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1987)一、美仑美焕的雅舍家族为什么人类社会中会产生一些杰出的非凡人物?在我看,所谓非凡人物 与一般的普通人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们或者敢于打破流俗,坚持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信念去对待生活、对待生命;或者在实践行为上能够 持之以恒、死而后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自己所选定的奋斗目标。
前者表现为勇气和胆识,具有反常性,后者表现为耐性和毅力,具有超常性。
梁实秋是否称得上是非凡人物,现在遽下评断似嫌过于性急。
但在以上 两点上,他是确实都能做到了的。
他一生不阿世、不媚俗,坚持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念做人。
就是在个人私 生活上,只要是出于自愿,他都勇于努力践行,而不大顾及周围的眼神和议论。
就此而言,他这一生可以说活得相当洒脱,极少于出那种不尴不尬、言 不由衷、自己日后回想都会感到脸红的事情(而这正是为大多数人所难免的)。
这一点,在本书里我们已经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做了说明。
他对待生活和事业又是异常执着的。
他一生辛勤著述,从不懈怠,而且 好象越是到了晚年,那种渴望创造的生命火焰燃烧得越是旺盛。
人们说他不是著作等身,而是著作超身。
如同运动场上最优秀的运动员一样, 他以不可思议的热情和力量对待工作,向人的生命极限发起了挑战。
这一点,我们在前面也已多有涉及。
但是在此我们仍愿意就此问题再深入地做些探究,——我们愿把梁实秋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仍孜孜于事业的动人情景奉献给亲爱的读者。
梁实秋一生独力从事过好几项特大工程的建设。
他花费三十七年的光阴,奋力译出了四十卷本的《莎士比亚全集》,煌煌四百万字;他翻译的《世界名人传》,多达一百二十四册;他编的各类英汉词典有三十多种,适 用范围从大学生一直到小学生;他编出的各式各样的英语教材,也有数十种 之多。
到了晚年,明知来日无多,他又开始了《英国文学史》的撰述。
这是一 部三卷本的巨著,一百多万字。
配合《英国文学史》,他还选编了一百二十多万字的《英国文学选》。
这样的工作,即使年富力强者都未必能胜任愉快, 而他已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年迈老翁。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每天都得工作,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否则,按他的 年纪和健康状况,死神随时都会强迫中止他的工作。
——而留在写字台上一堆乱糟糟的遗稿,带着极大的遗憾离开世界,是为他所极不乐意的。
最终, 他的愿望没有落空,1985 年 8 月,他晚年所进行的这个大项目顺利出版。
但天知道他为之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和巨大的代价!有人说:韩菁清女士常 常发现,梁实秋椅子的坐垫上,留着一滩鲜血——他专心致志于写作,以致痔疮出血,染红了坐垫,他全然不觉得!这情形,和沙场上战士在呼啸前 进中中弹倒下差不多有同样的悲壮!然而,做为一个文学家,我们更愿意谈一次梁实秋的散文创 梁实秋最后几年的散文创作数量,也是令人吃惊的。
他的《雅舍小品》又出了三集和四集;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他还出版了《雅合 散文》、《雅舍散文二集》和脍炙人口、别具一格的《雅舍谈吃》,组成了一个人丁兴旺的雅舍家族。
另外,还有一本《实秋杂文》问世。
可以说, 在临离开人世前,这个老翁应该感到了满足。
因为,他做得是那么多!是的,他做得那么多!这确实令人敬佩、羡慕;但我们还要说,他又做 得是那么好!这就更加令人由衷地产生景仰之情了。
看一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怎样认识我们面前的生活、社会、自然、 宇宙的吧。
孔夫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现在,梁实秋比这个年龄阶段又增长了一个层次,他的经验和智慧当更丰富,他的修养和境界也当更 加澄明无窒。
一如既往,梁实秋依然主要把人作为自己的描摹对象。
或许是与韩 菁清的美满幸福的爱情,进一步激发起了梁实秋对人的生活的热爱,但也或许是人在越是知道时日无多的时候越是感到生活值得留恋,总之,梁实 秋在他的《雅舍小品三集》和《雅舍小品四集》里,以大量的篇幅,反复抒写了形形色色的生活细故,而从这些抒写中又透露出他对生活的强烈的珍惜 与热爱。
他写雅人的书房,写俗人的送礼,写小时候在家乡过春节放爆竹,参加亲戚故旧家的喜筵;他写人生于世,有的懒,有 的馋,有的睡觉爱打鼾——他自己的鼾即相当惊人,一呼一吸之际,可使屋门也应声一翕一张,儿女们曾于他鼾声大作时录音为证。
他写人饮酒、喝茶、吸烟以及由此而获得的人生乐趣;——梁实秋本人精于品茶,且极考究,非常赞赏饮功夫茶的那套学问:炉火与茶具相距以 七步为度,沸水之温度方合标准。
与小盅而饮之,若饮罢径直返盅于盘,则主人不悦,须举盅至鼻头猛嗅两下。
他写人吃狗肉,喝啤酒,做饭前祈祷,写人签字、照相、收藏图章,写勤勉的人、有 钱的人、守时的人;——对于勤奋的人,梁实秋一向怀有很深的敬意,生平最服膺清初著名山水画家石溪和尚题画的一段话:大凡天地生人,宜 清勤自持,不可懒惰。
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
⋯⋯残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数幅或 字一段,总之不放闲过。
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
端教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
若忽葱不知,懒而不觉,何异草木?石溪和尚的话,其实正是梁实秋晚年时的心声。
已过八十高龄的他,切 实体味到了人生的有限性,但越是这样,越是增加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生命的留恋。
他多么渴望生活,多么渴望工作呵!——在他看来,生活和工作 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所以,现在他反而不再去谈老和死的问题,象是有意回避似的。
在这一点上,他和不少大人物们是相似的。
据说,英国的邱吉尔先生过八十岁生日时,一位冒失的新闻记者有意讨好说:邱吉尔先生,我今 天非常高兴,希望我能再来参加你的九十岁的生日宴。
邱吉尔听了耸了一下眉毛,慢吞吞地说:小伙子,我看你身体满健康的,没有理由不能来参 加我九十岁的宴会。
还有胡适之,在一次聚会时,见到了比他年长十几岁的齐如山,一时脑子失神,没话找话的说:齐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岁决 无问题。
齐如山当时就愣住了。
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拉长声音说:我倒有个故事,有一位矍铄老叟,人家恭维他可以活到一百岁,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饭,你为什么限制我的寿数’?胡适急忙道歉:我说错 了话。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今的梁实秋大概也正是这种心理吧:人到了 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但是仍不喜欢别人预言他的大限。
做为文学家,他读的书更多些,思维更深入透彻些,所以也更能洞彻事理。
因此,他一语说破了邱吉尔、齐如山讳莫如深的心底隐秘。
在《雅舍小品四集》里,能够表现一个八旬老翁另一方面心境的,有一篇叫《一条野狗》的文章。
梁实秋和韩菁清本来都并不喜狗,有一阵子,因为住同楼的一家人养狗又不讲理,还多次发生过不愉快。
但是,有一大,他们出外就餐,在街道上 遇见一条野狗,一副饥饿不堪的样子。
他们生活都有节俭的习惯,但这一次却忍不住顺手投给这条野狗一些食物。
后来,他们连续不断地在街道上碰见 它,不久并发现它大腹膨享,快要生小狗了。
于是,他们每次都要投给它一些食物。
使梁实秋印象至深的,是那野狗的一副吃相:忽然看见 肉骨,饥火会从眼里直冒出来。
它急急忙忙的大口吞嚼,咔嚓咔嚓之声可闻,还不时的左顾右盼,惟恐谁来夺食。
吃定之后,还要舔地,好象是意犹未足。
在不知不觉间,对于这条野狗,梁实秋在心底似乎生出一种义务感,尤其当那条狗吃炮之后,对着他们礼貌地摇它的尾巴的时候。
现在,梁实 秋无法使自己狠下心来躲开这条狗。
他不能!他觉得自己必须使这条狗即使离开他也能活下去!当这条狗终于有一天在一片空地上生下五只小狗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他的事了。
紧迫感使他当即采取了措施。
他和韩菁清共同找到了楼下餐馆的主人,劝说他收留野狗母子。
餐馆主人心肠不错,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只提出一个条件:小狗只留两只,另三只 送人。
梁实秋的心理负担卸下了,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愉快地说:天地之 大德日生,狗也在一切有情之内。
现在母狗长得丰满了,皮毛也显著悦泽,母性焕发,怡然自得,再也不黎明狂吠扰人清梦了。
我们为它庆幸,‘得其 所哉,!尤其是看它喂奶给小狗吃的那副舒坦的样子,令人兴起愉悦之感。
然而,有一天,餐馆主人神色凄惶的告诉梁实秋夫妇:那条狗被抓走 了!是谁抓走的呢?自然是捕狗人员。
梁实秋的心倏地一下沉了下去。
再看那两只小狗,依然欢蹦乱跳,满地打滚,不晓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有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一直心情沉重,无法释然。
有如眼看着一个人就要在激流中丧生,而自己又无力援手救助一样,他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负 疚感。
天地之大德曰生,但天地在多数情况下又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鱼肉、为豆、为蛆虫、为粪土⋯⋯,它制造生命时轻而易举,而要毁掉生命时也毫不顾借。
在心潮翻涌之际,梁实秋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知道那条狗还可以苟延残喘三天,这三天中,我不时的想到了它。
三天过后,万事皆空,它的影子仍然不时的浮现在我心里。
这条狗并不美丰姿,比起什么狮子狗、狐狸狗、哈叭狗、牧羊狗、大丹狗、香肠狗、牛头狗⋯⋯ 都差得远。
我没有抚摩过它,只是偶有一饭之恩。
奈何三日已过而仍索绕我的心怀?我的心怀已经是满满的,不能再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 狗。
不能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狗,这样的胸怀是狭小呢?抑 或是宽广呢?梁实秋的行为或许会为豪杰之士匿笑,也可能会被讥为妇人之仁吧,但我以为,这里仍有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在。
梁实秋晚年写的两本《雅舍散文》内容较为庞杂,似不如四集《雅舍小品》清纯、雅洁,其中有雅舍小品式的文字,也有说明文和书评,甚而 还有专门谈语言文字的议论文。
但即使如此,那种兼具学者与作家两种气韵,也即既卓富智慧又洒脱飘逸的艺术风格,还是很突出的。
譬如《文房四宝》 一文,不过是对中国笔、墨、纸、砚作解说的说明文,但作家写来摇曳多姿、情趣横生。
其论墨曰:书画养性,至堪怡悦。
惟磨墨一事为苦。
磨墨不能 性急,要缓缓的一匝匝的软磨,急也没用,而且还会墨汁四溅。
昔人有云:‘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
懒洋洋的磨墨是象病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不过也有人说,磨墨的时候正好构想。
《林下偶谈》:‘唐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
也许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时刻。
听人说,绍兴师爷动笔 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许是在盘算他的刀笔如何在咽喉处着手吧?也有人说,作书画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挥洒,不过那也要看各人的体力, 弱不禁风的人磨墨数升,怕搦管都有问题,只能作颤笔了。
这段文字论体例纯系说明,但寄寓其中的情趣理致又极其丰厚深远,若是为一位过来人 读了,恐怕很难不生出无限思古之幽情的。
集中收入的《陆小曼的山水长卷》一文,无论是资料价值还是艺术价值, 也都是弥足珍贵的。
陆小曼擅画,与徐志摩结婚后,在上海曾拜名画家贺天 健为师。
1931年春,作山水长卷一幅,被徐志摩携至北京,一时,许多名人 纷纷为之题咏,成为当时一件风流佳话。
胡适首先在画上题写说: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
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
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
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
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 于这一道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
适之、1931.7.8.北京。
胡适的诗与跋为杨杏佛看到后,立即做了一首唱反调的诗,题写在画上: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梏桎。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过信经验, 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
质之适之、小曼、志摩以为如何?1931 年 7 月 25 日杨铨。
两种意见一出,引起了更多人参加讨论的兴趣,雅人学士纷纷题咏,各抒怀抱。
局面显得更加热闹。
陆小曼的老师贺天健题诗说: 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 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
很明显,他是站在他的学生一边的。
梁鼎铭的题词也委婉地表示了与胡 适的不同看法,他说:⋯⋯只是要有我自己,虽然不象山,不象马,确有我自己在里头就得了。
适之说,小曼聪明人,我也如此说,她一定能知道的。
适之先生以为如何?最长的题跋是陈蝶野先生的。
他避开了有争议的问题,仅从一般处落笔, 却也娓娓可听:⋯⋯今年春予居湖上,三月归,访小曼,出示一卷,居然崇山迭岭,云 烟之气缭绕楮墨间,予不知小曼何自得此造诣也。
志摩携此卷北上,归而重展,居然题跋名家缀满纸尾。
小曼天性聪明,其作画纯任自然,自有其价值, 固无待于名家之赞扬而后显。
但小曼决不可以此自满。
为学无止境,又不独为画然也。
蝶野这是一次很有意思而且极其文雅的讨论,反映了不同文化教养、知识结 构者在审美观念上的差别。
手眼之高低,明眼人其实是很容易一眼即看透的。
但在这里,胡适显得很孤立,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揆其原因,恐怕是 由于心理深层观念意识(特别是文化观念)的差异所致。
胡适较多地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观念,而与他持异议者则毫无例外都是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 忠实继承人。
正由于此,多年之后,梁实秋对胡适的观点明确地投了赞成票。
他说: 撇开陆小曼的画不论,胡适之先生的题诗及其引起的反调,倒是颇有趣味的一个论题。
胡先生是一贯的实验主义者,涉及文艺方面他就倾向于写实。
所以他说:‘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
’有物在眼前,画起来才不走样。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尤其是对于初学画者,须先求其形似,然后才能摆脱形 迹挥洒自如。
西洋画就是这样,初学者就是要下死工夫白描石膏。
即使工夫己深,画人物一大部分仍然要有模特儿。
⋯⋯我从前胆大妄为,曾摹画过一 张蜀山图,照猫画虎,不相信天下真有那样的重峦迭嶂峰回路转的风景,后来到了四川,登剑门,走栈道,才知道古人山水画皆有所本,艺术模仿自 然,诚然不虚⋯⋯大抵画家到了某一境界,胸中自有丘壑,一山一水一石一木,未必实有其境,然皆不背于理,此之谓创作。
陆小曼的这幅山水长卷后来的经历颇为曲折。
徐志摩生前极为珍爱它,经常随带在身,1931 年 11 月,他带着画乘飞机由南京去北京,准备再 请人加题。
不料飞机在济南南部触山失事,诗人不幸英年早逝,但这幅画却奇迹般地没有毁掉,后来便作为遗物归还了陆小曼。
在解放后一系列政治 运动中,陆小曼始终把这幅具有极高文物价值的画保存得很好。
1965 年她临终前,把三样东西托付给了陈从周先生。
一是《徐志摩全集》的一份样本, 一箱纸版,二是梁启超为徐志摩写的一幅长联,三便是这幅山水长卷。
在文化大革命中,《徐志摩全集》纸版因保存在徐家,在抄家时丢失,而 陆小曼的山水长卷和梁启超手书长联,则因为陈先生预先交给了浙江博物馆,才得以侥幸躲过了劫难。
梁实秋毕生酷嗜饮食,虽至老而弗衰。
但如今他毕竟年齿已高,胃肠功 能自大大不如往昔,加上身患严重的糖尿症,在饮食上便不能不增加了许多限制。
不能随心所欲地真正去吃,他便转换了一个方式:以笔谈吃。
于 是,这便在雅舍家族里增添了一个新成员:《雅舍谈吃》。
即令从纯文艺角度着眼,这五十八篇字字珠玑的谈吃文章的水平, 也绝不比雅舍小品逊色。
在雅舍家族里,《雅舍谈吃》大概是年齿最低但也可能最招人怜爱的幼子。
作品从满汉细点、虾蟹鱼翅、佛跳墙、 咖哩鸡,到馄饨、烙饼、锅巴、豆腐、茄子、菠菜,无所不谈,谈又无不谈得精妙绝伦,让人为之舌根生津。
情调高雅,底蕴深厚,是这部作品在艺术 上的最大特色。
象开篇的《西施舌》,讲的不过是一种蛤肉,但作品引用了周亮工《闽小记》中的记述、张焘《津门杂记》里的《咏西施舌》诗,证之以今人郁达夫《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散文,使得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大开 大合、层次井然、异彩纷呈。
作家的叙事笔调復庄谐并出、妙趣横生,更为作品增添了诱人的艺术魅力。
如其中道: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 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 免唐突西施。
行文可谓妍妙之至。
不过,切莫以为梁实秋对于吃真的仅仅满足于画饼充饥,谈谈而已。
不, 只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更愿意亲口尝试,有时,哪怕引起糖尿症复发也在所不计。
有一次,有人送给他一些荔枝,韩菁清不让他吃,他当着面嘴里说:是的,这些荔枝是人家孝敬师母的,不是送给我吃的。
但在往冰箱里放 的时候,还是偷偷地捡起一颗放进嘴里。
韩菁清见状勃然大怒,不由大发雌威。
往日,两人发生争执时,韩菁清就躲进卫生间,久久不出来,他呢, 在外边唱起了《总有一天等到你》。
她一听,气就消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外边压低了嗓子,装出悲痛欲绝的调子,唱起了《情人的眼泪》。
这时,她 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
他和她都笑出了眼泪。
但这一次显然不同往昔,韩菁清吵得很凶,吓得梁实秋可怜巴巴地说:小娃怎么这样凶?难怪 人家都说我有‘气管炎’,又称我为 P·T·T 会长(按即为怕太太会长),小娃实凶,象只母老虎。
韩菁清大吼着:谁叫你是肖虎的,你是公老虎, 我当然就是母老虎!还赌气把冰箱里的整盘荔枝全都倒在地上。
日后,再提起这件事,韩菁清总喜欢将之戏称为荔枝风波。
二、可怜天下父母心多年来,梁实秋的心头始终压着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他的胸怀说不上多 么宽阔,可也不能算是狭小。
但是,这个负担太沉重了,压得他都有些承受 不了。
他和程季淑只生了三个子女,可倒有两个被从他身边硬给分割开来。
三 十多年前,他仓黄逃离北京时,长女梁文茜和儿子梁文骐留在了中国大陆。
从那以后,便割断了一切联系,无情的海峡把两代人生生的分拆在两边。
当 年,他乘坐的火车开动之际,女儿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爸爸你胃不好,今后不要多喝酒啊!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耳边。
岁月匆匆,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他仍然无法了解到海峡对岸一对儿女 的丝毫信息。
他们还在人世吗?他的心里经常升起这样的疑云。
即使还能活下来,他们准也会饱受摧残与磨难,这一点他是能够肯定的。
不用说别的, 单是他留在大陆上的臭名声,就足以带累儿女们吃够苦头的。
胡适一个留在大陆的儿子,在受尽了折磨和凌辱之后含恨而死,而他知道,他在大陆 上的形象并不比胡适好到那里去。
他深深地为儿女们的命运担忧,可在前妻程季淑生前,又不敢提起这事, 甚至连一点情绪都不敢流露,生怕妻子为此伤心。
其实,程季淑心里也很明白,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一直保持着缄默,只能在暗中吞声饮泣。
梁实秋不仅不敢把对一双生死未卜的儿女的思念与牵挂流露于言表,甚 而不敢直接形诸笔墨。
它就象他心灵上的一个疮口,不能揭开,一揭就会沁出汩汨血水。
因而,他的四集《雅舍小品》写尽了人世百态、世情炎凉,但 关于儿女们的情况,却连一个字也没有。
不过,这种连动物界都具有的本能一样的亲子之情又确实太令人难以忍 受了。
有时,梁实秋还是要忍不住曲曲折折地表现一下他那可怜的父母心。
在一篇题为《父母的爱》的散文里,他的这种情绪得到了一次集中的渲泄:父母的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爱。
一个孩子,自从呱呱堕地,父母就开 始爱他,鞠之育之,不辞劬劳。
稍长,令之就学,督之课之,唯恐不逮。
及其成人,男有室,女有归,虽云大事己毕,父母之爱固未尝稍杀。
父母的爱 没有终期,而且无时或弛。
父母的爱也没有差别,看着自己的孩子牙牙学语,无论是伶牙俐齿或笨嘴糊腮,都觉得可爱,眉清目秀的可爱,浓眉大眼地也 可爱,天真活泼的可爱,调皮捣蛋的也可爱,聪颖的可爱,笨拙的也可爱,象阶前的芝兰玉树固然可爱,癞痢头儿子也未尝不可爱,只要是自己生的。
甚至于孩子长大之后,陂行荡检,贻父母忧,父母除了骂他恨他之外还对他保留一分相当的爱。
父母的爱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霈然而莫之能御。
是无 条件的施与而不望报。
父母子女之间的这一笔账是无从算起的,父母的鞠育之恩,子女想报也报不完,正如诗经《蓼莪》所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愿我复出,出入复我。
欲报之德,吴天冈极’。
父母之恩象天一般高一般大,如何能报得了?何况岁月不待人,父母也不能长在, 象陆放翁的诗句‘早岁已兴风木叹,余生永废蓼莪篇’,正是人生长恨,千 古同嗟!梁实秋把他心痛儿女、爱惜儿女的无限深情,全都凝结在这一篇父母 颂里,真是动人之极。
但如联系到梁实秋的现实遭遇,读者马上又会想到:父母对儿女的爱如此之深,要是硬把儿女从父母的怀抱里夺过去扔进水火深 渊之中,后果又会如何呢?——真是不堪推想!梁实秋的儿女们到底怎样了呢?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1949 年,梁文茜没有随父母去台湾,她不愿意去。
因为那时她正在北京 大学法律系读书,是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还是北大剧社的成员,正意气风发地投身于反迫害斗争,再说,她也已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翌 年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做法院的审判员,成了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一代法官。
她那时的心情是兴奋的,展望前程,金光灿灿,对未来充满了许多美好的憧 憬和向往。
但没有多久,她就知道自己完全弄错了!在祖国大地上接踵而来的无数政治运动中,她的头脑逐渐清醒了,弄懂了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等口号的确切含义。
那时,每次政治运动到来时,她都会被抛到风头浪尖上任由颠弄。
写检查、挨批判,成了她的专利。
经由无数 次的改造和批判,灵魂象冻僵似的麻木了,什么人性、尊严、道德、耻辱,什么知识分子的抱负、才学、清高、操守、气节,全是不值一钱的擦 脚布,全都统统地见鬼去吧!这里需要的只有阿谀逢迎、见风转舵、两面三刀、落井下石,这里适于生存的是特殊土壤中生殖出的另一类生物!那时, 她成为所有人见了都避之唯恐不速的罪人。
罪名是什么呢?很简单:梁实 伙的女儿!连她的丈夫王立都受到了株连。
王立是老资格的共产党人,在延安上过抗大,193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按理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
但由于同梁实秋的女儿结婚,结果因此被开除了党籍。
那些年,梁文茜一家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被随意撞击,颠簸着。
1957 年,她被戴上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丢掉了法官的位置,被弄到 一个房管局当会计。
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后,她又被赶到丈夫的老家——河北安国县农村,当了种田、养猪的农民。
1971 年,丈夫突然患病,半身 不遂,需人照料。
经向上级部门申请,她被批准回家照料丈夫。
因为下乡失去了北京市户口,这时她的身份变成了无业游民。
时间一直到了 1974 年。
中美关系自解冻之后,两国的相互往来渐次增 多。
这年,有一个美国科学代表团到中国访问,碰巧团员中有一位是梁实秋的亲戚。
梁实秋怀着侥幸的心理,委托这人到大陆后代为寻找一下一双儿女 的下落。
其间,中国大陆正处于文革的后期,其势已成强弩之末,但大批 判的声威依然足以让人胆寒。
其时在批坛上纵横驰骋、大出风头的是梁效(按为北大、清华两校的一个特殊写作班子)。
美国代表团抵 达北京后,正好有参观两校的议程。
在梁实秋的母校清华大学,那位亲戚找到了梁实秋早年的老朋友,告知了梁实秋压在心底几十年的心愿。
结局 是令人振奋的,那位亲戚从北京带回了儿女仍然健在的信息。
然而,得知这个信息的时间,正是程季淑——梁文茜、梁文骐的生母——逝世数十日之后。
这又不免让人心碎。
心情复杂万端的梁实秋,跌跌撞撞 地奔向槐园。
在亡妻墓前,他老泪纵横、啼泣以告:文茜找到了!文骐找 到了!从此,隔绝音讯达三十多年的亲人终于接通了联系。
生活在水深火热之地的梁实秋思念儿女心切,连续不断地把一封封书信寄往中国大陆。
而当时的中国大陆上,据说正是莺歌燕舞、形势大好。
但人们心理深处依然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谁都不敢乱说乱动。
为了避免麻烦,梁文 茜不能不把父亲的来信列为‘绝密’,因为长扬出去说不定又会给她带来新的灾难。
而且,她还特别关照父亲:写给她的信,信封上一律要写王政收。
——王政,是她的儿子,梁实秋的外孙。
那时,她每当估计到 了父亲会来信的日子,都要早早站在街头上等候邮递员。
因为在那个年月,‘海外关系’是最容易惹事生非的,何况谁都知道她是梁实秋之女,而梁实 秋则是众所周知的‘反动文人’。
他唯恐信件丢失,只好苦苦地在街上恭候那绿衣使者。
尽管这样,每当父亲在信中问及她的生活状况时,她的回答 总是: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艰难时世总有尽头。
当神州大地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时,梁实秋 与他的儿女同整个民族一样,命运和遭遇也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首先,梁文茜惊讶地发现,同是她这个人,但在别人心目中的价值和地 位好似忽然改变了。
她在当了长久的无业游民之后,一下予即被委任为副主任律师,专门负责被好多双眼睛紧盯着的海外经济方面的律师工作。
出席各种会议时,经常被主持者用热刺刺的口气介绍说:这位是台湾著名作家梁实秋先生的大公子!使得她反倒感到很不习惯。
其次,在 1980 年的 6 月份,经由有关部门的安排,梁实秋在香港第一次 见到了儿子梁文骐。
在写给韩菁清的信里,梁实秋谈到了与儿子乍一见面时的情形:我和阿骐尚未谈话,他不自由。
——这好象又表明解放是 有一定限度的,哪怕离散几十年的亲人,相会时也不能随意倾诉衷肠,一切都得照安排进行。
最后,作为这一家人生离死别的重头戏,是梁文茜飞抵美国同老父亲相 见。
1982 年 6 月,经过许多周折,梁文茜终于飞到了大洋彼岸——美国西雅 图市。
想当初,父女离别时,她才二十二岁,而现在,已是满面风霜,变成了五十五岁的老太婆。
父女相见,不禁抱头痛哭。
他们在一起团聚了两个星期。
梁文茜是这么记述这两周时光的: 三十多年的离别之苦,一时就化为流着眼泪的欢乐。
⋯⋯爸爸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远涉重洋由台北到西雅图,坐十几个 小时的飞机,但他精神还那么好,依然是早起溜湾儿看报,晚上九点以前必上床看书就寝,我暗暗祝福老人家的健康长寿。
我带给他一幅老舍夫人写的健康是福 四个大字,他很喜欢,拿回台湾在《联合报》上刊出了。
短短两周时间,转眼即逝,这次却是爸爸送我上飞机,飞机快起飞了,我们象有许多话咽在 喉头说不出来,爸爸一直送我到机舱门口,再不能进去了,他手扶着飞机门框,又沉重的对我说了一句保重。
这是我最后听见爸爸的声音,充满了 感情的馨音,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声音。
从梁文茜的描述看,梁实秋的心情似乎比较轻松,这和实际情况是多少 有些出入的。
事实是,在那短短的两周时间里,梁实秋的心情是极为沉重、复杂的。
回顾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他深深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他为 自己悲哀,为女儿悲哀,也为人生难以避免的悲剧而悲哀。
那两周,他仍然坚持不断地给韩菁清写信,在信中,他清楚地表明了面临人生悲剧时的无奈 心情:6 月 26 日的信中说:今天文茜说,两个星期已过大半,哭了。
我也为 之黯然。
隔了一天,28 日的信中又写道:我这两星期,精神十分紧张,因为文 茜整天整晚叮着我讲话,她想把三十多年的话都一古脑儿说出来。
语调很平静,但父女双方各自的复杂心情跃然纸上。
29 日,梁实秋明确谈到自己心情很苦:现在她只有三天好勾留了, 提起来她就流泪,我劝她不必如此,以后还得再见,其实我心里明白,以后很难说了!元人有一词云:‘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乐且相 亲,明日阴晴未定’。
你不是也劝我及时行乐吗?我听你的话。
清清,我的 心情很苦。
30 日,梁实秋再次写到了自己的心情:我这一个月,感受复杂, 一言难尽。
午饭后她们姐妹谈了好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因耳聋,似懂非懂的以苦脸相陪。
再过两天就风流云散了,着实也是凄怆。
一个饱经丧乱、倍尝人世辛酸的人,在垂暮之年,还要经受这样的精神 痛苦,命运真是够残酷的。
不过,对梁实秋来说,能在有生之年再尽一尽被剥夺多年的父亲的责任, 这又毕竟使他可以从此了却心头的一桩遗憾。
要不,他会死不瞑目的!三、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 现在,梁实秋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地怀念起家乡。
屈指算来,离别故乡家园已经将近四十年了。
数十年来,他象无根的浮萍一样,在海外到处漂流,虽说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优渥的,但那种被连根拔起的感觉是痛楚的。
总有一天会得到结果,我们将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道。
程季 淑在世的时候,每当思念家乡而黯然神伤的时候,他就这么安慰她,同时也以之自慰。
为了争取到那么个一天,他费尽心力的努力办理在美国长 久居留的手续。
因为在一个政治先于一切的时代和国度中,只有加入美国国籍,成了美籍华人,他才能得到回乡探亲的待遇。
然而,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梁实秋望穿双眼,那一天却始终没能 盼来。
他愁思百结,五内若燃,不断地含泪唱起那断肠之曲:平生意气销磨尽,双鬓压清霜。
谁知我者?古典头脑,浪漫心肠。
自从 丧乱,几番指点,桔绿橙黄;归期难得,莼休想,且共倾觞。
再读一读这位八十多岁的海外游子对家乡的回忆吧,那一腔炽热的真 情,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为之泪下:人谁不爱自己的家乡?我生在一个四合院里,喝的是水窝子里打出来的 甜水,吃的是抻条面煮饽饽,睡的是铺席铺毡子的炕,坐的是骡子套的轿车和人拉的东洋车,穿的是竹布褂,大棉袄、布鞋布袜子,逛的是隆福寺、东 安市场、厂甸,游的是公园、太庙、玉泉山,——能说我不是道地的北平人 么?⋯⋯在流落海外的游子心目中,故乡的东西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样样都亲、 样样仿佛都蕴含了无限撩人的情思。
他给已建立起正常联系的女儿梁文茜写去一封信,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 求:给我带点豆汁来!这真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
梁文茜好为难。
踌躇再三,她只能向父亲 告罪:豆汁没法带,你到北京来喝吧!接到女儿的回函,梁实秋自己都哑然失笑了。
是啊,云天阻隔,豆汁怎 么能带?莫非自己真的老糊涂了?——好吧,那就给寄一点良乡栗子来吧!这两样东西都是旧时北京最普通的土特产,但对梁实秋却具有无穷的诱 惑力,足以使他可以由之产生无限遐思。
他早说过: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 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至于栗子,当然是以良乡的最有名,在北平,每年秋节过后,大街上几乎每一家干果子铺门外都支起一个大铁锅,翘起短短 的一截烟囱,一个小利巴挥动大铁铲,翻炒栗子⋯⋯孩子们没有不爱吃栗子的,几个铜板买一包,草纸包起,用麻茎儿捆上,热呼呼的,有时简直是烫手热,拿回家去一时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窝垛里保温。
四十多天后,梁实秋接到女儿从北京寄来的一个包裹,急急地打开:哈!良乡栗子!——但是,再一细看时发现,由于邮递时间过长,栗子已经生出 一层茸茸绿毛!又有一次,女儿给寄来了一些北京密饯。
不霉不烂,道地的北京特产。
梁实秋不顾糖尿症的禁忌,拈起一块就送进嘴里,一边咀嚼还一边评论: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味,总算又尝到了!要说梁实秋感情最深的,自然要数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梁家的故宅,他不厌其详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 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
⋯⋯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
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1982 年秋,梁实秋的次女梁文蔷得到了一个去北京探亲的机会。
归来 时,姐姐文茜在内务部街 20 号故宅的一棵枣树上剪下一束枣枝,交妹妹带给父亲。
在台北,文蔷把这一特殊礼品送给梁实秋时,他兴奋得热泪盈眶。
他 亲切地端详这从生身之地携来的枣枝,见上面还有一个枣子,带着好几个叶子,长途携来仍是青绿,并未褪色,急忙当作清供插进了书房的花 瓶里。
他深情地说:这个枣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皱的红枣的样子,却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北京的四宜轩,对梁实秋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他青年时代与程季 淑的定情之地。
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使他倍感温馨亲切。
在一封信里,他给文茜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到中央公园去,给我拍几 张四宜轩的照片来!女儿去了。
但跑遍了中山公园(按即旧时的中央公园),五色土、中山 堂、格言亭、来今雨轩、六方亭⋯⋯一个接一个地闪入眼帘,就是不见什么四宜轩。
收到文茜的回信后,梁实秋叹了一口气:四宜轩怎么会就没有 了,一定是女儿不够细心。
适值文蔷去北京探亲,老人又把心愿告知了次女,要她会同姐姐一起再 度找寻四宜轩。
但不久,女儿写信告诉他:四宜轩真的找不着了!这一回梁实秋真有点动怒了,在信中大发脾气说:两个笨蛋!四宜轩 怎么会没有了?四宜轩在一个小岛上。
即便四宜轩没有了,小岛总还在吧,那就拍几张小岛的照片给我!按照父亲的提示,两个女儿第三次到了中山公园,在大门口,文茜特地 买了一张中山公园游览图,细心地一看,园内果然有一小岛,小岛上确实标着四宜轩三个字。
进园后,她们兴冲冲地直奔目标而去。
小岛找到 了,小岛上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榭也找到了。
——经向有的老北京请教,才知道小榭就是四宜轩。
只因为年代久远,当年写着四宜轩三字的 横匾不在了,才造成了今天的麻烦。
那天,她们举着照相机,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上,把四宜轩上下左右、 彻里彻外地照了个遍。
梁文茜福至心灵,还特地在一张照片背后题上了两句 诗:杨柳遗风在, 小榭竟无人。
大洋彼岸的梁实秋收到这些照片,如获至宝,他一张又一张地仔细翻看, 看着看着,不由泪眼模糊了。
倘若我回到北京,我第一个要去看看的地方,就是四宜轩⋯⋯老人感慨万千地喃喃说。
还有青岛,也是梁实秋几十年来的梦绕魂牵之地。
在青岛,他渡过四年 的美好时光。
虽经漫长的岁月磨洗,但酒中八仙的豪情,汇泉海滩上的留连徜徉、与老朋友闻一多的谈文论道⋯⋯一桩桩、一件件,今天回想起来 都还历历分明,恍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梁文茜深深地理解老人的心情,特地去青岛替父亲还愿。
伫立在大海之滨,她思绪万千,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每到星期日,父亲必领孩子们 去第一公园,看老虎、看樱花、吃棉花糖,然后到海滨游泳。
细软的沙滩,蓝色的大海,看那波祷汹涌的涨潮和落潮。
站在海滩上,她以大海蓝天为 背景拍了张照片,寄给了远隔重洋的父亲,同时并寄托了女儿对离散垂四十年的父亲的思念和祝福:我们几时的海,亲爱的大海,希望你能送去女儿 无限的怀念。
谢谢大海,有机会我还会去看海。
有意思的是,文茜还给爸爸寄去了一瓶沙子——青岛海滩上的沙子。
对 于梁实秋,这真是再珍贵不过的礼物,他摩挲玩赏这瓶沙,心中涌起无限的亲切之感,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梁文茜重游青岛之后,还写了一篇游记,发表在《华侨日报》上。
她把 文章剪寄给父亲,也使老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乐趣。
他读了,击节叫好。
不过,他在复信中,也指出长女的小小的疏忽:‘你说,街上小摊满是青岛 苹果。
不对。
青岛不出苹果。
青岛的苹果是从烟台运去的,我在那儿住过四 年嘛⋯⋯。
是的,他对青岛是太熟悉了,也太热爱了。
正因为如此,念及如今流寓 他乡,有国不能回,就使他越发感到了沉重和惆怅: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
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 有异。
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梁实秋怀念故乡,更怀念故乡的亲人和知交。
在这方面,最熟悉情况的是韩菁清,她说:在夜静更深时,教授经 常说梦话,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
她发现,梁实秋梦中呼唤的,都是一些已过世的家乡亲人,而且都是女人。
他经常呼唤俞珊。
——俞珊,是他的密友、著名戏剧家赵太侔的妻 子,南国社的著名演员。
俞珊的弟弟俞启威(后改名黄敬),就是江青的第一个丈夫。
梁实秋记得,江青曾向他借过两角钱买酒心巧克力,借去之后 未曾还过⋯⋯。
他也经常呼唤业雅。
——业雅,即龚业雅,是梁实秋妹妹亚紫的同 学,也是他在重庆北碚时的密友。
雅舍之雅,便来自龚业雅的名字。
他写作《雅舍小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龚业雅的督促激励。
所以,《雅 舍小品》初版本的序,便出自龚业雅之手。
他更经常地呼喊季淑。
——程季淑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幸 先他而去,从此幽冥阻隔,永无再见之期,使他感到无比的哀伤。
每年四月三十日,在程季淑的忌日,他都要作诗填词以志悼念。
程季淑逝世十二周年 忌日,他写了一首《长相思》,哀婉凄恻,催人泪落:长相思,在天边。
当年手植山杜鹃,红葩簇发倚阑干。
花开花谢十二度,无由携手仔细看。
槐园竹绿应依然,岁月催我亦头颁,往事如云又如烟。
梦中相见无一语,空留衾枕不胜寒。
长相思,泪难干。
然而,韩菁清证实,他在梦中呼唤最多的是妈妈。
她常常听到,梁 实秋在睡得非常沉实的时候,总是用了深沉而热切的语调反复呼唤妈妈,妈妈⋯⋯每逢这时候,韩菁清便会无端地激动起来,觉得对睡在自己身边 的这个人又增加了几分理解。
看来,在梁实秋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更神秘的意念被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迄今还未被发现和挖掘出来。
1987 年 4 月,台湾《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女士访问梁实秋,曾向他提出 了两个问题:一是您对已过去的八十五年有无遗憾?二是现在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对第一个问题,梁实秋回答说:人生焉得没有遗憾的事?按照‘不如 意事常八九’的说法,遗憾的事可就多了。
我不那样悲观。
随后,他列举了五条引以为憾的事情:一、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应该做的事没有做,岁月空度,悔已无及。
二、有机会可以更加亲近的大德彦俊,失之交臂,转瞬间已作古人。
三、对我有恩有情有助的人,我未能尽力报答,深觉有愧于心。
四、可以有幸去游的名山大川而未游,年事磋跎,已无济胜之资。
五、陆放翁但悲不见九洲同,我亦有同感。
对第二个问题,梁实秋回答的简捷了当:如今我最希望的事只有一件:国泰民安,家人团聚。
一则同感于陆放翁的但悲不见九洲同,二则希望国泰民安,家人团聚。
这两者正是梁实秋到死也未能实现的愿望。
千里作远客,五更思 故乡,他在情意绵长的《丁香季节故园梦》一文里所抒发的,便是如许悠长、怅悯的情绪。
四、迟暮者的怅伤梁卖秋现在真地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读秒阶段,尽管他不愿意别 人称他梁老、梁翁、梁公,生气地对这样叫他的人说:在英语之中,哪有称人‘oldmister’(老先生)的?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
现在,他已不大能出去,只好整天厮守在家里;他的耳朵也已近乎完全失去功能,为此,韩菁清在电话上装上了特殊设备,一来电话,家里所有的灯都 会随着铃声而连连闪烁,电话的耳机上也装上了扩音设备,使他可以听得清对方讲话。
如果有客人预约来访问,他便须坐在屋子正中,打开房门,时时 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工作(他现在仍每天坚持写作五小时,写两三 千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他自己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镜自顾,不由悲从衷来,悲怆地写道:好花插瓶供 岁岁妍如新 可怜镜中我 不似去年人1987 年 1 月 7 日,台湾文化界朋友为梁实秋祝寿,报道起来全是吉庆话:‘愿年年有今天,岁岁有今朝’,梁实秋教授六日欢度八十六大寿,夫人 韩青清女士与梁教授手心连着手心,共同许下了心愿。
但梁实秋内心深处则极为矛盾,在祝寿会上,他说:最近一年进步很多,原来别人讲话听不 见,现在连自己讲话也听不见了。
虽然出语幽默,却也令人感到心酸。
《中央日报》记者林慧峰的一篇专访《洋溢书香的默片——梁实秋最后 访问记》,给处于最后日子里的梁实秋留下了一幅生动的剪影——梁先生家在二楼,我们登上楼梯,铁门锁着,但里层木门早已开妥,梅 新隔着铁栅门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好吸引视力衰退的梁先生开门。
梁先生原已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待命’,看到梅新的手势,笑眯眯地缓步趋前, 才开了门,开场白便溜口而出:我的耳朵不行啦,脚也不行,人老了,机器也该坏了! 我们知道他近年发过糖尿病,身子不比从前,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他看起来‘气色挺好’;他反应极快,一下子戳破真相:什么都不好啰,只好 说‘气色好’——看看我,一口气还在嘛,怎么能不好?梁先生幽默解语,赤子心情还在,也加入我们的笑声,享受他自己制造的笑料。
我们一眼瞥见了电话机旁矗立的庞大照明灯,对它的用途十分狐疑。
梁 先生指指自己的耳朵:电话响了,我听了只象远方的嗡嗡声,装了这个,铃响了就亮灯,不必朋友久等,怠慢人家。
他不但特设了信号灯,话 筒及耳腔都装了扩音器,但仍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梁先生晚年的生活真 正有如默片。
梁先生明白我们的来意后,颇觉来势不善,顺着话题数说 了几位文化界的朋友。
他说,自从行动不便以来,访问、座谈、演讲、餐会,一概婉拒。
尤其是餐宴,二三人小叙尤可,十几二十人围、坐一桌子,耗上 三四个钟头,他的腰、腿全挺下住,他不管那叫吃饭,得叫受活罪。
另外,虽说婉拒一切访谈,新闻界、文化圈内熟朋友太多,有时也难免 自愿受骗上当。
有一次,时报的季季就随同梁先生一位忘年之交登门拜访。
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季扎扎实实准备了二十几道题考梁先生。
梁先生援例声明不接受访问,但是他却肯说。
隔几天,季季整理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上了报。
恶例一开,梁先生不免晚景堪优。
联合报的邱 彦明、新闻局的邱秀芷全找上门了。
这些也全是他的好朋友,禁不止一再磨茹,或写或说,他也全应命交差了。
当天,面对梅新的要求,梁先生打了个 譬喻:我现在好比老母牛,没奶水了,你们还要拼命挤。
很痛啊!而且, 除了疼痛,梁先生说还有老母牛失节的感觉⋯⋯。
可以想见,清醒地意识到大限之将临,是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情。
梁实 秋回顾平生,感念未来的时日不多,不由对人生有限发出了深沉的慨叹:我想人的一生,由动物变成植物,由植物变为矿物,旦古如斯,其谁 能免?!每年我看秋天的枫叶,我心里就难过。
红叶即是白头,死亡的现象, 不过树木还有明年的新生,人则只活一辈子而已。
人生一世,不过尔尔,这确实是一个让一切人都不能不为之感伤的命题。
由老,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死。
现在谈死,已不是当年那种抽象的谈、开玩笑似的谈,而是预感到死亡临近有如亲临其境似的谈。
因而,其中所包含 的情绪、体验、感受自也不同。
1986 年 12 月 26 日,在台北寓所,梁实秋对前来看望他的二女儿文蔷说:人在沙漠中饥渴,至死之前,躺在沙中,仰望天空中徘徊翱翔的兀鹰, 在等他死后,来吃他的尸体⋯⋯《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回忆说:梁实秋对她也谈过死的问题:他 问我:‘你说死后有没有灵魂’?我答有。
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了,象蜡灿一样,火一吹灭就熄了’。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坦坦然然地迎接它吧。
不管怎么说,梁实秋 毕竟明达过人,懂得该怎样对付这人世间最重大的问题。
1984 年 7 月 25 日,乘妻子韩菁清去香港之际,他坐在写字台前,怀着 矛盾万端的心情,立下了遗嘱:我的遗书 余故后,关于治丧之事,一切从简。
一、不设治丧委员会。
二、不发讣闻,不登报。
三、不举行公祭,不收奠仪。
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
惟盼速速办理埋葬手续,觅地埋葬,选台北近郊坟山高地为宜,地势要高,交通要便。
墓前树碑,书梁实秋之墓五个大字,由吾妻菁清书写(放 大)并署名。
棺木中等即可,不需浪费。
一切事宜均由吾妻作主,事务方面可烦我的朋友陈秀英女士、刘锡炳先生、朱良箴先生等费心出力,九泉之下 铭感而已。
丧事毕后,菁清收拾我的遗物,掸其比较完好者酌增我的朋友们 以为纪念。
余一生赖舌耕笔耕为生,几经播迁,储蓄甚少。
储存在美国者,由女文 蔷负责按余之意愿分给余之二女一子。
储存在台湾者,扣除丧葬费用之外,少数赠予吾妻菁清。
划分清楚,各不相涉。
深信我之子女及吾妻菁清必能善 体吾意。
至于著作版税,微薄不足道。
远东出版之《雅舍小品》中英对照本及《槐园梦忆》二书版税由文蔷领取,子女三人均分。
正中书局出版之《雅 舍小品》及各续集与《雅舍杂文》,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之《粱实秋论文学》、《梁实秋札记》二书,皇冠即将出版之《看云集》及《雅舍译丛》二书,版 税均由菁清领取使用。
此外余一无所有矣。
劳劳一生,命终奄忽,草此遗嘱,不胜凄怆。
愿吾子女及吾妻菁清善自 珍摄,勿伤悼也。
梁实秋遗嘱 七三、七、廿五、台北寓所写罢,梁实秋仔细地重读一遍,不由泪下如 雨。
随后,他打开一口箱子,把折迭整齐的遗嘱放了进去,又严密地锁了起来。
五、几生修来不渝的爱秋公八十春不老, 敦厚温柔国之宝。
雅舍文光垂宇宙, 窗前喜伴青青草。
在梁实秋八十寿诞之日,台湾作家彭歌写了上面这首祝寿诗。
诗中称杨 他在文学事业上的巨大成就,同时也赞美他晚年缔结良缘后度过的美满幸福 生活。
梁实秋与韩菁清的家居生活确实是极其动人的。
他们互相关怀、互相体 贴,情意绵绵,你依我依,那熊熊燃烧的情热,甚至比起少年夫妻都显得更旺盛。
韩菁清说,谈恋爱时梁实秋要戴助听器,结婚后反而不戴了,戴助听 器是因为生怕漏掉我的任何一个字、一句话,不戴是为的好让我常常挨在他的耳边说话、替他传话或翻译!他们拥在一起照了那么一幅彩照, 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神情。
梁实秋为了取得在美国长期居住的户籍,每隔一年都要去美国住上一段 日子;韩菁清在香港有业务关系,基本每年也要到香港呆上几天。
每逢这种短暂的分别时刻,梁实秋仍象婚前一样,差不多每天都要给韩菁清写上一封 信,倾诉离情别绪。
象如下热情奔放的话语,确实如人所说,连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也未必写得出来:我们匆匆分离已有三天了!好象有许多话要说,又好象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心里痒痒的,想看你,想拥抱着你!清清,你这几天是怎样度过的?如果我一个月后回去,现在已过了十分之一。
我不要你接我,我要给你一个惊 奇。
清清,你要注意玉体,勿过劳。
夜晚早回,勿过晚。
对佣人不可过分 信任,亦不可生气。
我时时刻刻在记挂着你。
你近来如何,我只有胡思乱想,心里一百廿个放心不下,盼望你一切 小心谨慎,夜晚要早归,不可太大胆。
你说率队到机场接我,请不要太多人来,何必劳师动众?有你就够了。
我象是一只鸿雁,从海外飞回,嗷嗷的叫,要在人海中急着找到的只是你!我们分别快一个月了!我象是火箭升空倒数秒数一样,分别的日子越 多,见面的日子越近,我在愁苦中也发现了期望中的乐趣。
我想象中你从飞机场把我接到我们的新居,我一定兴奋得要命!我到了新居,第一件事做什 么,第二件做什么,第三件⋯⋯我都想过了。
你想到了么?梁实秋对采访他的记者说的一席话,很详尽、生动地道出了这种两人不 可须臾分离的夫妇深情:夫妻间也不用天天腻在一块,象我们隔段时间分开三、五天,不也挺好的吗?唯一的烦恼就是我不放心她,怕她一个人在外 面出了什么事,尤其是香港,我还是不大放心她。
要她每天打个电话回来,好让我安心。
可是这样也不大好。
我耳朵不好,经常听不到电话铃声,我必 须把电话放在身边。
我每天要工作。
她经常都是晚上打回来。
等她电话时,我又会着急,生怕自己睡着了听不到电话铃声,只有把电话放在枕头旁边。
这样精神上又实在太紧张,后来我只好跟她说,不要打电话回来算了,省得我每天晚上提心吊胆地睡不好觉。
这样她又不放心我了,怕我每天起居没有人照顾,生病了也没有人知道、没人管,又急着要回来看我。
所以后来想想, 两三天的小别还可以忍受,分开久了,太担心事也不好。
其实她不在台北,我每天足不出户,家里请了个女工每天上半天工,给我煮饭、洗洗衣服。
我 就全天可工作,日子也挺简单规律的:她又不成,怕我工作太辛苦了伤神,又担心。
唉,她也真是的。
对梁实秋的这份情意,韩菁清不仅理解,而且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回 顾两人的恋爱结婚过程,她感慨万分地说:我第一次婚姻失败以后,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结婚了。
认识梁先生之初,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嫁给他。
坦 白地说,最先我还打算替他介绍女朋友呢!没想到他倒追起我来了。
一般的人,常常看不起我们歌星、影星这一行。
他不这样。
他说,什么行业都 值得敬重。
他这么个大教授,大作家,跟我相爱那么多年,从来都很敬重、尊重我。
你只要读一读他的情书,就可以感到这一点。
他的这种敬重、尊重, 是发自内心的。
分析起两个人的性格、个性,韩蔷清认为梁实秋血型属 A 型,所以细 心、温柔;而她自己是 O 型血型,豪爽、刚强,甚至带有男性的脾气。
但由于柔能克刚,因而被他‘克’了——征服了,爱上了他,‘柔刚相济’,组成了和谐、美满的两口之家。
在谈及这些时,有人问 她结婚前喊梁实秋教授,婚后是否还喊教授?她爽快地回答说:不,不!在家里,喊他‘喂’,喊他‘秋秋’。
一语透露出多少的温情与爱! 自然,对韩菁清所给予的无私的体贴与爱,梁实秋同样感念不已。
韩菁清出身演员,一向生活随便散漫成为习惯,但结婚后,她力图使自己与丈夫 的生活规律一致起来。
她本来不会做饭,现在她也经常下厨房烧饭做菜——虽说切出的姜丝象棍子,而且经常切破手指。
梁实秋怜惜地说,这简直 是把千金小姐当丫环使。
每晚临睡前,韩菁清都不会忘记用电锅炖一锅鸡汤,或牛尾、排骨、蹄膀、牛筋、牛腩,再加上点白莱,冬菇、包心菜、 虾米、扁尖,让酷嗜美食的丈夫第二天清晨和中午都有香浓可口的佳肴。
为了回报妻子的情意,梁实秋甘愿牺牲自己的一点享受。
有一天深夜, 屋里漆黑一团,睡足一觉醒来的梁实秋忽然听到黑影中传来指甲钳剪指甲的声音,问道:菁清,你为什么不开灯?韩菁清回答说:开灯怕吵你呀!他急忙拧开灯,说:你洗完脚,剪指甲,不开灯怎么行?会把脚指剪出血来的呀,破伤风 病毒感染太危险了!第二天,他便向她提出各住一间房,因为他睡觉爱打鼾,说梦话:她在夜里爱看电视、听音乐,分开后彼此都更方便些。
尤其使梁实秋感动的,是为了给他创造更舒适的工作环境,韩菁清不怕 劳累、麻烦,在五年内竟三次兴师动众地搬家——对此,她自己自嘲为是好似吃了耗子药。
他们婚后一开始是住在忠孝东路三段三一七巷,也即梁实秋永远不会忘 怀的那七层楼上的恋爱圣地。
由于这个住所是在顶层,隔热不好,书房又西晒,到了夏季酷热难当,极不利于梁实秋的写作与健康。
几度勘察,韩 菁清看中了四维路上的三十六号二楼,但搬过去后不久,楼下开了爿汽车修理公司,从清早到深夜,叮叮敲敲打打地没完役了,梁实秋尽管耳朵聋, 也无法忍受这嘈杂的声音。
无奈,又搬到了辛亥路国际乡野大厦。
这次,韩菁清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来了个高高在上,十二搂做为卧室,客厅,十 三楼有一四十坪面积的空中花园,十四楼上辟了个宽敞明亮的书房,整个新家阔绰漂亮,舒服无比,按说是个再理想不过的地方。
谁知,教授无福 消受,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恐高症。
不能透过玻璃窗往下看,一看就浑身出冷汗,只能天天拉上窗帘过日子。
幸亏四维路那家汽车修理公司搬走了, 他们最后又搬回了四维路。
使梁实秋实在过意不去的是,在这几番折腾中,韩菁清生怕他劳神费心,每次都是凑他赴美探亲时,一个人率领雇工苦干, 直到一切完毕,新居整理得舒舒贴贴时,才让他从美国回未。
当他为她一切替他着想再三表示不安时,她只是淡然一笑说:流汗好过流泪,流汗 对身体有益,流泪则伤心伤神。
要爱就爱得明明白白,要爱就爱得死去活来,这种现代人的恋爱婚姻观, 在梁实秋与韩菁清两人的关系中体现得是再典型不过的了。
他们珍重爱情,也为能在人世间寻觅到真正的爱情而自豪。
在相互写给对方的情诗里,他们 大胆地、热烈地为自己的爱情而讴歌:你说你不爱花儿, 因为花儿太艳丽, 且难以抵抗那芬芳扑鼻。
你说你不爱鸟儿, 因为鸟儿太调皮, 整天吱喳教人不能休息。
你却在我耳边细语:你爱树,爱叶,也爱草地, 甚至于田原旷野也都如你意。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爱的是那一片青青,青青,青青。
眼底,心底——青,青,青青, 路远,路近——青,青,青青, 充满人间天上——全是青,青,青青。
这是韩菁清写的一首《青、青、青青》,情致悠远、余意绵长,是属于 那种只能你知我知的恋歌。
比较起来,梁实秋写的诗味道更加蕴藉,也更耐读。
有一年,在韩菁清 生日的重阳节,他赋诗为赞道:满城风雨又重阳, 怅望江关欲断肠 却是小娃初度日 可能许我一飞筋又一个重阳到来时,梁实秋再度写诗祝福他们的爱情永远源远流长:一年容易又清秋 携手同登百尺楼 但使月圆花长好 由他海屋去添筹不过,月亮有圆有缺,花也有开有谢,毕竟不会永远的花好月圆。
这一点,梁实秋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每念及自己的那块最大的心病——年纪和身体,他就不禁肝胆欲碎,悲痛不已。
他贪恋人间这最后的美好晚景, 却又知道好景不长,得到的必将彻底失去。
作为一个清醒的老人,他不能不为自己一旦谢世爱人将如何继续人生旅程的问题忧虑,所以,他又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年纪大了。
还能够有多少时间陪她呢?所以我 鼓励她发展自己的兴趣,人活在世界上总要有一个目标,有我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她可以每天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也不用学这学那了。
但是我总是要先 她而去的,我走了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呢?为了将来着想,我希望她能专心选择一条路,努力朝这条路上发展,将来有所成就,心里也有个寄托。
她 那么聪明,学东西也学得快,现在开始努力也还是不晚的。
梁实秋的担忧,自然合乎人情之常。
但韩蔷清本人却并不在乎这些。
在 她看来,人生在世,真正投入地爱过,有过无比圆满的生活,这就够了!不管为时多么短暂,但只要切切实实地拥有过、享受过,就不能算是虚度此生。
世间的事要求完全的至美至善,是不切实际的,人生总是有缺陷的。
因此,韩菁清不象梁实秋那么悲观。
丈夫健在时,她尽其可能地充分享 受生活!后来,梁实秋真地先她而去了,她也能勇于面对现实,并且依然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十二年时光,成为她永远回味不尽的幸 福源泉。
梁实秋故后,她写下了寄往冥府的《几生修来不渝的爱》和《我现在唯 一的安慰就是默念你》两封信,焚化于丈夫墓前。
其中有这样一些话:秋秋: 我又在心底轻轻地呼唤着你,不管你听得见或听不见。
每天一睁开眼睛,所见到的都是你的照片,用手接触到的,哪怕是一支笔、一张纸条、一盏灯, 甚至于电话听筒,上面都有你的手印,都有你极深刻的影子存在,我怎么能 忘得了呢!明知道你离开我快九个月了,我的心却离你越来越近。
我现在唯一的 安慰与快乐,就是在默念你和回忆我们共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你留给我的回忆是甜蜜的,虽然它增添了我现时无限的辛酸,可是我愿陶醉在回忆中, 这就是所谓的‘自我陶醉吧?你也劳苦了一辈子,这个世界上,很少的人象你那样,样样精通,学 贯中西,而且一辈子做学问,坚强又有毅力,从不骄做自满。
我此生何幸嫁得如此可敬可爱的如意郎君?你说你娶我是几生修来,我现在想想,我才是 几生修来!我不是你初恋的情人,我是你最后的唯一所爱,我好满足,好满足, 你有了我永远不会再有别人了!你也不是我初恋的情人,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敬爱的丈夫’,我永 爱你,‘至死不渝’!六、无可避免的结局:死亡梁实秋顽强地在人生旅途上挺进。
垂暮之年,他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两 项巨大工程:《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
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中,他说:迟暮之年,独荷艰巨,诚然是不自量力。
历时七载有余,勉强 终篇,如释重负。
更为惊人的是,就在这同时,他又计划开始另一项更为浩大的工程:用 英文写《中国文学史》,编《中国文学选》。
他似乎不知道老之将至,自己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
在他心里,还埋藏着另一桩心愿:在条件许可时回故乡北京走一道。
这是几十年的夙愿了,而现在则更加强烈、也更加迫切。
令人万分欣喜的是,随着国际间形势的飞速变化发展,这种可能在日益增大。
终于,进入 1987 年之后,台湾当局宣布从 11 月 2 日开始,解除民众 赴大陆探亲的禁令。
看来,实现多年的愿望己是指顾之间的事了。
可是,一进入 1987 年,梁实秋尽管身体仍一如既往,没有发生什么太大 的变化,但心情却黯淡了许多。
他似乎预感到要有什么意外可能要发生。
1 月 29 日(正好是 87 年春节),他在吃饭时不小心,咔嚓一声,咬掉 了一颗门牙(假牙)。
尽管他从不迷信,可大年初一便老掉牙,这却使他心里总是感到不自在,以为是不吉之兆。
他请人给算了一卦,后来对别人说:卜者谓‘八十六是一关’,我正 在过关(按梁实秋这年的实足年龄应为八十四岁。
依贝中国旧时说法,倒 也真是一关)。
10 月 30 日晚上,邱彦明女士为提前给韩菁清祝寿(韩菁清生日在 31 日) 来到梁府。
她是梁实秋的忘年之交,一向随随便便,不拘形迹。
这天他们在一起吃饭,开玩笑,气氛轻松愉快。
梁实秋不光兴致勃勃地给《联合文学》 题词道:联合文学出版已届三年,一晃儿!都是大家群策群力,才有今天,我们不敢说三年有成,但是我们硬撑过来了。
今日相聚,皆大欢喜,敬情签 下芳名,以志鸿爪(按:梁实秋为《联合文学》编委,故题词中用第一人称我们),还非常慷慨大度地答应给即将到地利时去的邱彦明写文章:《送邱彦明往比利时去》。
可是,正在大家都喜气洋洋之际,梁实秋忽然冒 出这么几句话:彦明,我第一次感觉到我老了。
老,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因为所有的机能都在衰退,所以要老人快乐是很难的。
昨天我去邮局,通常 我走路去,都没问题,可是昨天,我拄着拐杖,走两三步就得停下来略事休息,心脏跳动不太稳定。
这话和当时的气氛是那么不谐调。
一时,弄得大 家都很伤感。
虽说如此,由于梁实秋的身体并没有异常现象,大家也就没有太在意。
韩菁清原先打算 11 月 2 日去香港,现在也决定还是去。
11 月 1 日上午,梁实秋的一切情况依然正常。
应友人约请,他还以妩媚 流畅的梁体,写了不少条幅:楼阁烟云里, 山河锦绣中。
何如春柳月,犹忆岁月松。
文章推后辈, 风雅激颓波。
直到下午五时,他还在家中接待了作家无名氏夫妇。
然而,意料不及的事情猝然间发生了! 晚上,韩菁清去理发店洗头,作飞往香港的行前准备。
夜十一时,梁实秋忽然感到心脏不适,此时身边正好圆无一人。
他急忙拿起电话,拨通了儿 子梁文骐的住处(梁文骇此时已从大陆来台北定居),急切地说:快来! 心脏不好!但梁文骐来台北的时间不长,对这里的情况很生疏,不知该送哪儿抢救, 慌乱中写了一字条问父亲:哪儿可找到医院?梁实秋现在已无法说话,只是摇头。
幸好韩菁清洗完头发赶回家来,立即召来附近一个姓洪的医生,随后又拨通了119,用救护车把梁实秋送进了台北中心诊所,由一位姓黄的医师负责治疗。
根据当时诊断的情况看,虽说医院向病人家属发出了病危通知,但依洪大夫的观察,危险性大约是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五。
大约住院一、两 星期便可回家修养了。
但梁实秋本人似乎并不乐观。
翌日,他对韩菁清悄悄说:回家后,把○○七号皮箱打开。
他们有很多箱柜。
结婚之后,依照原先的习惯,韩菁清把所有的箱子都编了号。
把○○七号皮箱打开,这是什么意思呢?韩菁清有些不懂。
梁实秋在病中的头脑是异常清醒的,他想了很长时间,忽然凄恻地向守候在身边的妻子说:菁清,我对不起你,怕是不能陪你了!说罢,泪如 雨下。
邱彦明闻讯也赶来了,一见面,梁实秋就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彦 明,我要写给你的文章已经想好了全在脑子里了,可是来不及写了。
韩菁清为了调节当时的气氛,拿出了当天的报纸,告诉梁实秋:邱彦明 获得了当年的金鼎奖。
彦明得了金鼎奖,韩菁清的手段没有奏效,梁实秋说话的调子更加 凄凉,我得心脏奖。
韩菁清和邱彦明都还没顾得上吃晚饭。
这时,看梁实秋的情况比较稳定, 她们一块出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随即转了回来。
刚到病房,梁实秋即紧紧抓住了韩菁清的手,那神情就象是分别许久似 的,激动的不断重复:小娃,你们到哪里去了?我恐怕靠不住了!他又诉苦似的说:菁菁,怎么去这么久?刚才他们给插了尿管,说我不能 排泄,又照了 X 光片。
我要医生告诉我真情,我说我与常人不同可以承受实情。
他说我恶化了⋯⋯在说这些话时,他一直在哭,说到最后己泣不成 声这以后,梁实秋的病情似略有好转。
于是,想起家中的猫,嘱咐韩菁清 赶紧回家照料一下,再三的强调:要善待我们的三只猫,犹如善待我们的 子女一般。
但午夜之后,梁实秋的症状出现异常:睡眠不安,且频频出汗。
医生断定是缺氧所致,于是给以小型氧气面罩。
但是这个面罩紧贴鼻口,梁实秋 觉得不适。
经韩菁清、梁文骐向院方交涉,改换大型面罩,病者这才稍安,竖起大拇指称好。
6 点 50 分,护士来量脉搏,一切正常。
到了 7 点 20 分,病人突然全身扭动起来,样子似甚感痛苦。
他打着手势 要来纸笔,抖颤着狂乱地写道:救我我要死了我就这样死了⋯⋯先后写了五次。
最后,终于忍受不住,扯开氧气罩悲惨地高声叫道:大 量的氧气,我要大量的氧气!对这可怕的一幕,当时始终在场的邱彦明女士,在其《今我往矣,雨雪 霏霏——记梁实秋教授最后的医院生涯》一文中有详细记述:7 时 20 分,梁先生突然不安的动起来,文骐大哥和我立即趋前,他比了 个手势我们马上递上纸笔,他写了字,我们怎么也看不懂,梁大哥说,好象是救我,可实在不懂他的意思,问他又说不出,终于他扭动得受不了, 双手把氧气罩提高大叫:大量的氧气,我要大量的氧气!忙呼了医生、护士来,他们说氧气己是最大极限,可是梁先生仍狂喊:我要死了!给 我大量的氧!声音凄惨,闻之不忍。
梁大哥嚷你们没有更大的氧气设备吗?医生一看情形不对,立刻搬来急救的设备和更大的氧气筒,并忙着准备调换 床位才能使用更大的氧气急救设备。
一切在急乱之中,护士四、五个,医生两、三个忙进忙出,这边小氧气管摘掉,立刻推到另一床位置要接大氧气筒, 就在这时,梁先生心脏停止了,时间是 7 时 30 分,立刻电击,又恢复心律,并做了人工呼吸,这时梁太太接到电话赶来,40 分再次电击,45 分第三次电 击,任什么也挽救回不来了。
梁先生永远离开了。
待刘真校长夫妇、林挺生先生赶到,已迟了一步,但幸梁太太、梁大哥均在身畔。
梁实秋在这个世界 上度过了漫长的八十四个岁月,至此,抵达了一个绝对的终点。
现在,对这个热闹的世界来说,他已彻底的不再存在。
——不过,这话反过来也应该能 够成立: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生动、复杂,对他来说,也因为完全失去了意义 而不再存在!文坛巨星的殒落,震动了整个台湾岛。
人们景仰他一生不阿世媚俗、具 有独操特行的人格,也尊崇他笔耕一生、著作等身的业绩。
台湾各大报对巨人离席纷纷迅速作出了反应。
《中央日报》在其编者按中说:又一颗文坛巨星殒落了,‘雅舍’的 主人梁实秋先生昨日不幸因病逝世,他的幽默、机智以及独具一格、隽永有昧的散文,也随着一一淹没了⋯⋯《中国时报)》文称:台湾硕果仅存的三○年代散文大家梁实秋先生, 不幸于昨天上午八时廿分因心肌梗塞病逝于台北中心诊所,享年八十六岁。
梁先生自青年时代就以浪漫的热情全力投身文学事业,不仅写诗,翻译西洋 名著,也曾于抗战期间接编重庆《中央日报》副刊。
民国二十九年开始以‘子佳’笔名撰写《雅舍小品》于《星期评论》杂志⋯⋯《联合报》推出的是通栏标题为春华秋实的一组悼念文章。
编者 按中对秋翁一生的概括颇为中肯、准确:文坛耆宿梁实秋先生昨晨去世了。
梁氏活跃于五四之后中国现代文 坛,为重要文学团体‘新月社代表性人物。
梁氏散文淡雅而隽永,自成一迷人风格,《雅舍小品》脍炙人口;梁氏所服膺的人文主义与浪漫主义理 念,引起他与以鲁迅为首的革命文学论者的笔战:而梁氏做为一位学者,除一生坚守教学之岗位外,更以译介英国文学作品为职志,《莎士比亚全集》 风传海内。
梁先生留下等身的著作,热情而超脱的典型,终于在一个秋实的季节走完他丰富的文学人生之旅。
⋯⋯确实,站在生命现象的角度看,梁实秋的整个人生之旅是相当完整 的,甚而近于完美无缺。
他微笑着开始了他的生命旅程,最后,又微笑着中止了生命的脚步。
应该说,同时代人中活得象他那样充实、丰富、自在、洒 脱而又心安理得、没有人欠欠人那一套烦恼者,是极其少见的。
因此,梁实秋大可以从此托体同山阿,了无遗憾地去获取并享受那 永恒虚空中的永恒清静、永恒超脱了!秋翁离世,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韩菁清。
在悲恸欲绝中,她记起了丈夫的临终遗言:打开○○七号箱子。
她打开了。
仔细检视过一遍后,她已哭肿的眼睛再次涌满了热泪。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份文件。
一件就是 1984 年 7 月 25 日梁实秋在妻子离家去港时亲笔写的《我的遗 书》。
另一件是早一天写给韩菁清的一封信,实际也是遗嘱。
第三件也是一封信,是一年多后,即 1985 年 11 月 28 日,写给儿子梁文骐的。
写给韩菁清的信中道:清清:你现在到香港去了,我独居寂寞,瞻前顾后,愁思百结。
有些事 我要告诉你。
我首先告诉你,自从十年前在华美一晤我就爱你,到如今进入第十个年 头,我依然爱你。
我故后,你不必悲伤,因为我先你而去是我们旱料到的事。
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我知道你能独立奋斗生存,你会安排你认为最好的 生活方式。
但是我还有几件事要嘱咐你:一、对人宽厚是你的长处,但不可过于热心,对人不可一见如故,以免 吃亏上当。
二、晚睡晚起的习惯,会与社会交往造成不便。
能稍矫正就好。
留下一些存款你应如何处理,任随你意,我无意见。
身后只余此小小数目,我很抱愧。
十年来你对我的爱,对我的照顾,对我的宽容,对我的欣赏,对我所作的牺牲,我十分感激你。
我故后,我们的两只猫,无论如何困难,你要照顾他们,一如照顾我们俩亲生的孩子,我知道这是不需要我吩咐的。
清清,愿你幸福长乐!秋秋留言 七三、七、甘四、 附给文骐一函,盼我故后转交。
七四、十一、卅补记。
留给梁文骐的信全文如下: 文骐:我因为年事己高,趁神志尚清,预留此函给你。
啙窳一生,鲜有积聚,汝能自立,我心良慰。
年来稍事积蓄,仅为防老。
一部分存在美国,一部分存在台湾。
在美国的一部分,分赠你们同胞三人,已经吩咐文蔷于我故后按照我的意思执行。
戋戋之数,聊做纪念。
在台湾的 一部分,我遗赠汝继母菁清,作为她日后生活费用之一助。
菁清为人忠厚,对我晚年用拂甚至,我甚心感,我故后盼善事之,无贻我忧。
关于治丧问题, 当由菁清作主,汝可从旁襄助之,其处理原则已另嘱菁清注意,不外一切从俭,不发讣闻、不开吊。
不收礼,不组治丧委员会,不开追悼会,死欲速朽, 何用铺张。
至于我的版税问题,为数甚微,远东微有若干版税,划归文蔷,正中版税则给菁清,其他如九歌出版社及皇冠出版社则汝收受之。
汝半生坎坷,吾甚痛心。
今后至盼否极泰来,能于此安身乐业。
开始储 蓄,以备不时之需。
勿做物,少言语。
言尽于此,愿上天福汝!烟酒要节制,戒绝最好。
又及。
父字 七十四年十一月廿八日人之将死,顾恋亲眷,圣贤难免。
为人夫,为人父,为人主<对猫而言>, 梁实秋可谓至矣尽矣!梁实秋的丧葬完全合乎死者生前的意愿。
正巧有人从西非象牙海岸进口了一批红木。
韩菁清斥资二十三万七千元台币,为梁实秋制做了一口红木棺材,据说可以保存三十年以上。
她还为他定做了春夏秋冬四套真丝寿衣,分别为黄、黑、灰和咖啡色。
他身穿四季寿衣,枕着绣花枕头,盖着绣花被,身旁放着文房四宝和《雅舍 小品》、《白猫王子》、《槐园梦忆》等著作,静静地躺在红木棺材中。
11 月 18 日上午,在台北市第一殡仪馆福寿厅举行了梁实秋遗体告别仪 式,一切如仪。
完毕后,在濛濛细雨中起灵、出殡,安葬于台湾淡水北新庄北海公园墓地。
整个过程,拍摄成了一部录相片,由韩菁清亲唱的戚婉歌声 配乐。
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
在风雨凄凄中,梁文骐泪 如涌泉,《诗经》里的这首诗很自然地涌上他的心头。
墓地很高旷,举目四顾,莽野苍苍;墓前石碑上的字为韩菁清亲笔书写: 梁实秋教授之墓。
这都是梁实秋生前一再要求的,他在《遗书》中曾再三叮 咛。
在解释梁实秋之所以愿意在高处筑墓的原因时,韩菁清曾透露,那为 的是让他能够隔海遥望魂牵梦索的故乡。
由此看来,如果说梁实秋这一生也有遗憾的话,那么,在有生之年始终 没能回到家乡,该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憾恨了。
因此,当我们就要结束这个漫长的故事的时候,我们愿意把一开头 就引用的伟大古诗人的那不朽名句,再一次奉献在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 公灵前:曼余目以流观兮, 冀壹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魂兮归来!归来!⋯⋯1993 年 6 月 6 日,9 时半终完成于聊城师院三号楼。