事的这一位毫未觉察,仍旧低头猛吃。

对面那一位 也很沉得住气,不动声色。

倒是饭馆的伙计看不上眼,急忙拧了一个热手巾把递了过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还有两个包子没吃完哩!虽 是笑话,却也饶有深趣,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北京吃的学问之一斑。

以爆双脆闻名京华的致美斋,爆羊肚也是拿手绝活。

他们讲究三爆。

不勾芡粉,只加一些芫荽梗和葱花,清清爽爽,是为盐爆;勾大量芡粉,粘粘糊糊,可做油爆;清汤汆煮,完全本味,叫做汤爆。

三种吃法,各极其妙。

梁实秋长大成人后到美国留学,说自己在海外想吃的家乡菜以爆肚几为第一。

1926 年夏他留学三年回来,到北京车站下了车,没有回家,却一径步 行到煤市街致美斋,一口气把油爆盐爆汤爆全都吃遍,酒足饭饱,志得意满,这才大摇大摆回家。

后来还自我招供是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 不能忘。

信远斋的酸梅汤在北京人的口碑中也极佳,是梁实秋最爱去的地方之 一。

关于酸梅汤,近人徐凌霄在《旧都百话》中有如下记载:暑天之冰,以冰梅汤为最流行⋯⋯昔年京朝大老,贵客雅流,有闲工夫, 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品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

天热口干,辄以信远斋梅汤为解渴之需。

逛书铺、品骨董、考版本之余,来上一杯酸梅汤以消永昼,真是风雅的 要命,象是一群活神仙。

但梁实秋喜爱信远斋的酸梅汤完全异于是,他爱的是那份清洁,当然也还有味道: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

比起肥甜脆美的异羞珍错,另是一番风味。

他说自己远道去喝信美斋的酸梅汤,每次都不是为解渴,是为解馋。

后来,他竟异想天开地提出了这样 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动脑筋把信远斋的酸梅汤制为罐头行销各地,而一任‘可口可乐’到处猖狂。

在北京,最有民族特色的食品,恐怕要数满汉细点了。

什么萨其玛、 蜂糕、花糕月饼,翻毛月饼,还有大八件、小八件等等,种类繁多,花色多样。

但梁实秋对这类点心印象一概不佳,以为无足称者。

只对其中一种俗称桌张的满州饽饽,由于其用途的特殊,曾经产生过较高的兴趣。

按满族 人习俗,家里有了丧事,便以桌张做祭品。

所谓桌张,不过是一些半生不熟的白面饼子,稍加一些糖,一迭迭地码在一起,有好几尺高,放在 灵前供台上的两旁,可壮观瞻,但不堪食用。

依照满俗,凡本家姑奶奶之类的亲属没有不送这种祭品的。

丧事过后,弃之可惜,照例分送亲友以及佣人 的小孩。

童言无忌,径把这种食品称作死人饽饽。

梁实秋小时候曾多次有幸分得数枚死人饽饽,放在火炉口边烤熟,啃起来也还不错,比根本没有东西吃好一些。

不过推想起来,这类食品原本不可讲究味道,它之 引起儿童的兴趣,完全在于蒙罩其上的一种莫明其妙的神秘色彩。

北京那独具地方传统特色的饮食之道对梁实秋的影响是太深刻了,他是 那么熟悉那里的一切,象致美斋的煎馄饨、锅烧鸡,厚德福的瓦块鱼、铁锅蛋,东兴楼的乌鱼钱,正阳楼的蟹,以至六必居的酱菜——据说六必居 三个字还是严嵩的手笔呢!有哪一处梁实秋谈起来不是如数家珍!北京,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地理名词,而是一个包含了无限丰富人文物理内 容的、暖融融、热烘烘的实体!五、书画、篆刻、风筝、京戏按照梁文事先生提供的资料看,梁实秋小时候的兴趣特别广泛。

他之后 来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随时进行自我调节,保持精神状态的平衡,大概与这种水平相当高的综合修养有一定关系吧!他终生喜欢书画艺术。

成年以后,能写一手漂亮流畅的字。

在台湾,他 写的不少条幅,后来都成为墨宝被人珍藏起来。

他欣赏水平也很高,常常叹息:右军的字实在无法学得到。

他的画也饶有奇趣,一如他脍炙人口的 文章,自然隽永,情理横生。

然而,应该说,不管是书法还是绘画,他所达到的水平都得益于小时候的良好功底。

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在父母督导下描 红模子、念字号儿。

描红模子又叫描帖,就是以毛笔把红色字帖描黑,帖上的字不外什么上大人孔已己化三千、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以及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之类,文意似懂非懂,但在长时间的描模揣磨中, 却也逐渐滋长起浓厚的兴趣。

以至一日和兄弟姊妹围坐在炕桌周围做日课时,一时兴起,一拱腿把个炕桌整个地掀到了地上去。

上小学时,有幸得列 于一位名叫周士棻先生的门墙。

周先生写得一首好柳体,对学生书法课要求特严。

就是在他手里,梁实秋练出了一手流利的行草,同时也能写墨大园 光的大楷。

小学毕业考试时,恰值京师学务局长亲临视察,看见梁实秋写的好大个的草书,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榜发之后,竟因此而赫然高居榜首。

得到的奖品也最多。

汁有一张褒奖状,一部成亲王的巾箱帖,一个墨合,一副笔架以及笔墨之类。

对于绘画的兴致,也在小时候就已培养起来。

父亲可能是记起了孔夫子因材施教的遗训,看梁实秋着迷般地喜爱绘画,特意专为他买了一部《芥 子园画谱》。

也是在那次小学毕业考试中,图画课让学生自由命题,梁实秋画的是一张《松鹤图》,斜着一根松枝,上面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自以为章法不错。

成年以后,他画梅,画山水;七十多岁时与韩菁青从热恋到最后圆满地结合,期间画过不少幅《菁秋戏墨》,构思新颖,笔法老 到。

这时当然已更进一境,上升到了艺术创造的境界。

但说起来,最基本的功夫还是在小时候学到的。

梁实秋还学过治印,于金石一道颇有造诣。

年青时镌刻了不少图章,连 同他平日收集的一些精品,都珍重地收藏于北京老家里,但乱离中全都散佚净尽。

只有几枚为他特别嗜爱的,随身带了出来。

其中有两颗闲章,一个是读书乐,一个是学古人,他自称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教我读书, 教我作人。

他还保有一颗镌有颜延之深心托毫素诗句的闲章,也非常珍爱,以为与春韭秋松有同样淡远的趣味。

说起梁实秋与图章,有两件事特别有趣。

他有一位出版家朋友,一次与 人争吵,对方讥讽他道:汝何人,一书贾耳!这句话深深刺伤了这位出版家的自尊心,他把这事告诉了梁实秋。

梁实秋给他讲了郑板桥的故事,说 郑板桥有一方图章,文曰七品官耳,那个耳字非常传神,建议他不必生气,大可刻一个图章‘一书贾耳’。

并且梁实秋还自告奋勇,当即为他 写好了印文,分朱布白,自以为大致尚可。

情之所系,圣贤难免。

梁实秋劝别人随遇而安,他自己有时候反倒未必 做得到。

他六十三岁时在台湾师范大学退了休,从此再不能坐拥皋比,心头顿时感到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特别有一年要换身份证,他在职业一栏里填的是某校教授(退休)字样,但发下来一看,却光秃秃地变作了一个无字,更觉爽然若失。

尽管他也明知教书这种职业并没什么风光,他自 己就曾两次为此大触霉头(一次是碰到一位拐弯亲戚,寒暄中对方问梁实秋现在在什么地方得意?梁告以在某校教书,对方登时脸色一变,顺口说 道:啊,吃不饱,饿不死。

另一次是在聚饮间,一位刚刚平步青云的权门显要,喝过几杯酒后,按捺不住,歪头睇视梁实秋说:你不过是一个教 书匠,胡为厕身我辈间?一言即出,举座皆惊,主人过意不去,急忙小声劝慰梁实秋道:此公酒后,出言无状),不过一想到自己从此成了无 业之人,虽《礼记》上明明写着:其少不讽诵,其壮不论议,其老不教诲,亦可谓无业之人矣。

冠冕堂皇,煞是好听,但仍不免恝然自伤。

出于 这种心情,后来,他刻了一方图章,文曰无业之人!聊以解嘲,且以自 遣。

幼年间,梁实秋还对放风筝有特殊的癖好,他说自己从孩提时起 直到三四十岁,遇有机会从没有放弃过这一有趣的游戏,为他的童年生活又增加了一份绚烂与光采。

离他家不远,在一个二郎庙旁侧有一爿风筝铺,铺主姓于,人称风筝 于,在北京九城小有名气。

幼年时的梁实秋,是这爿铺子的经常顾主,在这里他可以买到自己心爱的各种各样的风筝,象肥沙雁、瘦沙雁、龙井鱼、 蝴蝶、蜻蜒、鲇鱼、灯笼、白菜,蜈蚣、美人儿、八卦、蛤蟆等等,真是应有尽有。

做工也极尽工巧,鱼的眼睛是活动的,可以滴溜溜地转;蝴蝶蜻蜒 的翅膀是软的,能够上下波动,随风摇摆;还有的或装上锣鼓,或安置弦弓,或二者兼备,放上天后,从遥远的高空可以传来阵阵悦耳的乐声,真正做到 了诗人所描绘的那样:夜静弦声响碧空, 官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 又被风吹别调中。

对于梁实秋,放风筝是难得的娱乐,但又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他还同 时以他纤细敏锐的心灵从中感悟到另一番情趣。

当他手里牵着长线,把一只蝴蝶或龙井鱼放到高远的碧空之际,尤其当夜晚把系有小红灯笼的风筝放上 天空时,仰望红光朦胧,犹如闪烁的星辰,这时候,他双脚虽然站在大地上,但一颗心却早已飞出躯壳,飞到了另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

对此,他动情地 记述道: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 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

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罢。

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 风筝,虽然也觉得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象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

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 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说,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 到匍匐地上。

梁实秋的这番话对我们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个体心灵的信息,表明一个个体生命正在逐步脱离懵然无知、混混沌沌的童稚 状态。

当他牵着风筝如痴如狂地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从表象看,与从前那个别出心裁地捉弄祖父给祖父买狗屎橛、猫屎橛吃、读书时蹬翻小炕桌 的儿童原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实际上,区别正在产生。

区别就在于,现在,某种自觉意识正慢慢地在他身上苏醒,一种为人所独有的能力——对世界对 自身的感知能力——正被神奇般地注入他的体力。

一旦当这种自觉意识和感知能力完全成熟,那么,作为人,他才将真正是充实的、完整的。

引导少年梁实秋真正进入艺术思维领域的,还有京剧。

诚如他个人所说:生长在北平的人几乎没有不爱听戏的。

我自然也非例外。

京剧,这一最 具有民族传统、民族特色的文化载体,也成为日后他在几种异质文化的交汇、撞击中进行对比选择的重要参照。

他可以说是生正逢时,少年时分赶上了京剧艺术的全盛时代。

老一代京 剧艺术家象谭鑫培、俞菊笙、汪桂芬等虽已先后引退,但后起的一代人以更为卓异的艺术创造力,正努力把京剧艺术推向新的高潮。

那时,登台献艺的 如陈德琳,刘鸿升、龚云甫、德珺如、裘桂仙、梅兰芳、杨小楼、王长林、王凤卿、王瑶卿、余叔岩等,都是他耳熟能详的一代大师。

当时戏迷们和票 友们聚在一起谈戏,一提起老生必定是余叔岩,谈武生则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风,丑是王 长林⋯⋯谈起这些人,真有一肚皮说不完的话。

好多年后,梁实秋对这些人都怀有十分亲切的感情。

他怀念扮相妩媚而武功高强的九阵风,武戏文唱而 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中节的杨小楼,调门特高而鼻音爽亮的铜锤花脸裘桂仙;同时也欣赏喉咙沙哑而韵味十足的龚云甫,短小精悍而口音微怯的开口跳张 黑,生就一张驴脸而嗓音清脆如鹤鸣九皋的德珺如;还有唱三斩一探碰碑滚蛋的刘鸿声等等。

从这些前辈艺术家那里,梁实秋最初感受到了京剧艺 术的魅力。

欣赏京剧,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听字。

旧时的北京,凡是真正的行 家,都一律说听戏,从不说看戏。

恰如梁实秋所描绘的那样:观众们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摇晃着脑袋, 手在轻轻地敲着板眼,聚精会神地欣赏那舞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好象是搔着了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若是发现唱出了 错,便毫不容情地来一声倒好。

这是真正的听众,是他来维系戏剧的水准于不坠。

梁实秋的这最后一句话十分准确,道出了艺术的创造者和欣赏者之 间互为因果的密切关系。

为表演和演唱叫好或者喝倒采,对于演员和观众来说都是十分严重的 事。

应该叫好而不叫,是极大的失礼,但不该叫好的时候不可以叫好,更不可以怪声叫好。

谁如果怪声怪气的瞎捣乱,演员下台后会亲自登门请教, 要是讲不出令人满意的道理,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揍。

不过要是演员唱砸了,观众也是不留情面的,一阵倒彩会使得他无地自容。

据说谭富英出科不久, 有一次在吉祥茶园唱《四郎探母》,唱到站立宫门叫小番一句时,应该有个嘎调。

不料一时嗓子不听使唤,没有嘎上去,台下懂戏的观众登时报以 一片倒好,情形极为尴尬。

第二天谭富英又贴出了《四郎探母》,演出格外卖力,一声嘎调唱得饱满响亮,台下还是同一批观众,立即以一个满堂彩 对演员的功夫表示赞赏。

梁实秋对京剧的欣赏水平堪算是登堂入室,但其中也经历过一个过程。

同一般人一样,最初他感兴趣的是丑戏、武戏,象那种打出手、递家伙的场 面,他特别着迷。

因此有一段时间,他格外喜爱刀马旦九阵风(阎岚亭)的《百草山》、《泗州城》等一类戏码。

着迷入魔之后,还买了刀枪棍棒在家 里同哥哥一起练习递家伙,有一两招属然练得不错。

可是有一次模仿《打棍出箱》中范仲禹甩鞋的绝技,他哥哥一时没把握准,把一只大毛窝嗖地一声 不偏不斜正好甩到祖父母住的上房的一扇玻璃窝上,哗啦一声,玻璃粉碎。

不用说,两人都遭到了一顿严厉的责罚。

后来,梁实秋对京剧的热爱日益加 深,欣赏水平也日益提高,最后也成了一个听戏的角儿。

照他自己说,那时他已达到这样的境界: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觉得那 抑扬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为之舒畅匀称。

梁实秋同剧场里一般的观众又有不同之处。

他之热爱京剧艺术,不象普 通戏迷们一样,仅仅着眼于舞台本身。

对于旧式戏园中那种嘈杂热闹、以及由这种嘈杂热闹场面形成的特殊氛围,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独特生活气 息。

旧式的戏园是非常简陋的,全是窄窄的条凳,窄窄的条桌,而又并不面 对舞台,要朝台上看必须扭转身子。

但在这里有一个最大也最难得的好处:可以放肆。

孩子们可以随意吃喝,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 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

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接着干鲜水果蒸食点心之类。

卖吃食的小贩大声吆喝,穿梭似的挤来挤去,又受欢迎 又讨厌。

打热手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掷到另一角落,我还没有看见过失手打了人家的头。

有人戏称扔手巾把这一行为戏外之戏,认 为是看一场戏不可或缺的一节。

在家中或在更庄重场合时人人都须做出的一脸庄严相现在完全不再成为 必要。

要在夏天,干脆连上衣也都脱掉,一律的打赤膊。

梁实秋初次进戏园看戏时,大为亲眼见到的一幕壮观景象而惊异:你环顾四周,全是一扇一 扇的肉屏风⋯⋯前后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黄澄澄的,黑黝黝的,置身其间如入肉林⋯⋯戏一演便是四五个钟头,中间如果想要如厕,需要在肉林中 挤出一条出路,挤出之后那条路便翕然而閤,回来时需要重新另挤出一条进 路。

总之,来到戏园,谁都可以入乡随俗,放肆一番,享受到几个时辰的轻 松、解脱乐趣。

在这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动,吃、喝、谈话,吼叫、吸烟、吐痰、小儿哭啼、打喷嚏,打哈欠,揩脸,打赤膊,小规模的拌嘴吵架争座 位,一概没有人干涉。

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完全的放肆的机会?那么,在这种环境里怎能听戏?又岂不太苦?梁实秋的回答是:苦自管苦,却也乐 在其中。

在他看来,听戏为的是寻觅人生乐趣,同样的乐趣在此处失去而在彼处得到,其结果还是一样的。

而事实上,中国的旧戏舞台上,艺术本就十分贴近生活的原生状态,它 之能获得观众,其优势正在于此。

梁实秋记述过他亲眼见过的一个有趣的故事:看戏的时候,也少不了有卖酪的托着盘子在拥挤不堪的客座中间穿来 穿去,口里喊着‘酪——来——酪!’听戏在入神的时候,卖酪的最讨人厌。

有一回小丑李敬山,在台上和另一小丑打诨,他问:‘你听见过王八是怎么 叫唤的么?’‘没听过’。

‘你听——’这时候有一位卖酪的正从台前经过,口里喊着‘酪——来——酪’!于是观众哄堂大笑。

在这里,艺术家在他 的艺术中装进的简直就是生活的原汁,行为虽然迹近恶作剧,却也准确体现了这门艺术的本然面貌。

或许正是由于与京剧有着血缘般的亲密关系,梁实秋十分关心这门艺术的演变,对其不可挽回的没落颓势表现出说不尽的惆怅。

他以为,京剧就得 是地地道道的京剧,什么改革、改良之类,只能适足于加速其灭亡、而在临消亡前再丢一次脸而已。

中年以后,他有一回看尚小云演出《天河配》,见 这位高头大马的演员穿着紧贴身的粉红色内衣裤作裸体沐裕状,台下观众乐得直拍手,不由痛心的说:完了,完了,观众也变了!有什么样的观众就 有什么样的戏。

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

他常常说:我们中国的戏剧就象毛笔字一样,提倡者自提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昔日的光荣。

时 势异也!这话说得虽然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却也表现出一个通人在体察事 理时的明达。

六、小时了了长未必佳梁实秋那一代人后来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于各个方面都纷纷扮演了重要角 色,成为几千年文化传统中最有特色、也最难以取代的一代。

历史似乎特别垂青于他们,责无旁贷地赋予他们以对性质相差最大的两种社会形态、思想 文化形态以摧陷廓清的任务;于是,在努力践行这种历史使命的过程中,一大批人物成为各个领域筚路篮缕的开拓者、巨人。

也就是说,正当他们降生的时候,中国社会踏进了一个较之此前数千年 都有巨大差异的时代。

梁实秋上小学时,辛亥革命爆发,满清皇帝被推翻了,中华民族这条历史长河中的大航船好象也要按照已被许多先进民族证明是正 确的航线拔锚起航了。

然而并不,皇帝的标准的封建统治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军阀的不那么标准的封建统治;正统的封建思想文化体系遇到了挑 战、甚至受到挞代,不那么正统的封建思想、封建文化依然禁锢着多数人的头脑。

中国的航船在淤泥中陷得太久、也太深了,以至没有足够的动力、单 凭一两次简单的运动已不足以将之拖出封建的泥沼。

命中注定,它似乎还要在封建泥沼中挣扎、呻唤更长的历史时期。

对于中华民族,这是个悲剧; 但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环境中的优秀人物,则成为一种机遇,历史给他们提供了充当英雄角色的客观条件。

所以,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是比较有趣的。

他们的存在环境是那样的混 沌迷离,清浊莫辨。

鲁迅多次讲到的早上声光化电、晚上子曰诗云,此处握手拥抱、彼处磕头打拱的情景,正是那一代人所共同面临的生活窘境。

他们 谁也摆脱不了这种荒诞化的生活真实。

——然而,恰是这种荒诞的现实环境,培养、孕育了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

染实秋的小学时代,便是在充满了这种荒诞色彩的环境中度过的。

他最早上的学校,是设在内务部街西口内路北的一个学堂,离他家很近,只隔着四、五个门面。

既称学堂,当然有别于私塾;但学堂的名字却又作怪: 因校门横楣上有砖刻的五个福字,故称之为五福学堂。

开学那天,学生们一律被要求穿戴上缨帽呢靴,站成整整齐齐的队伍,然后便有穿戴整齐的翎 顶袍褂的提调学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对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领导全体行三跪九叩礼。

这一幕给予梁实秋的精神刺激颇大,甚而动摇了他心目中原本不错的孔 子形象。

在此之前。

他读过《孔子家语》,对其中的一段话记忆很深: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独立东郭门外。

或人谓子贡日:‘东门外有一人焉, 其长九尺有六寸,河目隆颡,其头似尧;其颈似皋陶,其肩似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

累然如丧家之狗’。

子贡以告,孔子欣然而叹曰:‘形状 未也。

如丧家之狗,然乎哉’。

他以为这段记载很传神,说明孔子其实是一个很近人情并富有幽默感的人。

但非要莫明其妙地尊他为至圣先师, 还得行三跪九叩大礼,则不免启人疑窦:有这种必要吗?在五福学堂给孔子牌位行礼那次,梁实秋随大家站起来使劲地拍打膝头上的尘土时,口里不言, 心里可老嘀咕着这么一个问题:孔子是什么模样,毫无所知,为什么要给他行三跪九叩我也不大明白。

多年后,梁实秋到美国西雅图一家日本杂货 店遛弯,见那个店的后门外有一小片空地作停车场,墙上以英文写了一行字:孔子曰:‘凡非本店顾客,请勿在此停车’。

由这个笑话,粱实秋深受 启发,他想到的是:这位日本老板很有风趣,虽然是开玩笑,但没有恶意,没有侮辱圣人之意。

我们从他的这场玩笑,可以看出若是把孔子当作一个偶 象看待,那是多么令人发噱的事。

由于以上的缘故,梁实秋对于他的发蒙母校,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有一 点往事他觉得还值得怀恋:后院有一棵合欢树,俗称马缨花,落花满地,孩子们抢着拾起来玩,每天早晨谁先到校谁就可以捡到最好的花。

我有早起 的习惯,所以我总是拾得最多。

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个学堂关门大吉,连这种水平的学校也无法再继 续上。

关心子女教育的父亲只好在西院书房里开辟了一个书塾,请了一位名叫贾文斌的清朝拔贡,来教授梁实秋和他的大哥、二姐共三个学生。

五福学 堂尽管陈腐,究竟还是在新风气下办起的学堂,究竟还有一批天真烂漫又活泼调皮的孩子朝夕为伴,究竟还可以抢先起早去捡落满院子的马缨花花 朵。

现在,重新回到这沉闷得发霉的私塾之中,对于梁实秋和他的兄姊们来说,无异是一重大的精神打击。

虽然这贾文斌先生不再让他们反复地去读那 枯燥乏味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事实上是梁实秋姐弟们都已读过)之类的旧式儿童教科书,而是教他们从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和司马光幼时⋯⋯的新编国文教科书读起,但 他们总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象小鸟渴望天空一样,他们也时刻在幻想中编织着理应属于他们自己的广阔神奇的世界。

特别令他们难以忍受的,是这位贾先生全然不懂现代教育,对学生仍然 恪守着传统的教育方式。

他的教育思想归结到一点,就是:念背打三部 曲。

如同叛逆行为往往产生于高压和强权统治一样,梁家私塾教育的结果孕 育出的是子女们各种形式的反抗。

按一般标准,梁实秋兄弟姐妹们是应该属于所谓好孩子行列的,他们生长于较好的家庭环境,有教养,通人情, 性格也大都偏向于温和、淳厚一路。

但私塾中的那种扼杀儿童天性的教育方式终于使他们再也忍无可忍。

于是,他们想的不是先生一再要求的认真读书, 恰恰相反,而是淘尽心思地同先生捣乱:梁实秋是这样记述他的书塾生活的:书房有一座大钟,每天下午钟鸣四下就放学,我们时常暗自把时针向前 拨快十来分钟。

老师渐渐觉得座钟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阳光照在窗纸上的阴影用朱笔划一道线,阴影没移到线上是不放学的。

日久季节变幻阴影的位置 也跟着移动,朱笔线也就一条条地加多。

二姊想到了一个方法,趁老师不在屋里替他加上一条线,果然我们提早放学了,试行几次之后又被老师发现,我们都受了一顿训斥。

辛亥革命的前二年,梁实秋结束了在私塾的学习,接着进入设立在大鸦鸽市的陶氏学堂。

这里呈现出的另一番景象,同样使人哭笑不得,不免产生 某种荒诞之感。

陶氏学堂的创立者是清朝大臣陶端方。

在清末的官僚中,端方要算是鹤 立鸡群的佼佼者。

他学识不错,收藏极富,一生酷爱金石;更主要者,他还比较通晓大势,思想比较开朗。

开办学堂,是他看到自己家人口众多,主要 是为教育自己的子弟,也招收外面的学生。

不能否认,在这同时他也暗怀着传授新知识以适应日进日新的世界新潮流的良苦用心。

但是,以端方的思想认识水平,自然难以预计到:在一个总体上还是封 建意识全面专政的国度里,希图引进一点新文明,进行以不毁伤固有肌体为前提的小小变革,以补弊救偏,挽回颓势,其结果必定是徒劳可笑的。

因为,封建势力的大染缸,胃口奇大,能吞啮得下一切为它所不欢迎的东西。

它能 使一切新举措暗中发生变化——变得更合于它自己;可以说,看来好象肯定有效的所有好药剂、好方子,一投进这口染缸,必定会发馊变味,变得又酸 又涩。

陶氏学堂带有强烈的贵族色彩,收费甚昂。

但梁实秋的父亲一心要儿女 们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学费负担把几个孩子一下子全都送到了这所学 校。

也许陶氏学堂这所当时公认最好的学校,在其开办之初,真的一度 比较好过吧。

反正在梁实秋到这儿上学的时候,全然不象人们认为的那个样子。

梁实秋在这里没有读上几天,就己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他实在 掩饰不住对陶氏学堂的厌恶,说:所谓新式的洋学堂,只是徒有其表。

我在这学堂读了一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是让我认识了一些丑恶腐败 的现象。

梁实秋所谓:丑恶腐败的现象,可以以下面的事例为证:陶氏学 堂是私立贵族学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阶级原无足异。

但是有些现象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陶氏子弟上课时随身携带老妈子,听讲之间可以唤老妈子外 出买来一壶酸梅汤送到桌下慢慢饮用。

听先生讲书,随时可以写个纸条,搓成一个纸团,丢到老师讲台上去,代替口头发问,老师不以为忤。

陶氏子弟 个个恣肆骄纵,横冲直撞,记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飞扬跋扈。

他们在课堂内外,成群的呼啸出入,动辄动手打人,大家为之侧目。

这番话使我们看到一个多么奇怪的现象:一方面封建统治集团己暮气日 深,陷入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困境;另一方面则是其从上到下概无例外地愈加疯狂的为非作恶,抓住一切机会以享受权力在握的那种幸福。

在这种情况下,其教育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国文老师教授《诗经》, 据说依据的是他的祖传秘方,就是让学生拼命地读、背诵、却从来不讲解。

读诵时的情景是很令人发噱的:他领头扯着嗓子喊:‘击鼓其镗’, 我们全班跟着喊‘击鼓其镗’,然后我们一句句地循声朗诵‘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他老先生喉咙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 叫。

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历史的逻辑是任何人都抗拒不了的。

191l 年辛亥 革命爆发,鼙鼓之声动地而来。

一夜之间,忽然一切都变了,旧的社会秩序土崩瓦解,社会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

在这种时代里,最难以令人接受而又不能不接受的,是衡量人的价值标 准的完全颠倒。

威势赫赫不可一世的端方大人,被儿个士兵轻易地割掉了脑袋,并且开玩笑似的传来传去,供人观赏、笑骂。

不用说,陶氏学堂也只能 关门大吉。

原先那些在学堂里支使老妈子、喝酸梅汤、给老师丢纸团、动辄动手打人的俊角们现在命运如何呢?宅心忠厚的梁实秋没有明说,只是轻描 淡写地说他们后来全都不知下落了。

但大量的资料告诉了我们这不知下落的含义是什么,还不是大都变成了被怜悯、被施舍的对象!辛亥革命是那样的不彻底,结果是那样的令人失望;但是它毕竟把中国 社会向前推进了一步,毕竟在一潭死水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阵波澜,毕竟象天边的闪电一样在一刹那间把通向未来的布满荆棘的道路照亮了一下!梁实秋即深深感受到了自己所沾受的辛亥革命的恩惠。

他具体讲述了他 们一家剪辫子的过程:在剪辫子那一天,父亲对我们讲了一大套话,平夙看的《大义觉迷录》、《扬州十日记》供给他不少愤慨的资料,我们对于这 污脏麻烦的辫子本来就十分厌恶,巴不得把它齐根剪去。

——当然,就是连这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会象后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梁实秋的亲属 中,有一位二舅爹爹剪辫子时就忍不住泫然流涕。

通过这场革命,梁实秋获得的最大好处,是得到了到名符其实的新学堂——公立第三小学——学习的机会。

这所学校设立在东城根新鲜胡同。

梁实 秋和他的大哥都被编入了高小一年级。

在这里,他终于接受到了管理和课程设置都合乎现代文明精神的教育。

使他终身难以忘记的周士棻先生,这时正好担任他们的主任教师。

周先生教他们国文、历史、地理、习字,同时还兼管训育课修身。

这位周先生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特别注意主活上的小节,例如钮扣是否扣好, 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

在这些方面,他自己即是一个榜样。

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迈大步昂首前进,几乎两步一丈。

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

周先生在学生中受到了普遍的尊重和欢迎,梁实秋甚至说他是我真正的启蒙业 师。

在第三小学的三年学习,梁实秋的心情总的来说是愉快的。

他认真的学 习英文,并屡次因为成绩优秀受到嘉勉;认真的听周先生讲中国历史;认真的上手工课、音乐课;还着迷似地玩足球、做体操——他们的足球场很 简陋,操场不划线,竖起竹竿便是球门,一半人臂缠红布,笛声一响便踢起球来。

虽则如此,他们玩的却极尽兴。

对于诸多课程,梁实秋都能应付 欲如,取得好成绩,唯独视算术课为畏途,一提起鸡兔同笼一类的算题,脑袋就嗡然胀大,他抱怨说:象‘鸡兔同笼’一类的题目我认为是 专门用来折磨孩子的,因为我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也无需又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

梁实秋对自己在数学 方面的低能所作的这些辩解,显然是可笑的。

梁实秋在这所学校中不能忘怀的另一件大事,是学校组织的一次远 足,那天他们晨曦未上就赶到了学校,首先大喝了一顿以细长菱形薄面片加菜煮成的一种柳叶汤。

因是免费供应,学生们喝得都很开心,有人 连罄数碗。

上路时,还特地向步军统领衙门借了六位喇叭手,排在队伍前面开道,六只亮晶晶的喇叭上拴着红绸彩,嘀嘀打打地吹起来,招摇过市, 好不威风!由新鲜胡同走到东直门外,约有四五里之遥,往返将近十里。

事后梁实秋对这次远足很满意,说自己第一次徒步走出北京城墙,有久困 出柙之感。

自然,即使这类新式学堂,也还是难免产生弊端。

首先令梁实秋感到迷 惑的,是有些学生的行为太粗野。

比如一个绰号叫小炸丸子的同学,单单因为长相不讨人喜欢就成为一些人欺弄的对象,经常被抬到讲台桌上, 手脚被人按住,有人扯下他的裤子,大家轮流在他裤裆里吐一口痰!其次,一些人说脏话的习惯,也使受到过良好家教的梁实秋极不舒服,有些人不 只是‘三字经’常褂在嘴边,高谈阔论起来其内容往往涉及‘素女经’,而且有几位特别大胆的还不惜把他在家中所见所闻的实例不厌其详地描写出 来。

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性教育在一群孩子们中间自由传播,这种情形当时在公立小学为尤甚,我是深深拜受其赐了。

梁实秋提供 的这个情况,从另一个方面向我们的思想家、教育家、心理学家、社会问题研究专家对从旧体制走向现代社会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提出了一个现实课 题。

它表明,久受禁锢的荒芜心灵如一旦开禁,若是不能同时提高其文明和教养水平,只会盲目地滥用自由权利,将会出现始料不及的严重后果。

到 1915 年,梁实秋在第三小学整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最后,他是以优 异成绩、抱着大量奖品离开这所母校的。

毕业考试时作文试题是诸生试各言尔志。

凑巧他们曾做过这个题目,许多同学在文章中都说将来要效命 疆场,马革裹尸。

梁实秋说他本人其实并无意步武马援,但是我也摭给了这两句豪语。

事后主考者说:第三小学的一班学生有一半要‘马革裹 尸’。

此言是笑谈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已无从分辩了。

但是,它倒也概括地表明了一代学子们的精神风貌。

梁实秋老年时回顾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感慨系之地下了一个断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了了是记实,大未必佳则全是自谦。

按照一般标 准,如果佳或不佳主要是指一个人在其一生选择的某项事业做出的成就高低,那么,他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贬抑得那么厉害。

他成年后确实没有做到 如小学毕业作文时写的那样:效命疆场,马革裹尸。

但他在另一些领域中取得的成绩是人所共知、有口皆碑的。

而这,也正是我们在本书以后篇章中将 要着力阐述的。

所以,他那句自伤老大的断语应该修正为: 小时了了,老大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